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海怒
之前說過,忒休斯是一個外人。他不了解斷崖島,也不了解海巫。不知道在這裏生活的生物有怎樣的習俗,也不知道他們應付喜怒哀樂又有什麽方式。
忒休斯本來以為自己和萊馬洛克熟識,畢竟他來了斷崖島兩次,兩次都住在小海巫的房子裏。小海巫也去了一次紐約一次倫敦,而幾回也都與他們相伴。
所以忒休斯覺着萊馬洛克只是開不了口,因為痛苦和悲傷,無法把這一切向高文和盤托出,但不代表萊馬洛克不恨那些人,不代表他不想讓對方付出代價。
倘若換位思考,如果紐特經歷了這些,忒休斯必然也以牙還牙,把所有參與的人全部逮捕起來,并讓他們接受應有的裁決。
所以在第二天早上,仆從尚未進到他們的房間之前,忒休斯就輕手輕腳起來了,并主動要求與高文見面。
他把事情的前因後果事無巨細地道出來,無論是那瓶潘多拉水的來源,還是萊馬洛克說的每一句話,以及他在風嘯谷所見的一切,乃至他對萊馬洛克三緘其口的猜測。
當時高文正在池子裏享受每天第一場沐浴,他的小鯊魚翻騰着與他親熱。
風很大,把岸邊的藍色袍子都吹了起來。而随着忒休斯的敘述,高文的臉色逐漸改變,身上的鱗片也越來越明顯。
最終他上了岸,坐在岸邊。當忒休斯的敘述結束時,他依然望着寬廣池子裏冒出水面一截的愛寵的魚鳍。
“說完了?”高文側了側臉,淡淡地問。
忒休斯應了一聲,找了塊岸邊的石頭坐着,“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你身為他的哥哥,我認為有必要也讓你知道。”
高文點點頭。
他的魚尾慢慢分開,雙腿從鱗片下顯露出來。可他依然把腿浸沒在水裏,好半天沒有動作。
“我知道了。”等到忒休斯又想說話時,高文突然道。他扭頭看向忒休斯,與忒休斯目光相接。
兩人僵持了一會,高文則朝對方微微點了點頭。
忒休斯讀得出這是感謝的意思,于是便也不再逗留,從哈爾洛的主宅中離開,回到萊馬洛克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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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萊馬洛克好奇地問他去了哪裏,他老實作答并揚言一定會讓對方得到公正的結果時,他與萊馬洛克爆發了第一次争吵。
準确來說,是萊馬洛克第一次對他發火。
“你能不能不要管我的閑事!?”聽完忒休斯的敘述,萊馬洛克竟又氣又惱,“你真的很煩你知不知道?我哥說得對,你應該走了,你早就應該走了。”
忒休斯被這樣的話打得猝不及防,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哪個環節做錯了,竟引得萊馬洛克這般的憤怒。
但無辜的感覺只占了一部分,更多的是他也同樣被挑起來的惱怒——
“我在管你的閑事?”忒休斯輕笑,噴出一個不屑的鼻音——“對,我是該走了,我走了我就不會看到你這副可憐相!”
“即便我可憐,我也不需要你來可憐。你以為是我心甘情願給你看到的嗎?如果不是你用那些破玩意下藥給我、強迫我說出來,你以為你能知道什麽?”
萊馬洛克不甘示弱,他當然知道自己昨夜到底是什麽原因才會說出那些話。同時他也知道格朗喬伊回來了——畢竟那種亂七八糟的東西古柏樂是不會随便用的,随便用起來不是人的只有西恩格朗喬伊一個。
只是昨天實在太累了,潘多拉水雖然對身體沒有傷害,但用過之後卻會極度疲倦。他根本沒有力氣再次掙脫忒休斯的懷抱,也沒有精神質問他為什麽用海巫的東西來對付自己。
可現在不一樣了,萊馬洛克沒想到忒休斯還真不把自己當外人了,現在去自家哥哥那裏通風報信都學會了,指不定過不了多久就成為那個快覆滅的格朗喬伊家的一員了——格朗喬伊家正好人丁稀少,讓一個“外面的人”脫胎換骨變成海巫的一員,想來也是那個饑不擇食的家族有可能做得出的行為。
“是的,那我就什麽都不會知道,”忒休斯坦言,他不否認萊馬洛克的說法,但同時他也表示——“我一開始就不該到處打聽你在哪裏,不該去風嘯谷找你!”
“你确實不應該,這是我們斷崖島內部的問題,你一個外人有什麽好打聽的!何況我不是好好的嗎?大大小小那麽多次危機我都活下來了,你以為只有你一個能化險為夷嗎!?”
萊馬洛克也越說越氣,周圍的家具随着他的怒火微微震顫。
“哈,那麽多危機……你确實很有一手。只不過你拿手的不是脫離危機,而是惹禍上身!”
忒休斯感覺胸口正在炸裂,如果換做是在倫敦,他或許已經拔出魔杖抵着對方的下巴,勒令對方閉上嘴巴。
“那也是我的事。”萊馬洛克狠狠地道。
忒休斯冷笑,針鋒相對——“我應該把你好好留在風嘯谷,那我估計現在你一塊魚鳍都不剩了!”
此話一出,萊馬洛克瞬間愣了神。
忒休斯也怔了片刻,随後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因為萊馬洛克不出聲了,他的面頰上一點點鱗片顯露出跡象,又很快被他壓制回去。
他把頭低下來,苦笑着搖搖頭。繼而再沒繼續這場毫無意義的争辯,朝着門口大步流星地走去。
忒休斯追上去想再說點什麽卻撲了個空,他甚至連袍子的邊角都沒抓到。
那袍子像流水一樣從他掌心逃脫,一并逃離的還有小海巫藏在寬大袍子裏的身影。
“啊啊啊啊啊不好了、不好了,你壞事情了!”還沒到中午,克魯就張牙舞爪地把格朗喬伊的房門闖開,一條觸手長驅直入,将還在被窩裏酣眠的格朗喬伊利索地卷出來。
“你看你!我都說不能亂用潘多拉水了,你就是不聽,現在怎麽辦哦!”克魯非常激動,以至于他把格朗喬伊卷在半空中緊緊勒住。
格朗喬伊先是沒有睜開眼睛,而後睜開眼睛了卻又透不過氣。觸手緊緊地捆住他的胸腔,使得他只能疲軟地拍打着觸手表皮,張張嘴卻說不出話。
“你說大聲點我聽不見!”克魯發覺對方想要說話,卻不知道對方想說什麽。不僅如此,格朗喬伊好像還在安撫似的拍拍他的觸手,看樣子估計是早已想好了辦法。
但格朗喬伊還是沒說話,他眼前的景象因窒息而越來越暗淡。他覺得自己要昏厥了,意識本來就不清晰,現在更是模糊。
克魯一見着格朗喬伊又要把眼睛閉上,趕緊上下晃動觸手像搖晃藥劑瓶一樣快速地搖晃格朗喬伊,以免他又睡過去。
格朗喬伊卻支撐不住了,在痛苦的窒息感過後,他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暢快。
他正在陷入浩渺的黑暗中,觸手也變得軟綿綿的,好似一張寬大舒适的天鵝絨床單。
不過還好,克魯并沒有意外地把格朗喬伊弄死,而是認為格朗喬伊真睡了,認為必須來點狠的讓他徹底醒過來,于是費盡力氣地把他往床上一丢。
格朗喬伊瞬間恢複清醒的意識,并貼切地感受到全身骨頭散架的痛快。
他□□了兩聲,默默地把眼睛睜開。
此時克魯也挪到了他床邊,欣慰地看到格朗喬伊瞪得老圓卻目光渙散的雙眼。他伸出觸手溫柔地用吸盤撫過格朗喬伊的頭發,讓對方本就油膩膩的頭發都沾上黏糊糊的液體。
“……差點就醒不了了。”格朗喬伊打開他的觸手,把自己支撐着坐起來。
他果然是老了,以前怎麽摔都沒事,摔兩下拼拼又回來了。現在摔一回就像把骨頭之間已經凝固的膠水摔碎一樣,半天粘不回來。
“嗯,我都想好了,你醒不過來我就和領主說你已經以死謝罪了。”克魯溫柔地安撫,并不顧格朗喬伊的反對,一屁股坐在他的床邊。
格朗喬伊無奈。緩了好一會才想起該問克魯驚慌失措地緣由。
克魯把他猜到的和聽到的、看到的全部混在一起,向格朗喬伊說了一遍。然後格朗喬伊又用自己的智慧從中甄別篩選了一遍——可即便這樣,他仍然略顯驚訝。
“真想不到桑德利那麽狠啊!”格朗喬伊摸着自己一點點短短的胡茬,感慨。
“還好啦,把你父親逼死的時候比現在更狠一點點。”克魯微笑着用觸手怼了一下格朗喬伊的胸口,惹得後者不爽地啧了一聲。
如果克魯不提,格朗喬伊已經不太記得這回事了。那時候他年紀還很小,但即便是這樣,他對桑德利家的兇狠也略知一二。
現在算是讓他真正見識到這家人對自己的同族毫無心慈手軟的殘忍。他很難想象對混着海怪血統的海民來說被割掉魚鳍到底意味着什麽。他稍微類比了一下,大概和毒啞自己的痛苦程度相仿。
想到此,他微微打了個冷戰。
“不過我很奇怪,為什麽萊馬洛克之前自己不說。憑我對哈爾洛家人的了解……他們不像會輕易原諒別人的人啊。”格朗喬伊狐疑地問,扭頭看向克魯。
克魯則突然憂傷了起來,輕輕嘆了口氣——“萊馬洛克肯定希望那些被關着的桑德利人快快死掉,而不是用高文那種傳統的手法處理。高文的手法有點惡心,唉,想想都好惡心,啊啊啊好惡心……”
克魯突然騰起三條觸手捂着自己的臉。
“高文……準備怎麽處理?”格朗喬伊剛問出口,突然想起了什麽,倒吸了一口涼氣。
停了片刻,格朗喬伊也深深地嘆了口氣,安慰似的拍了拍克魯的後背。
“算啦……至少高文的方式還能讓桑德利有口氣,”格朗喬伊道,“雖然、雖然——”
“我要多帶點海帶。”克魯突然打斷了格朗喬伊,瞬間換了一副表情,若有所思的道——“用海帶卷着吃應該味道還可以。”
“我不會吃他們的肉,我也不想讓他們活着。受傷害的是我,應該由我來決定他們的命運!”萊馬洛克直接推開了高文的書房門,怒氣沖沖地道。
高文啪地把書合上,也不站起來,就隔着書桌與情緒激動的弟弟相望——“不,這是斷崖島的傳統,是桑德利和斷崖島之間的矛盾,不是你個人的。”
“我不管!”萊馬洛克沖上前一把抽掉哥哥的書,丢在一旁,“我也不在乎忒休斯和你說了什麽,要不你繼續拿他們喂鯊魚,要不我自己動手幹掉他們。”
“你不能命令我。”高文顯得很淡定,盤起雙手幹脆靠在椅子上。
椅子背後還挂着萊馬洛克拿回來的毛毯,他也覺得這毯子很舒服,所以他從萊馬洛克的房子裏順走了。
現在忒休斯還想拿回這條毛毯?門都沒有。
萊馬洛克狠狠地與高文對視着,半晌過後,萊馬洛克用力地再重申了一遍——“我不會吃。”
高文輕輕地點點頭,表示接收到了弟弟的信息,但同時也再一次申明立場——“你沒有選擇。”
忒休斯在萊馬洛克的屋子裏坐了一天,他不是沒有出去過,他出去了,也試圖去找過萊馬洛克。
但得知對方去了高文的主宅後,他又悻悻地回來了。
他的心情七上八下,不知該怎麽辦才好。他從萊馬洛克的态度中感覺到自己确實做了一件錯事,可花了一整天的時間他也沒弄懂自己錯在哪裏。
這讓他頭一次萌生了無比強烈的、主動離開的念頭。他知道可以把他送走的船一直停在碼頭,高文說過只要他想,和船夫說一聲就能立馬啓航。
如果忒休斯不想聲張,他甚至不需要和高文彙報,也不需要知會萊馬洛克,船夫便會不露聲色地帶他離開。
當然,在登上船之前也要喝下将忘掉風嘯谷的藥劑。
這算是給了忒休斯最大的自由和尊重。而在事情被他辦得越來越糟糕之前,及時脫身是不二選擇。
但忒休斯幾次走到門口又幾次折返回來。他可以不通知高文,但他還是想和萊馬洛克說一聲。他總覺着他和萊馬洛克的交情不允許他不辭而別,何況依照萊馬洛克今早的态度,只消一句簡單的告別就好,萊馬洛克必然不會留他。
可偏偏當他等到萊馬洛克回來時,對方并沒有提及這個問題。
由于緊張,忒休斯一聽到門外傳來響動就把門拉開,萊馬洛克甚至還沒走到門口,就被吓了一跳。
“你幹什麽呢?吓死我了。”萊馬洛克皺起眉頭,臉色很不好看。
“等你。”忒休斯毫不避諱,直截了當地說。
“等我幹嘛?”萊馬洛克撓撓腦袋,側身從忒休斯旁邊經過,進了門。他擰開水壺直接往嘴裏灌了好幾口,才用力地把水壺放在臺面。
“你去哪了?”忒休斯把門關上,面對喝水喝得胸前袍子都濕了一塊的小海巫。
“我哥那裏。”萊馬洛克坦白。
“去幹什麽?”忒休斯再問,絲毫沒意識到自己不該這樣打探對方的行蹤。
“去讨論晚上吃什麽。”萊馬洛克平淡無奇地道,說着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忒休斯趕緊叫住了他,上前兩步想要說出已經想好的措辭。但不知為何,當萊馬洛克轉過頭來,用一種極其平靜的眼神望着自己時,忒休斯又突然不想告別了。
他還想多看一天,多一天就好。明天再說,明天他一定會說。
“怎麽了?”萊馬洛克見着忒休斯沒反應,又把身子轉過去,擰開自己房門,“沒事的話我睡會,昨晚沒睡好。”
忒休斯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那一刻仿佛被他人操控一般,既沒有想過自己對高文的澄清,也沒有回憶起曾給格朗喬伊的承諾,而是脫口而出,對着又一次要消失在門後的背影道——“你對我什麽感覺?”
萊馬洛克放在門把上的手指僵了一下,證明他聽到了這個問句。
但他沒有偏頭,也沒有回應。就這麽任由空氣靜止了三秒,又仿佛什麽都沒聽見似的擰開門把,将卧室門不輕不重地關上。
忒休斯杵在門外,腦內一片混亂。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