第62章

巫閻浮朝那幻影伸出手去, 眼前卻模糊起來, 身子搖搖晃晃, 背不住背上白昙的屍身,任他軟軟滑落到了他身邊。巫閻浮将他摟緊在懷裏,精疲力盡的匍匐在沙地上, 神志一點一點被蠶食,身軀漸漸被大雪湮沒。

恍恍惚惚的,他睜開了眼, 那片生滿鬼藤的冰湖就近在眼前。

他狂喜地抱着白昙沖過去, 那冰湖卻似海市蜃樓般消散得無影無蹤,只餘茫茫無垠的白雪, 與一只凍死的馬,還有一泊鮮血。

他意識到這不是在幾年前, 自己不在須彌幽谷,而遠在千裏之外, 而那片冰湖也早在幾年前的雪崩中被掩埋在厚厚冰層之下,再也無法找到。

他自然也沒了當年那般好的運氣。

他親手将白昙的命撿回來,卻又親手将他弄丢了。

“昙兒, 你想離開為師, 沒那麽容易,沒那麽容易……”

巫閻浮低頭覆上少年冰冷的唇,渾身的血液也愈發寒冷,像是凝成了冰,而懷裏嬌小的身軀更似一尊僵硬的冰雕, 連原本臉上滑如凝脂的肌膚亦變得幹枯起來,生出細密的裂紋,仿佛他摟得再大力些就要碎掉了。

“天為被,地為床,這裏便是我們的婚房了,昙兒。”

巫閻浮含混不清的喃喃着,想将少年再摟緊些,身體卻已動彈不得。

這幅藥人身軀,失水太久,也是會死的。

如此死了,他們同葬于此,似乎也不錯。

在半夢半醒之際,忽然,巫閻浮感到的手背一疼,似是被什麽咬住了,使勁拖拽着,将他的身子從凍結的雪下一點一點拖了出來。

他勉強擡起眼皮,映入眼簾的赫然是一團渾身雪白的毛茸茸的東西。

一只小小的銀狐叼着他的手,用那對烏溜溜的眼睛打量着他,見他一動不動,又着急的咬了他兩口,來回拖拽着他的手,想迫使他醒過來。

那副神态,竟然像極了白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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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閻浮盯着它看了一會,艱難地擡起手,摸了摸它的腦袋,但小銀狐立時跳了開來,蓬松的尾巴戒備地豎起,卻并沒有跑掉,而是猶猶豫豫地繞着他轉了兩圈,突然一口銜起了他另一只手抓着的魂燈,扭頭就跑。

巫閻浮一驚,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撐起身子,跌跌撞撞的追着那小銀狐。

小銀狐幾步一停,跑一段,便扭頭看他一眼,好似有意引着他去什麽地方,巫閻浮一路循着它的爪印,不知走了多遠,前方忽然出現了一片綠意,竟是一片森林,他穿過林間,便走入了霧氣缭繞的山谷,谷內春暖花開,流水潺潺,與谷外冰天雪地的荒漠截然不同,俨然是個世外桃源。

将他引至一條小溪前,小銀狐才停了下來,将那魂燈放到一塊石頭上,未到巫閻浮走近,便跳到了一顆樹上,怯怯地低頭看着他。這竟然是一顆優昙婆羅樹,樹上數朵昙花業已盛開,襯得小銀狐一身皮毛潔白盛雪。

巫閻浮拿起魂燈,擡頭看着小銀狐,這情形是如此似曾相識。

他怔怔地問:“昙兒,是不是你?”

小銀狐與他靜靜地對視了半晌,一陣風似的躍回山谷入口,遠遠的那麽扭頭看了他最後一眼,縱身消失在了茫茫大雪之中。

巫閻浮失神良久,方才想起今日正是白昙死去的第七夜,是他的回魂夜。

定是他來還他一命……與他告別的。

“昙兒……你當真好生絕情……好生狠心!”巫閻浮怆然大笑,抱着白昙屍首揮刀狂舞,震得一樹昙花簌簌落下,如落雪紛飛。他舞得天昏地暗,再無一絲力氣,才倚着樹坐倒下去,拾了一朵昙花放在少年鬓邊。

“你叫為師如何放得下?昙花一現只有剎那,在為師心上卻一生一世……”

巫閻浮閉上眼睛,長出了一口氣,絕望之中心生一念,便又回到谷口,舉起破日朝自己天靈蓋揮去,刀刃還未挨到頭皮,一道勁風迎面襲來,一只雪白的影子閃到眼前,猛地咬住了他握刀的那只手,左右擺頭。

他眼疾手快,反手一抓,一把抓緊那小銀狐的尾巴,将它提了起來。

小銀狐頭腳颠倒,四爪懸空,胡亂抓咬,嗷嗷嗚咽,聲音凄然尖利。

巫閻浮定定盯着他:“你就是昙兒,對不對?”

小銀狐依舊嗷嗷尖叫,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只覺自己的尾骨被他抓得又麻又癢,恐懼不已,毛茸茸的尾巴炸成一大蓬,身子緊緊蜷縮成一團。

“你是昙兒,若不是昙兒,你為何要回來?你分明就是……舍不得為師。”巫閻浮自言自語着,越看它越像,牢牢抓着狐尾,将小銀狐放到懷中少年身上,讓它瞧瞧自己,不想它舉爪便撓了少年面龐兩下,抓出深深兩道血痕。

巫閻浮臉色驟變,将它甩到一邊,萬般憐惜地撫了撫懷中少年的臉,顫抖着手蘸了些藥血擦到傷處,但一個死人哪裏能自愈,根本于事無補。

他赤紅着眼舉目四望,那小銀狐鑽進不遠處一個雪洞裏,跑得無影無蹤,便也發瘋般的跟過去,伸手進去要将那小銀狐從巢穴裏掏出來,自然是給撓得滿手鮮血淋漓,直将狐貍巢搗得稀爛,一眼瞧見裏面竟有十來只狐貍。

一只只全都毛茸雪白,一般模樣,哪還瞧得出哪只可能附着白昙的魂?

俱縮成一團,瑟瑟發抖,嗷嗷悲鳴,好似遇見了一頭窮兇極惡的野狼。

巫閻浮這才如夢初醒,覺得自己癡狂可笑,竟将一窩狐貍逼到如此境地。

他怎麽忘了,昆侖雪狐性情良善,會救大雪中受困之人,江湖中素有傳聞,這小狐貍會救他,也許跟白昙并無什麽關系,只是機緣巧合,本性使然。

眼見那十來只忽然開始互相撕咬,巫閻浮急忙伸手去将它們分開,饒是他武功蓋世,仍是阻不得它們咬得彼此狐毛亂飛,鮮血淋漓,唯恐傷着白昙,只好縮回雙手,退後幾步,将雪巢重新掩上,才聽得裏邊動靜平息下來。

原來,他就是如此步步緊逼,将白昙逼到了與這窩小狐一般的境地麽?

他垂眸看向懷中少年,跪在那狐貍窩前,雙手緊握成拳,仍不死心:“為師,為師錯了……你若真是昙兒,再出來看為師一眼可好?就一眼。”

狐貍窩裏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一只狐貍探出頭來。

“不速之客,雪狐雖性情良善,卻也極為倔強,你若是貪圖狐貍皮毛,或是意圖将其逮住圈養,是絕然不可能得逞的。它們寧可自殘,亦不會屈從于人。你方才使卑鄙法子誘它來救你,你騙了它一次,以為它還會信你第二次麽?”

一個蒼老的聲音自背後傳來,拐杖的篤篤聲越來越近。

巫閻浮猛地一怔,回過頭去,見一穿着白色鬥篷的老人緩緩走至跟前,他須發皆白,臉上刺有血紅圖騰,一雙眸子像是盲的,卻又似能看穿世間一切。

“你若繼續在此騷擾雪狐,休怪老朽對你不客氣。”

巫閻浮殷切地問:“前輩可是隐居在昆侖古墓裏的薩滿巫師?”

“是又如何?”

“前輩……能否用什麽法子助晚輩複活愛妻?晚輩甘願付出任何代價。”

白衣老巫冷笑一身,淡淡道:“休要在此胡言亂語,快些滾罷。”

話音未落,那十來只小狐聞聲出來,盡數聚到老巫身後,嗷嗷附和。

其中嚎得最兇的,尾巴上有一個血手印,分明就是剛才救他的那只小狐。

巫閻浮何曾被這般拒之門外過,難免有些難堪,卻仍是動也不動的跪在地上,摟緊懷裏少年,忍不住盯着那只小狐,看了又看,才擡頭望向白衣老巫,一字一句地嘶聲說道:“晚輩行了七天七夜,方才來到此地,如今有幸見到前輩這般的世外高人,是何等的運氣,自然絕不會就此止步。只要前輩肯相助,晚輩願竭盡全力為前輩達成任何心願,赴湯蹈火,逆天而為,亦在所不惜。”

“老朽的心願?”白衣老巫看着他沉默了半晌,撫了一把山羊胡須,雙目空茫,“怕只怕你給得起的,入不了老朽的眼,老朽想要的,你給不起。”

“晚輩不是無能小卒,不知前輩可聽說過晚輩鄙號——'天魔'?”

“你是巫閻浮?”那白衣老巫面露驚色,“你不是已經死了麽?”

“晚輩乃是借屍還魂之人,不過如今武功業已恢複。”

見白衣老巫疑惑地皺了皺眉,巫閻浮不多言語,一掌擊出,掌風以排山倒海之勢卷起千堆雪襲向天空,蓬地爆開,綻成無數雪花,紛紛落下,如霧如雨,卻沒有一點落在老巫與一衆狐貍身上,俱在半空中融化殆盡,化作一片煙塵。

白衣老巫雖看不見,卻能感知這人驚天動地的武功,乃是世間罕有,又收放自如,張弛有度,武學底蘊的确非比尋常,沒有幾十年的修行無法達成。

他緩緩走近巫閻浮,伸出一只手,自他肩頭撫至手腕,臉色一變。

“你的身上怎麽會會附着鬼藤?”

“晚輩借屍還魂之人,乃是一個用來給人續命的藥人。”

“原來如此……”白衣老巫點了點頭,眯起雙眼,思忖良久,道,“看來你會到這裏來,遇見老朽,确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你能滅世,亦能救世……”

巫閻浮一蹙眉,隐隐想到什麽,不覺一驚,卻淡淡道:“晚輩心胸狹隘,無心關懷世間,唯有心救此一人,但晚輩願為這一人滅世,也願為這一人救世。前輩不妨明言,晚輩是否跟日蝕之刻,鬼門大開,魔物現世的預言有關?”

白衣老巫沉默了片刻:“你說,你願付出任何代價,此話當真?”

“當真。”

白衣老巫微微颌首:“老朽可以幫你,不過老朽一靠近你愛妻屍身便知,你愛妻已魂飛魄散,唯有一縷殘魂堕入畜生道,附在其中一只雪狐身上,但既已入過輪回,前塵往事便皆已忘盡,即使複生成人,她自然再也認不得你了。”

巫閻浮心頭震顫,怔怔盯着那只雪狐——是昙兒,是他的昙兒。

“且你需得知曉,即便救活你愛妻,你亦無甚時間與她歡好相聚。日蝕之刻将到,你若再不去你該去之處,必将生靈塗炭,你愛妻一樣會被你害死。”

“晚輩……知曉。”

白衣老巫轉過身:“如此,你便随老朽來罷。”

“等等。”巫閻浮将少年屍身背到背上,緩緩站起身來,走到一處較為松軟的雪地上,半跪下來,“晚輩弄毀了雪狐巢穴,容晚輩再為它們修一個新的。”

說罷,便自顧自的徒手挖起雪來。”也罷。”白衣老巫搖了搖頭,先行走入了谷內。

白昙好奇地歪頭瞅着那徒手挖雪的怪人,用前爪刨了刨雪,猶猶豫豫地湊近了一些,迫不及待地想鑽進洞裏,卻又忌憚着方才抓了自己尾巴的這人,便圍着洞口附近徘徊不前,時不時面露兇相,嗷嗷一聲,催促他快些挖好。

巫閻浮刻意挖得很慢很慢,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它,只怕錯過一眼,挖得滿手指甲脫落亦渾然不知,鮮血自指尖不斷淌了下來,一滴一滴的滲進雪裏。

白昙嗅到空氣裏散逸開的血腥味,尖尖的鼻子抽動了兩下。

這股味道,和這個人一樣,讓他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好像曾經很熟悉,很熟悉。但它就是什麽也想不起來。

但本能告訴他,它不能靠近他,一靠近,就會受傷,很重很重的傷。

雖然把自己裝得兇相畢露,但是它其實很膽小,很怕疼,很脆弱的啊。

巫閻浮将雪洞挖得更大了些,伸出手去,将鮮血滴在離小銀狐近一點的地方,嘶啞低柔的呼喚:“來啊,再靠近一點兒,昙兒,你最喜歡喝為師的血了。”

白昙伸長脖子,嗅了一嗅那味道甜美的血,警惕地看着眼前這個人,舔了一小口,就縮遠了些,咂了咂嘴,情不自禁地又湊近了些,舔了第二口。

巫閻浮緩緩将手收攏了一點,将血滴在自己身前。

白昙循着鮮血一口一口的舔,一點一點地湊了過來,離他的手越來越近,尾巴上鮮紅的手印猶在,卻好像已經把被這人抓了尾巴的事抛諸在了腦後,直到鼻子順着撞上男子的手指,舔了一口,才忽地豎起耳朵,想逃進洞裏。

但巫閻浮又把他的尾巴抓住了,雙臂一收,整個抱進了懷裏。

白昙恐懼地渾身一抖,奮力掙紮起來,兩只前爪在男子胸膛上亂抓亂撓,兩只後腳猛踢狂蹬,但男子就是把他摟得死死的,甚至顫抖得比它還要厲害。

“昙兒,別動,別動,為師就是想抱你一會兒……就一會兒。”

白昙當然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麽,但他不住撫摸它尾巴的手那般輕柔,讓它隐約的覺得這人似乎并不想傷害自己——興許,只是想抱着他取暖罷了。

這麽懵懵懂懂的想着,小銀狐漸漸停止了掙紮,舔了舔男子胸膛上被他抓出來的傷口滲出的血,用那毛茸茸的尾巴卷住了他的脖子,變成了一條圍脖。

巫閻浮把臉埋在柔軟的狐貍毛間,閉上雙眼,抑住眼眶裏快要滲出來的東西。

許久,他才艱難地把手臂放了開來。

白昙身子一扭,一拱,從他懷裏鑽了出去,鑽進了雪洞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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