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海怨

回去的途中,忒休斯一直沒有從自己的思緒中恢複過來。或許是萊馬洛克淳樸天真的形象給了他太大的錯覺,與血祭的駭人景象形成過于鮮明的對比,使得他一時半會有些難以接受。

他需要了解更多關于萊馬洛克的事,而他現在身處斷崖島,既不像在倫敦可以自食其力,又不像在紐約能得到帕西瓦爾的幫助,所以他決定直接向萊馬洛克發問。

他不确定對方會告訴他多少,但他能确定自己可以從萊馬洛克臉上的表情判斷出哪一句是真話,哪一句是假話。

格朗喬伊和克魯也沒有逗留太長時間,血祭結束後,克魯就跟着格朗喬伊一起走了。臨走前克魯還再一次向忒休斯問好,并表示這一次見面非常短暫但非常愉快,讓他覺得外頭的野豬也不是每一頭都那麽壞。

忒休斯理解了一下,發現并不理解克魯的意思。但克魯也沒機會給他詳盡的解釋,格朗喬伊便強行将之拖離。

“我都說了你不要在野豬面前說他們是野豬,這樣他們會不高興的,就你這情商要真跟我去了外頭,剛一上岸你就給逮着做成章魚燒了。”格朗喬伊就忍不住怼道。

他真是不知道克魯的腦袋是怎麽長的,估計吃掉的營養都用去長觸手了,所以腦子發育得不太好。

而克魯每次面對格朗喬伊的教訓,也只是輕聲地應一句“好吧”,或者微笑着用觸手杵杵對方,來一句“對不起嘛”——每次這樣,格朗喬伊一股火又不懂該往哪裏發了。

不過其實格朗喬伊并不是真的想沖克魯發火,他就是心裏頭不舒服。就像克魯每一年都要躲在萊馬洛克這裏度過血祭一樣,每到這一天,格朗喬伊就覺着憋得慌,渾身上下都不對勁。

格朗喬伊家曾是斷崖島出過領主最多的家族,可到了如今西恩格朗喬伊這一代,他不僅沒有資格出席血祭,甚至無法再和其他家族相提并論。

格朗喬伊這個姓氏實際上已經名存實亡了,而他們的覆滅還真得多虧了桑德利的推波助瀾。

如果不是當年桑德利設局讓尚且年幼的他被外面的人劫持到雪山裏,逼着格朗喬伊家的人交出自家法力石塊,西恩的父親也不會含恨而死,更不會在臨終前把自家的石塊托付給哈爾洛家。

沒錯,這石塊就是忒休斯先前得見的,每一個代表手中捧着的那一只會發光的小玩意。

石塊一共有九枚,上面布滿了古老的銘文。它可以拼成一個完整的、镌刻着斷崖圖騰的石板。

石板蘊藏着大海的力量,能召喚守護大海的惡魔,也是九大家族法力的來源、依存的根基。它就像泉眼一樣,源源不斷地為九大家族供給着生命力。

所以每個家族都會用盡全力藏好自己的石塊,無論是對外面的人,還是對斷崖島的同胞,哪怕是同一個家族的成員,都僅僅只有家族的當家才知道自家石塊到底放在哪裏,并知道用什麽咒語才能解鎖防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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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一旦石塊遺失,那麽這個家族的法力将被大大削弱,并迅速凋亡。

所以當年若不是帕西瓦爾的父親把幼年的西恩格朗喬伊救出來,并等到桑德利家的人真正繼位、事态稍稍平穩後才送還斷崖島,恐怕西恩現在也已經和萊馬洛克一個下場,不是斷了魚鳍就是毒啞嗓子了。

西恩原本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姐姐早早嫁入古柏樂家而有了庇佑,哥哥卻在當年的動亂中被桑德利家的人殺死。

所以西恩是在古柏樂家長大的,可偏偏他寄人籬下多年,好不容易到了可以享有自家石塊的年紀,哈爾洛家卻拒絕将石塊還給他。

理由很簡單——“你們家只剩你一個了,一旦石塊落入其他人手中,你也活不了多久。我們會替你好好保管它,至少能保證它将持續向你供給法力和生命力,我們是在保護你。”

也基于這個緣由,西恩格朗喬伊才一氣之下離開了斷崖島。

事到如今,西恩成了最能适應外面世界的海巫,他也确實在外頭混得風生水起。可那一份對桑德利家的怨恨卻未曾消除,不僅如此,他也無法對哈爾洛家燃起半點感激。

他不感激,他甚至還有點恨。那種恨讓他期待晚宴的到來,因為他知道這場晚宴将讓哈爾洛兄弟爆發怎樣劇烈的矛盾。

克魯一直念念叨叨手舞足蹈地說些什麽,格朗喬伊都沒有聽進去。直到克魯也發現格朗喬伊的異樣,并伸出觸手安撫似的戳了戳格朗喬伊的面頰時,後者才從對歷史遺留問題的複雜情緒中抽離出來。

“不要難過呀,你一難過會變得臭臭的。”克魯的觸手被格朗喬伊推開,卷了卷,縮回袍子底下。

格朗喬伊混着海蛇的血統,一旦情緒波動劇烈就會散發一種影響旁人的激素,那種激素容易使人頭暈目眩。縱然它無色無味,但克魯總喜歡用“臭臭的”來形容。

格朗喬伊沒說話,深吸一口氣平複了胸口的波動。他控制情緒的能力向來很好,這也多虧了藥劑大師克魯的幫助。

何況克魯确實有資格說這句話,畢竟血祭對克魯古柏樂才有真正的傷害。而克魯反而轉過來安慰他人,這讓格朗喬伊有一瞬間産生了把紐約巫師街魔藥店鋪的招牌加上一個名字的沖動。

不過他很快打消了這個沖動。

一碼歸一碼。這不是一回事。

“你去看了血祭?”聽聞忒休斯先前所見所聞,萊馬洛克頗感驚訝。他自己都不太喜歡看那個儀式,沒想到忒休斯居然感興趣。

不過想來也是,外頭的社會尤其是文明發展得比較高端的社會應該已經廢除了這種獻祭,這一點萊馬洛克或多或少也略有耳聞。

“對,那個水母……一個女人,一個水母?”忒休斯不懂怎麽描述頂着嬰孩的那一個,斟酌了半天,反而是萊馬洛克幫他總結——

“一個混有水母血統的、薇芙家族的女首領。”萊馬洛克知道忒休斯指的是誰,每一年的血祭都由薇芙家族主持。畢竟祭品始終是由她們家提供的,而利維坦也只聽她們的命令。

“我沒有想過利維坦吃的是人。”忒休斯道。

他想起利維坦幫了他們一行人那麽大的忙,當時還覺着要是倫敦也有一頭就好了。但現在想想不太可能,畢竟即便是把監獄的死刑犯丢去喂它,估計律法也不會允許,更別說是一個孩子。

“不一定只吃人,只是每年至少吃一個人。”萊馬洛克道,“每年薇芙家都會從全家族的男性中抽簽選擇祭品,今年碰巧是個嬰兒罷了。”

“全……男性?”忒休斯不解。

“對,薇芙家是母系氏族,她們只與其他家族的人進行□□,但從來不會締結婚約。如果生下的是女孩,就會留在薇芙家。如果生下的是男孩,就列入獻祭的範圍。”萊馬洛克解釋得很平靜,仿佛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忒休斯卻覺着這難以接受。

“這沒什麽不好理解的,她們家有水母的血統。如果生下的是男孩,那法力和生命力天生就很弱,活下來也沒什麽意義,對家族的存在有弊無利。”

“……但那也一條生命。”忒休斯上過戰場,可正是因為他上過,他才知道草菅人命的可怕和人命的彌足珍貴——“就像你說的,如果那些孩子的父親是其他家族的人,那他們就不會反對嗎?”

“他們為什麽有權利反對?這個孩子是在母體孕育的,母親有最大的決定權啊!”在萊馬洛克看來,反而是忒休斯的看法不可思議——

“而且只有這樣,薇芙家才能在海巫需要的時候命令利維坦做事。你看,像我們家,和利維坦這種海獸沾親帶故了吧?就算我們能和它聊上幾句,可是它也不聽我們的啊!因為我們沒給東西嘛,所謂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就是這麽個——”

“等等、等等,”忒休斯有點亂,他舉起手打斷萊馬洛克,認真捋了捋思路,問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全斷崖島那麽多家族,獻祭的只有薇芙家?”

“對呀。”

“吃她們生出來的男孩?”

“對啊。”

“她們家從來沒覺得……不公平?”

“沒有哇!別人家要搶獻祭權,她們絕對不會同意啊!”

忒休斯決定放棄深入理解。他覺得他不能很好地明白薇芙家的女人究竟怎麽想的,所以他打算換個話題,比如——“那克魯為什麽不能看血祭?”

只是他沒料到這個話題竟讓局面更加難堪。

“哦,他啊,他以前和西恩一起長大,後來西恩不是去紐約了嘛,他就和一個薇芙家的男孩玩得很好,後來男孩被選中當祭品了。”

萊馬洛克搓了搓鼻子,稍微停頓了一下,接着道——“獻祭的時候克魯也在,他們告過別了,但克魯還是沒忍住,在那個男孩被送到海裏頭時沒管住自己,想沖過去攔下來。”

萊馬洛克回憶了一下,發生那事的時候他才十五六歲,相隔也十幾年了,有些細節記不清楚。他只記得利維坦在克魯快要碰到那個男孩時突然出現,然後——“利維坦咬掉了克魯兩條觸手。”

忒休斯眉心抽動了一瞬。

“雖然後來用了藥,加上章魚自身有很強的再造能力,那兩條觸手又長回來了,但是從此克魯就不能去看血祭了,因為利維坦很記仇的。”

萊馬洛克擡起頭,看着忒休斯的眼睛,勉強地笑了一下——“就算他現在成為當家了也不行,利維坦一看到他就會發狂,所以他們家的石塊在血祭時會交給其他家族的代表拿去。”

忒休斯默默地咽了一口唾沫。

他現在明白為什麽萊馬洛克想要離開了,尤其當這個年輕人見過外面的世界之後,他更清楚外面的世界和斷崖島究竟有什麽不同,普通的巫師和海巫又有什麽不同。

斷崖島封閉,孤立。這片區域圈養着一群模樣奇特的怪胎,他們是人類和海洋生物的産物,但卻既不像他們海裏的親戚那樣永遠生活在水中,又無法如人類一般徹底脫離海域。

他們是孤獨的,他們無依無靠。所以為了活下去,必須彼此相依。無論是獻祭,還是那看似與外界截然不同又難以理解的規定,都讓他們如一團麻繩般緊緊纏繞。

他們用犧牲自己的方式換取強大的力量自保,迫使外面的巫師不敢嘲笑他們甚至因畏懼而退避三舍。而與之相随的,便是他們愈加與世隔絕。

忒休斯能從克魯的态度、高文的态度甚至萊馬洛克的态度中得知,海巫實際上是恐懼着外來客的。這一份恐懼就讓他們像刺猬一樣豎起周身的武器,只要他人向前一步,他們便狠狠地驅逐。

他們是原始的,是野蠻的,但也是純粹而樸實的。正如萊馬洛克一樣,當他出到外面的世界時,內心竟會毫不設防,甚至因無聊而主動找紐特搭讪。

他的內心一片純淨,以至于他遇到了紐特一行人之後,便認為外面的人都和他認識的那幾個一樣,從而對外界産生了無限的好感和安全感。

可大多數的海巫沒有機會出去,所以他們聽着長輩口中代代相傳的描述,認定外人都如傳言一般是魑魅魍魉——而這樣的認知,恰恰也是斷崖島的掌權者需要的,是他們每一個家族都需要的。

因為只有讓子民斷了離開的念頭,抹消了對海的那邊的好奇,才能把他們和外界隔開,将他們好好地留在斷崖島,并盡最大的可能保護他們不受那叵測的外界的侵害。

這是一座固若金湯的城池,但也是一座插翅難飛的監牢。

斷崖島有九大家族,其中包括已經覆滅的海蛇格朗喬伊,和即将覆滅的劍鯨桑德利。

高文對九和七這兩個數字都很滿意,畢竟要投個什麽票也不會産生平局。

剩餘的七個家族分別是海怪哈爾洛,海龜斯通豪斯,巨鯊夏普,海鳗波特利,水母薇芙,海鱷法溫,章魚古柏樂。

白天的獻祭他讓斯通豪斯家的人派出了兩名代表,一名持斯通豪斯自家的石塊,一名持古柏樂家的石塊。而自己則持有格朗喬伊家和自家的兩只石塊。

此刻那兩塊發光的石頭正躺在高文面前的桌子上,而他正等着斯通豪斯家的人歸還古柏樂石塊後,來向他彙報。

哈爾洛家産生的掌權者不多,往上數幾百年也就四五個罷了。但這不能說明問題——畢竟格朗喬伊家出了那麽多的掌權者,最終該覆滅還是得覆滅。

所以高文覺得,這和運氣很有關系。

血祭結束之後的夜晚,斷崖島下起了大雨。每一次血祭順利結束,都會出現晴半日雨半日的天氣。它昭示着利維坦非常滿意他們的進貢,也預示着未來的一整年利維坦也将在需要的時候聽憑斷崖島唯一的女系氏族的召喚。

高文把目光收回來,望着桌面兩塊散發着熒光的石塊。

可惜了。

是的,可惜了。如果能把桑德利家的石塊也拿到就好了。

再加上桑德利家的石塊,那哈爾洛家就享有三塊石頭了。雖然不敢說千秋萬代,但至少往後一百年,無人再能動搖哈爾洛家掌權的地位了。

桑德利的海民血統來源于古劍鯨,是一種兇猛龐大的海洋神獸。而哈爾洛來源于海怪,與利維坦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兩個家族已經對立了上百年,不是在開戰狀态,就是在準備開戰的狀态。彼此的能力不想上下,這也導致兩者敵對了那麽多年卻始終難分勝負。

按理說哈爾洛家要把桑德利家的人全部抓起來并不容易,更不用說把他們滅族了。所以從這個角度而言,他還得慶幸桑德利家的石塊被人奪走了。否則高文絕對無法趁虛而入,徹底地把桑德利搞垮。

雖然斷崖島九大家族是一體的,但在對待這個問題上,高文并無愧疚感,因為一開始高文也是這麽做的。

當紐約的事态平息,桑德利戰敗而歸後,高文并沒有打算将他們全部打入大牢,只是決定讓斷崖議會審判他們罷了。

既然是審判,那就有“有罪”和“無罪”的可能,也有“重罪”與“輕罪”的程度區分。

可眼見要被從寶座上推下來的局面,桑德利家的人再一次用了他們最不該使用的辦法——殘害海巫同胞。

他們認定了把高文除掉,事情就還有回旋的餘地。于是再一次故伎重演,和多年前為登上斷崖領主寶座時一樣,又一次毒害了他們的敵手。

沒錯,正如忒休斯推斷的那般,高文曾差一點點就一命嗚呼了。所以在他快要撐不住的時候,他叫來了萊馬洛克。他把使用家族石塊的方法告訴了唯一的弟弟——也是未來或許要接替自己位置,成為斷崖島領主的人選。

但也就在這個千鈞一發的時刻,極寒之地的巫師殺來了。他們因紐約事件折損了兩名自己人,前來向桑德利讨要補償,他們如旋風一樣席卷了斷崖島,在其餘家族還沒有做出反應之前,毀掉了桑德利的老宅,并從宅底挖走了看上去可以作為補償的桑德利石塊。

這也導致桑德利在反抗無果之後,轉而打算從群龍無首的哈爾洛家挖走哈爾洛石塊,一方面填補了自家石塊遺失的後果,一方面又能讓哈爾洛雪上加霜,從而一舉殲滅。

可讓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極寒巫師的進攻給了高文喘息的餘地,自家石塊的遺失也大大削弱了他們的法力。

當高文憑借頑強的生命力撐過來時,遭受外來巫師打擊的海民早已義憤填膺。于是高文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将矛頭直指桑德利,撤銷了“審判”,直接改為讨伐桑德利家族。

高文确實勝利了。借由大部分海民的憤怒,他成功地将桑德利家族拉下了王座,也把其大部分成員全部關進監牢。

可他的所作所為直接導致桑德利家的長女在絕望之際擄走了萊馬洛克,以其為人質要挾高文,并極盡所能地拷打和折磨萊馬洛克,試圖打探出哈爾洛石塊的取與使用方法。

高文對此是無限愧疚的,也是無比憤恨的。他清晰地認識到如果不是他那一系列對付桑德利的手段,萊馬洛克就不會受到這樣的傷害。

可歸根結底,高文也明白——造成當下局面的本質,實際上是桑德利人對權利和力量的癡迷。

只要桑德利家還有活着的成員,他們就始終會威脅到哈爾洛,始終威脅到任何一個有可能反抗他們的海民。

桑德利家做過的惡事太多了,海民早已積怨已久。但苦于他們力量和權利的強大,始終沒有出現确鑿的、有效的反抗。

所以眼下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就像很久之前桑德利對格朗喬伊家做的一樣,高文現在要做的也是将這個家族,徹底地從斷崖島地圖上抹掉。

“領主。”門外傳來了一個低沉的男音的叫喚。

哈爾洛将自家石塊和格朗喬伊石塊一并放到盒子裏,蓋上了蓋子。然後把手壓在盒子上方,盒子便順由桌面的暗格,無聲地沉下去。

片刻之後,桌面恢複得天衣無縫。上面靜靜地擺着一瓶墨水,一支炭筆,一支羽毛筆。

“進來。”高文應道。

門鎖輕微轉動,一個獨眼的男子走進書房。高文轉過身來,朝對方發問——“怎麽樣?”

“古柏樂家的石塊已于血祭後歸還,您可以随時向其當家克魯古柏樂求證。”來者大約四五十歲,臉上刻着深深淺淺的劃痕,一只獨眼與高文對視。

由于克魯曾經激怒過利維坦,所以每一次獻祭需要用到自家石板時,他們只能把石塊交給其他家族的人用以召喚儀式。

不過高文非常信任眼前的人,他倒不擔心對方會私吞石板。他擔心的只有另一件事,而那件事對斷崖島——尤其是對他高文哈爾洛——尤為重要。

“牢裏的事呢?”高文再問。

“昨夜有三人沒有頂過來,今早死了,已經按您的吩咐丢進鯊魚池。”來者低聲回答,“晚宴上仍能用的,還有兩人。”

兩人也可以。高文滿意地點點頭。

持續了一個多月的投喂,每天殺那麽兩三個,還歷經慘絕人寰的拷打折磨,到了現在還能活下兩個,也算桑德利家生命力頑強。

雖然若是被處刑的犯人頂過了分食儀式就要釋放,但高文是不會允許釋放這種可能的存在的,于是他再确定了一遍——“你知道,到時候來的都是每家的當家和副手,一個到兩個人,他們或許吃不了多少,如果這樣的話——”

“您放心,我會确保最後兩人的結局和喂鯊魚無異。”不用高文把話說完,對方便幹脆地回應。

“有勞了,莫雷德。”高文拍了拍獨眼男子的肩膀。

被稱為莫雷德的男人再次向高文微微地行了個欠身禮。不過行禮之後他并沒有馬上離開,而是仍然站在原地,似乎還有話要說。

“還有什麽問題嗎?”

莫雷德把頭擡起來,道,“領主,那個外來者——”

“別殺他,他畢竟救過萊馬洛克。”高文嘆氣,無奈地道,“先把晚宴的事解決了,之後如果他還是沒有離開的覺悟,我再想其他辦法弄走他。”

莫雷德再沒多說什麽,第三次虔誠地行禮過後,帶門離去。

高文重新轉回了窗邊。他把窗戶打開,讓雨絲飄進屋裏。

莫雷德的擔憂也正是高文的擔憂,高文是萬不會同意萊馬洛克和那個外來客繼續深交的。他并不是介意萊馬洛克和一個雄性往來,此類情況也出現過很多回。可高文就是想不明白,為什麽萊馬洛克偏偏要找一個外來者。

這讓高文即使想要默許,都難上加難。

那一天晚上,忒休斯并沒有睡好。

他确實進到萊馬洛克的房間,也确實與他要求的一樣和對方躺在一張床上。可是原先計劃着應該做的事情卻一點興致也提不起來,滿腦子都是白天裏看到和聽到的林林總總。

萊馬洛克也并沒有抗拒他,這讓忒休斯始終搞不清這個年輕人的想法。

萊馬洛克到底是喜歡自己,還是不喜歡?如果喜歡,為什麽不願意主動一點?而如果不喜歡,為什麽又會拉開被子,問他要分別躺着,還是要抱着自己?

忒休斯保守地選擇了平躺。

萊馬洛克倒也自然,他答應了忒休斯的事他就會做到,之前在紐約時答應協助,他就确實協助到底。而現在答應可以親親抱抱,那想必只要忒休斯僅做這兩項,他也絕對不會抗拒。

萊馬洛克很快睡着了。忒休斯轉過來時,看得到月光從窗戶照進來,照在年輕人平靜的睡顏上。

是的,萊馬洛克從不設防。他和自己不一樣,自己喜歡先把事情往壞處想。而萊馬洛克則寧可相信人性本善。

可人性本善嗎?忒休斯不确定。

海巫更接近于人的原始狀态,他看得到的都是萊馬洛克美好的一面,純粹的,單純的,樸實無華的,未經雕琢的。他鮮少沾染外頭世界的奸佞與僞善,當他看着自己時,忒休斯能從那雙眼睛中看到青年所有的情緒。

如果說斷崖島給忒休斯的印象是海,是一種莫測的、廣袤的、不可預知又無法掌控的區域,那當下在他身邊安睡的萊馬洛克則像一汪湖水。

沒有洶湧的海浪,沒有潛藏的巨獸,有的只是陽光或月光灑在湖面上反射的粼粼波光,以及在水底下透徹得一眼望得到的、随水流左右搖擺的水草。

這一汪清泉,讓忒休斯沉迷。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愛情,是不是像朋友帕西瓦爾對那個小男孩克雷登斯産生的相同的情愫,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想占有這個半人半獸的身體,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希望将之揣進懷中,并從此為己所有。

他只知道他不想把萊馬洛克留在兇險的海域。即便那海域是養大他、栽培他,并将一輩子保護他也困住他的家鄉。

忒休斯不放心。

他把手擡起來,小心地摁在萊馬洛克短短的頭發上。

萊馬洛克曾對他說過,忒休斯救了他,所以他會報答忒休斯。海民是講究報恩的,所以即便忒休斯離開後不會再記得他,那無論往後發生什麽,他也不會親手傷害忒休斯。

這話聽得忒休斯難受。

他不想要什麽報恩,他也不希望萊馬洛克順從他的擁抱是因為報恩。他沖去風嘯谷是因為他想要這麽做,而既然已經這麽做了,他就不想忘記。

忒休斯凝視着月光下的安睡着的萊馬洛克,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後者不自知地扯扯被子蓋住半張臉,忒休斯才又再動作,幫他把被子壓下,将他鼻子露出來。

這樣動靜就有點大了,萊馬洛克睜開眼睛,迷糊地發出一個詢問的鼻音。

他以為忒休斯有什麽話要說,等了一會卻沒見忒休斯開口,于是又抵不住睡意再次把眼睛閉上,随即朝忒休斯的方向側躺。

他是沒想到忒休斯此刻想做什麽的,畢竟他問了對方要不要抱,而忒休斯表示過不要。于是萊馬洛克以為那就是真的不要,而未曾想過對方會睡到一半再改變主意。

所以這個吻對萊馬洛克來說,來得很突然。

在萊馬洛克又一次快要被睡神帶進夢鄉時,睡在身旁的人再次大幅度地動作了。

忒休斯突然就扣住了他的後腦勺,突然就湊近了他,突然把他拉進懷中,突然就這麽吻了上來。

萊馬洛克只感覺到對方的胸膛傳來的熱度驟然逼近,而下一秒幹澀的嘴唇就已貼上自己。

萊馬洛克因動作的劇烈而緊張地睜眼,卻又在明白行動意圖後把眼睛重新閉上。

他沒有抗拒,他連動都沒動。他順服得不可思議,卻吻得忒休斯氣喘籲籲。

忒休斯甚至沒有把舌頭伸進他嘴裏,只是用嘴唇緊緊地貼上去而已。可他卻覺着胸腔要炸裂了一樣,同樣炸裂的還有他的大腦和鼓膜。

一吻過後,他并不敢看萊馬洛克的表情,于是直接把他翻過來靠在自己的肩膀,讓青年把頭擱在臂彎裏。

他長長地喘着氣想平複劇烈的心跳,并把注意力瞬間轉移到窗外的月光。

他沒意識到自己的皮膚因激動溢出了細細的一層汗,也沒料到這麽單純的一個吻,卻讓向來冷靜理智的他亂了方寸,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萊馬洛克也好像回了神,稍微動了動,調整了一個舒服點的姿勢,将腦袋更近地湊到忒休斯的頸窩。

他把手搭上對方的腰,腦袋也在靠着的位置蹭了一下。

然後,他笑了,笑了之後又淺淺地嘆了口氣——“唉,真是沒想到你會喜歡我。我以為大家都會喜歡像克魯那種非常好看的——”

“嗯對,克魯是比你好看,如果沒觸手的話……”忒休斯急切地接話,繼而咬了咬牙關,反诘——“我說我喜歡你了嗎?我只是親了你而已,這是你允許的。”

萊馬洛克又笑了。感覺得出他笑着點了點頭,默認了忒休斯的說法。

雖然嘴上否認着,過了半晌,忒休斯卻又忍不住主動發問——“你……你也喜歡我的,是吧?”

這是忒休斯第二次問萊馬洛克的想法,他緊張得都能聽見自己又再次劇烈起來的心跳聲。

但很可惜,他等了好一會還是沒有回應。

萊馬洛克的呼吸又重又穩,看似再次迷糊地睡了過去。

可其實萊馬洛克聽到了,他聽得清清楚楚。不僅聽到了對方說的每一個字,還聽得這話裏忐忑不安的情緒。

只是他再一次選擇了不回應。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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