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海泣
“咦,你把那個藥拿去給他倆了?”
克魯八條觸手分別拿着八瓶不同的藥劑,在更多的瓶瓶罐罐中間蠕動着。兩只人類的手臂則盤在胸前,好奇地打量着鑽進他配藥房的格朗喬伊。
“那是當然,你就等着看結果吧。”格朗喬伊舒展身體,手肘撐在後背的桌子上,豈料關節正正壓到一灘粘液,手臂一滑,差點整個人向後仰到地上。
“你不要動來動去、碰來碰去的。”克魯騰出一只觸手,一把拽住格朗喬伊的胳膊,把他扶回座位上坐穩。
“該死的……你能不能把這裏整理一下,到處都是黏糊糊的,惡心不惡心。”格朗喬伊心疼地看着自己剛換的衣服。
可衣服上已經黏連了一大塊半透明的液體,任誰都知道他來過克魯古柏樂家了。
“可是如果‘外頭的野豬’沒有問你想知道的問題,怎麽辦?那個藥效好短,只有半個小時。”克魯慢騰騰地又蠕動到另一邊,把靠近格朗喬伊的瓶瓶罐罐全挪走,以防對方又碰掉什麽。
“我就不信忒休斯不好奇,看他那表情我就知道他心裏也早想着這事了。”格朗喬伊啧了一聲,無奈地搖搖頭,“都怪他吃什麽不好,吃到了海味,偏偏這海味還有毒。”
“我聽說萊馬洛克受了很重的創傷,”克魯沒接受格朗喬伊的說法,又恢複一根筋只認定自己觀念的頻道——“‘外頭的野豬’可能更關心他到底受了什麽傷。如果他先問在風嘯谷的經過,時間就用得差不多了,他就來不及問萊馬洛克對他的看法了,對吧?”
格朗喬伊聽罷,微微皺了皺眉,狐疑地追問——“萊馬洛克在風嘯谷被……怎麽了?”
“不知道呀,高文也不知道,”克魯重新蠕動回試驗臺面前,背對着格朗喬伊——“可是風嘯谷有狼人啊!狼人多可怕,唉,想想就好可怕,外面的世界都好可怕。你說你在外面混了那麽久,怎麽還沒死啊。”
格朗喬伊語塞,他居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不過也不需要他回答了,不知道克魯把一瓶紫色的液體加到了什麽玩意裏頭,玻璃瓶先是發出嗤嗤嗤的響聲,并冒出縷縷青煙,然後突然在他的觸手中炸裂。
只聽啪的一聲響,幾塊鋒利的碎片朝四面八方飛去。
格朗喬伊眼疾手快,立馬舉起雙臂、張開雙手,在碎片砸向房間各處之前,再次豎直平鋪了抗摔咒。
碎片紛紛被定格在空中,随着格朗喬伊的手臂在空中打了個旋,又攏成一團,緩緩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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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你真是個好人。”克魯的兩只觸手興奮又歡快地拍打着,贊許地道。
雖然他的腿腳比別人多幾倍,但動作再快也快不過格朗喬伊的抗摔法術。
“嗯,我也覺得,不過既然我剛才幫了你那麽大個忙——”格朗喬伊把手臂放下來,重新交疊置于桌面,厚顏無恥地道——“這次的原料給我打個五折怎麽樣?”
克魯微笑地望着眼前的走私商,他稍微算了算,覺得自己的觸手不僅可以将眼前人的四肢扯爛,還可以餘出四條來掏對方的內髒。
事實上,克魯确實沒有格朗喬伊想象的那麽缺幾根筋。雖然他總是和普通人不在一個頻道,但有時候他的預測離譜得可怕卻精準得吓人。
忒休斯确實沒有時間去問萊馬洛克的感受,因為一直氤氲在他心頭的都是萊馬洛克在風嘯谷經歷的一切。
當他偷偷地把藥劑加到萊馬洛克睡前必然要喝的水裏,并看着小海巫一邊撓着肚皮一邊把水喝光并鑽進房間後,他便靜靜地在自己房間等待藥效起作用。
其實忒休斯并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有沒有聽見響動,但他寧可相信他聽見了。
所以五分鐘後,他敲響了萊馬洛克的門。并在沒有得到回應之際,自行推門而入。
他以為萊馬洛克已經秒睡了,在他印象中吐真劑有讓人迷糊的效果。如果潘多拉水比吐真劑藥效更強,那或許萊馬洛克會更迷糊。
可事實上卻不是,萊馬洛克不僅沒睡,還坐在床邊,将腦袋壓在雙手之中。
忒休斯心想醒着就好,醒着他也更方便發問。可還沒等他說話,萊馬洛克卻突然說道——“唉……你煩不煩,你能不能不要進來。”
忒休斯大腦警鈴大作。這不僅僅因為萊馬洛克難得用這種煩躁的口氣對他說話,還因為聲音帶着濃烈的鼻音。
忒休斯不能确定是不是因為對方把臉埋在手心裏的緣故,于是俯下身來探查。
豈料萊馬洛克幹脆騰出一只胳膊抵着忒休斯的胸口不讓他靠近,而露出的半邊臉證明——萊馬洛克确實在哭泣。
忒休斯大驚。
在他的印象中萊馬洛克向來是一個愚蠢天真卻消化負能量超級強悍的家夥,雖然笨手笨腳總把事情搞壞,但卻特別能自我說服。
忒休斯萬沒料到此刻的萊馬洛克竟脆弱成這樣,脆弱得好似輕輕一碰就會碎裂一地。
但他還是碰了,他反應了一會,抓住對方的手腕移開,猶豫地将萊馬洛克抱住。他不停地撫摸着年輕海巫的後背,對方卻因這擁抱顫抖得更加劇烈。
萊馬洛克想要壓抑着自己的情緒,可藥劑作用,腦子裏不停翻湧的是他拼盡全力想忘記的、待在風嘯谷的日子。
那确實是他心底最黑暗的時光,是他幾十年來發過的最可怕的夢魇。為了拷打出他腦子裏的東西,那些雇傭巫師一個接一個地來到他的面前。
其實他并不害怕毆打,即便這毆打可能讓他斷幾根骨頭,掉幾顆牙齒,可能讓他青一塊腫一塊或滿臉是血遍體鱗傷,但這些都是可以痊愈的。
他認識古柏樂,他也認識格朗喬伊,他還認識其他用身上一小瓶血就能讓他恢複如初的家族的人,所以他一直很勇敢,勇敢得不把自己的命當一回事。
只是這一次他遇到的是海巫,不但如此,還是與哈爾洛家對立了很多年,對彼此了如指掌的桑德利。
他們當然知道萊馬洛克不怕這些,用拷問普通巫師的手段也根本不可能撬開他的嘴巴,于是他們做了一些能讓他真正害怕的事。
讓他害怕到,從此之後每每想起,都渾身發抖,泣不成聲。
“告訴我,發生了什麽。”忒休斯加重了手臂的力道,他沒有忘記原本的目的。看到萊馬洛克難受成這個樣子,他更堅定地想知道真相。
而此時的萊馬洛克,無法拒絕回答。
他用力的吸了吸鼻子,在撒謊隐瞞的意識還沒有成型之前,從忒休斯的懷抱中掙脫開來。
他擡起頭,兩只眼睛通紅得可怕。他定定地望着忒休斯,也在忒休斯的注視下讓耳刺重新長了出來。
他把自己挪到了床上,這讓他能更輕易地化形。
于是鱗片一點一點從皮膚底下翻出來,與此同時,他的嘴生出了尖牙,他的手指縫隙長出了蹼,他的雙腿并攏,慢慢地黏連成一條魚尾。
不消兩分鐘,他就化成了海怪的形象。
忒休斯警惕地向後退了一點,畢竟這個模樣的萊馬洛克确實比人形的他兇猛多了。
忒休斯打量着眼前的怪物,剛想發問,卻見萊馬洛克舉起雙臂。而忒休斯的問句也含在喉嚨口,在察覺對方兩只手臂的區別後,目瞪口呆。
萊馬洛克的臂鳍被割掉了。
他的左臂上仍有完整的鳍,而右臂只有短短的一截鋸齒狀的殘餘。憑借缺口的形狀來看,似乎是被很鈍的鋸齒鋸開。不過想來也是,為了給萊馬洛克造成極大的痛苦,使用的兇器必然越鈍越好。
“我不是魚了。”雖然現出了海妖的大部分特征,但萊馬洛克仍然用人類的語言作答。
他看看自己的右臂,又把手臂收下來,摁在自己的魚尾上。
“他們把我的臂鳍和腹鳍……都弄掉了。”萊馬洛克輕聲說道,右手的蹼正正蓋在同樣以鋸齒狀為裂口的魚尾中央。
“平衡不了了,游不好了。”萊馬洛克繼續說,淡藍的蹼緩緩地撫了撫曾有腹鳍存在的位置。
“用桑德利劍鯨齒割掉的,長不出來了。”萊馬洛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又默默地咽了口唾沫。
“真難看。”他抿抿嘴角,盯着殘缺的肢體。
“真難受……”他閉上眼睛,又重新把臉埋進兩張蹼裏。
忒休斯呆若木雞地站在一旁,好半天回不過神。
他忽然明白為什麽萊馬洛克第一次帶着自己投入湖水中時游得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也忽然明白為什麽對方只站在海邊眺望卻不願意自己下水。
因為萊馬洛克游不動了,游不好了,他再也不能歡脫地在水裏撲騰,也不能一如當初紮進海洋,便能像劍魚一樣輕而易舉地就在茫茫大海中尋到一艘輪船登上去。
忒休斯不知道被割掉魚鳍的過程到底有多痛,但或許肉體的疼痛并不是重點。他知道魚鳍對于魚來說有多重要,這和一個人失去了手臂和四肢所差無幾。
他已經殘廢了。
忒休斯心如刀絞。
是的,萊馬洛克說不出來。誰也無法承認自己變成了一個怪胎,誰也無法直視肢體被殘害的一幕幕。
那種翻湧在胸腔的情緒已經不足以用仇恨和悲傷來形容,那是一份浩渺的絕望。
而面對這種絕望,萊馬洛克只想逃避和忘卻。
盡管他根本逃不掉,也壓根就忘不了。
等到萊馬洛克的藥效過去,重新變回人類那副安然無恙的狀貌時,忒休斯才反應過來,再次把瘦得比以前更嚴重的小海巫抱住。
藥效過去,萊馬洛克也瞬間清醒了不少。他任由忒休斯抱了一會,從對方的懷抱脫離出來。
“……不要東摸西摸,摸壞了我哥找你算賬。”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立馬又轉個背縮進了被窩裏,再次恢複到不說話的狀态。
只是這一回忒休斯沒有走,他停了片刻,也一并鑽進了被子中。
他還有好多的問題想問,還有好多的疑惑沒有解答。
他想知道萊馬洛克為什麽不把這些告訴高文,為什麽不讓高文替他複仇,為什麽桑德利會這樣折磨他,而他所保守的秘密,到底是什麽內容。
可是現在,忒休斯卻什麽都問不出。好像有一根魚刺卡在喉嚨,讓他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小海巫那種極度壓抑的悲傷仿佛一把刀子在忒休斯的心髒攪動,使得他再一次沒有經過大腦的思考,便任由自己的手掌握住對方的肩膀,将那幾乎沒有反抗能力的青年背靠着拉進懷中。
“沒事,”忒休斯用手指蓋住了萊馬洛克的眼睛,低聲道,“我帶你游。”
聽罷,萊馬洛克好像是笑了。
“拉倒吧,你們外頭的人哪是游啊,你們那頂多算是随着水流飄。”
他的眼球在眼皮底下滾動着,有一些熱乎乎的液體流進忒休斯的指縫裏。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