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巫閻浮割了些馬肉塞進雪洞裏, 不多時, 便聽見裏邊響起大口的吞咽聲。
吃飽喝足, 白昙便在洞中呼呼大睡起來。巫閻浮在洞口守了一夜,直到天亮,風雪停了, 他才起身,向山谷走去。
巫閻浮随白衣老巫走進屋內,在他的指示下, 将白昙的屍身放在屋中用黑色石頭組成的石陣之中, 并将弑月置于他胸口,作為招魂的祭物。
白衣老巫将手杖點過白昙的額頭, 皺了皺眉:“你可知他是怎麽死的?”
巫閻浮心中一痛:“晚輩摸過他脈象,卻亦無法确定, 應是……中蠱而死。”
白衣老巫搖了搖頭:“他的确是中過蠱,體內尚有蠱蟲, 不過都已随他死了,他久病纏身,心脈衰竭, 早晚都會死, 只是被蠱毒催得早些發了病。”
巫閻浮怔了一怔:“久病纏身……為何……會如此?前輩可知他病了多久?”
“少說有五六年之久。”白衣老巫沉默了片刻,“若老朽沒說錯,你愛妻應是個嬈人。你有所不知,嬈人祖先乃是那妖狐所化的絕世妖姬蘇妲己,因其禍害無辜, 所以後裔代代承受其罪孽,為其償還業債,故嬈人雖天生能魅惑衆生,卻極為重情,一旦被人所負,狐骨便會生疾,逐漸損壞心脈。情傷愈深,嬈人便病得愈重,到了心灰意冷的絕望之際,也自然,便會發病而死啦。”
巫閻浮只覺耳畔轟鳴,身子晃了一晃。
如此說來,白昙的死,原來是因他一次次傷他太深。
他想起白昙中蠱前夜在他面前忿然辯解的神态,更是一瞬頭痛欲裂。
若他說的是真話……不,他定然說的就是真話。
一個知道自己将死又無意求生的人,又怎會為自己強行狡辯?
可他竟沒有信他,把他逼得那般傷心憤怒。
全天下的人都不信他,連他也不信他,還護着陷害他的那人……
——這小娃娃該有多委屈,多難過?
Advertisement
巫閻浮雙膝一軟,伸出手撫向少年臉龐:“昙兒……是我大錯特錯……我沒有相信你,你心裏對我失望透頂,才會走得這樣決絕,是不是?”
可少年自然再也聽不見了,聽不懂了,這句話來的太遲,太遲了。
若說失去白昙時是萬箭穿心,那麽此刻卻像有一把刀子在淩遲他,一點一點地令他嘗到無與倫比的苦楚,而他只能在今後的歲月裏獨自咀嚼回憶度日。
“嬈人若因情而死,就會心器衰竭,即便死而複生,亦活不了多久,不過……”
巫閻浮連忙追問:“不過如何?”
白衣老巫思忖了良久,才道:“你當真什麽事都願意為他做?”
“晚輩說過,當真。”
半月之後。
“魂兮歸來,前緣了斷……”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耳畔不斷徘徊着,令少年從沉睡中醒了過來。
一個毛茸茸的東西蹭了蹭他的臉,有些發癢,他伸了個懶腰,睜開了眼,感覺自己好像睡了很久很久,從一場長眠中醒來,精神十分得好。
眼前是一只通體雪白的小狐,他習慣性的伸長脖子,蹭了蹭同伴的鼻子,對方卻一下子躲了開來,他這才感覺到自己的鼻子短了一截,伸出爪子摸了一摸,又看見自己的爪子居然變大了不少,而且沒有尖尖的指甲,也沒有肉墊。
他吓了一大跳,四肢着地的撐起身來,朝四面望了望,看見那個曾喂過他幾天食物的白衣老巫站在門前,朝他招了招手,便立即跟了過去。
白衣老巫看着他,嘆了口氣:“站起身來,你原本是個人,不是只狐貍。”
白昙聽話的直起身子,發現自己身上果然沒有雪白的狐毛,竟穿着一身整潔的白衣,不禁有些訝異,他掀開衣擺,果然,他的後腳也變成了一對人腿。
白衣老巫搖了搖頭,道:“有個人就在外面等你了很久,快去見他吧。”
少年猶猶豫豫地走向門外,一眼看見一名身着大氅的白發男子站在優昙婆羅樹下,背對着他,是上次抓他尾巴的那個人。似乎聽見他的腳步聲,那男子回過頭來,淡淡的晨曦落在他的臉上,令少年不禁一下子看得愣住了。
男子的臉上沒有包繃帶,也不像上次與他初遇時那樣血跡斑斑,他生得竟異常俊美,劍眉入鬓,鼻梁挺拔,薄唇天生帶有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蘊藉風流,一雙極為深邃的狹長眸子正定定注視着他,眼底湧動着難以言喻的情愫。
少年的心裏一亂,覺得自己好似在哪裏見過這張臉。
“昙兒……”
當男子向他走過來時,害怕受傷的本能令少年後退了幾步,一躍而起,他的身子竟然無比輕盈,一下就躍到了樹枝上,擦落了幾朵昙花。
那個人為什麽要叫他昙兒?這是他的名字嗎?
巫閻浮也跟着躍上樹枝,白昙畏畏縮縮地退後幾步,面露兇相。
生怕他又要逃走,巫閻浮一把抓住他的腰帶,将他困在手臂與樹幹之間。
“你是誰?”白昙聽見自己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人類的聲音,不由驚訝地睜大雙眼,伸手想撓對方的臉,卻被輕而易舉地握緊了手腕。巫閻浮吻了吻他的手背,神色間透出一絲難以言說的苦澀:“我是你……師尊。”
“師尊?”白昙眨了眨眼,打量着眼前的男子。
為什麽他一點也不記得他?
“你告訴為師,你現在想要什麽,想去什麽地方,為師都答應你,好不好?”
白昙撓撓頭,想了一想,腦海裏浮現出一些畫面,那地方雕梁玉砌,繁花似錦,煙霧寥寥,宛如仙境,一個女人坐在秋千上,輕輕搖晃着,向他招手。
他想不起來那是什麽地方,但是下意識覺得那就是他的家。
于是他答道:“我想回家!”
巫閻浮捏了捏他的耳垂,極為溫柔的問:“你想得起來你的家在哪兒?”
白昙搖了搖頭:“不知道……但那個地方很美,像仙境一樣。”
“我知道了,那地方的确是你的家,在那裏,也會有人能夠保護你。”男子很輕的笑了一下,将他打橫抱起,跳下樹去,“為師送你回家。”
白昙點了點頭,不明來由的對他産生了一絲依賴感,或許是因為他的樣子似曾相識,或許是因為他說話的語氣,讓他感到這人曾與他很是親近。
男子抱着他走出谷中的時候,一群小銀狐從後面追過來,嗷嗷地咬住了男子的衣擺,不肯放他們離開,白昙不舍地摸了摸同伴們的頭,有一種自己要被壞人拐走的不安之感,卻看見白衣老巫一揮手杖,将小銀狐們召了回去。
只有一只尾巴上帶血手印的,遲遲不肯離開,白昙知道自己曾經與它共用過一個身體,雖然只有短短幾天時間,但是他們就像雙胞胎一樣親密。
在男子将他抱上馬兒之時,那只小銀狐跳到了他的脖子上,纏成了一個圍脖。
“這樣也好,你就不會凍着了。”耳畔低低一哂,一雙手臂從後擁來,将他連人帶狐的摟進結實的懷抱,用厚厚的大氅裹住了,擋住了谷外有些寒冷的風。
此時大漠上旭日初升,陽光灑滿雪原,風光壯美。
二人同乘一騎,揚沙卷霧地沿着長河馳向遠方的國度。
傍晚時分,二人在一片綠洲落了腳,城中很是熱鬧,顯然在舉行什麽典禮,衆人都戴着牛鬼蛇神的面具在街道上載歌載舞,煙花将夜色點綴得絢麗多彩。
他們騎馬慢慢順着人潮走進城道,白昙望着眼前的景像,驚嘆不已,巫閻浮湊到他耳邊低笑一聲:“這是就是‘蘇幕遮’節,你的家鄉也會舉行這種慶典,你喜歡的話,每年都可以參加。怎麽樣,要不要為師給你買張面具玩一玩?”
白昙玩心大起,忙不疊的點了點頭:“師尊真好!”
男子跳下馬去,牽着馬走到一旁的攤子前,各式各樣的面具令白昙眼花缭亂,看了好半天,才眼前一亮,指了指那個狐貍臉的面具:“師尊,我要那個!”
男子摘下那狐貍臉面具,爽快地甩給小販幾個銀幣,将面具戴在自己臉上,然後一把将白昙從馬上抱了下來,盤在他頸間小狐貍立即伸出頭,蹭了蹭狐貍面具的鼻子,然後趴到了男子的胸前,将二人不禁都逗樂了,相視一笑。
“師尊,它以為你是狐貍呢!”白昙摸了摸小狐貍的尾巴,而後笑嘻嘻的将男子臉上的狐貍面具掀了下來,自己戴上面具,一轉身,跑了。
湍急的人流很快就将兩人沖散,白昙左顧右盼的逛了一陣,一只手從後面将他的胳膊猛地攥緊,将他扯出了擁擠的人群,兩個人跌跌撞撞擠到一座廟裏,男子将他壓在牆角,喘息急促而粗重,似乎很是緊張,良久才喘勻了呼吸。
“為師剛才找不到你,好生心急。”
白昙心思都在好玩的東西上,無暇理會他:“我不是在這兒嘛。”
巫閻浮覺察出他的不耐,眼神一黯:“這會是還在這兒,一轉眼你就要不見了,溜得比狐貍還快。”
白昙摸了摸面具,心想,他本來就是狐貍,溜得快有什麽奇怪的?
此時,一只舞獅的隊伍經過廟前,白昙興奮地推了一把巫閻浮,從巫閻浮的懷裏掙紮出來,巫閻浮便只好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白昙要什麽,他就給他買什麽,最後滿手拿着吃的,身上都挂滿了玩意,走起路來丁零當啷的,像個行走的小販,若有人認出曾經的西域武林霸主,一定會笑掉大牙。
白昙倒沒心沒肺得很,逛得直到精疲力盡,才随巫閻浮在路邊的一家面館坐了下來,他餓得前胸貼肚皮,熱騰騰的幹拌面一端上來,他就用手抓着,狼吞虎咽起來,還沒吃上兩口,巫閻浮便捉了他雙手,繞到他身邊坐下,仔仔細細地替他擦幹淨手指,教他怎麽使筷子夾起面,而後喂到他嘴邊來。
“你不記得為師便罷了,怎麽連如何使筷子都忘了?乖,張嘴。”
白昙耳根一酥,乖乖的張開了嘴。
面條軟乎乎,香噴噴的,白昙一口咽下去,卻莫名地鼻子發酸。
巫閻浮喂了他一口面,又舀了一勺湯,吹了一吹,他潮濕的呼吸拂到白昙的臉上,令他莫名地心頭一跳,情不自禁地斜目看向身旁男子的臉。
“來。”
巫閻浮将勺子遞到他唇邊,朝他看過來,白昙下意識地将目光避開了,嘬下一口溫熱的湯汁,因為咽得太急,嗆得咳嗽起來,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拇指抹了抹他的唇角,白昙對上那雲深霧重的一對狹眸,心下一陣慌亂,從凳子上竄了起來,捧起那碗面一氣扒進了嘴裏,嘴裏鼓囊囊的就跑了開來。
這種感覺好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