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去掃墓的那天天氣不是很好。

原本已經穩定回升的氣溫又驟地下降,仿佛滿二十減十五套餐,凍得人重新穿上了大衣和棉服,連說話都吐着缥缈的白氣。

太陽不知道被擠到哪個角落裏去了,天空中積攢了大片大片的灰色陰雲,沉沉地壓着,看着好似要下雨的模樣。風雖然只是淺淺地吹着,但其裹挾的寒意卻無孔不入,像幽靈似的攀着人的脊背而上。

邢愈穿着一件黑色的過膝大衣,脖子上圍了一根淺灰的長圍巾。他将手裏的兩束白花在墓碑前放下,看着碑上刻着的字和那張黑白的青年照片,開口說道:“爸,我和媽媽來看你了。”

在邢愈的記憶深處,父親的形象是寬厚的肩膀和溫暖的手,是半框的方形眼鏡和幹淨的白大褂,是深夜裏書房中還依舊亮着的燈。

他總喜歡在晚飯後的閑暇時間把邢愈抱到自己腿上坐着,然後一邊揉着他的腦袋,一邊柔和地輕聲問他:“跟爸爸說說,今天在學校裏有發生什麽讓人開心的事嗎?”

“等爸爸忙完手頭的科研項目,我們和媽媽一起去郊游好不好。”他看了眼在一旁笑眯眯的妻子,像是故意說悄悄話似的湊到邢愈耳邊講道。

七歲的邢愈懂事地點點頭,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應道:“爸爸要說話算話哦。”

他笑了笑,伸出自己的小手指跟邢愈說:“我們拉鈎鈎。”

父親出事的那天,邢愈正在學校裏上美術課。

他按老師教的方法剛做好一個四色的紙風車,鼓起腮幫子試着吹了兩口氣,想着去郊游的那天一定要把它也帶上。

班主任忽然走進教室裏和美術老師說了什麽,然後走到了他的座位旁邊。她的神色有些奇怪,俯身輕輕地說道:“邢愈小朋友,理好書包跟老師出來一下好不好,你媽媽有事情找你。”

邢愈有些茫然地擡起頭,看着老師眨了眨他水靈靈的眼睛。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媽媽會來找自己,但他還是露出了笑,高高興興地收拾好書包然後握着小風車就和老師出去了。

“媽媽!”邢愈軟軟地叫了她一聲,直直地沖她跑了過去,到了面前才發現媽媽的情緒不太對勁,“媽媽……怎麽了?”

邢媽媽穿着一身純白的連衣裙,眼圈紅紅的,明顯是剛哭完的樣子。她蹲下身摸了摸邢愈的臉,說道:“寶寶,家裏出了一些事,媽媽已經給你請好假了,我們走吧。”

邢愈不明所以地回頭看了眼老師,說了句老師再見,牽着媽媽的手和她急匆匆地離開了。

後來,懵懵懂懂的邢愈才在大人的安慰和憐憫中知道所謂的“出了一些事”是什麽意思。

那個答應他忙完這陣子就和他一起去郊游的人永遠不會赴約了。

那只漂亮的四色紙風車也不會再轉了。

爸爸是騙子。

包裹着白花的紙在風的吹拂下獵獵作響,邢愈從沉浸的思緒中回過了神。他側過臉看了眼一旁的媽媽,伸手替她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發,卻發現其中已經夾雜着不少白色了。

邢媽媽的眼睛裏泛着淚光。她看着墓碑上丈夫溫柔淺笑的臉龐,神色哀傷。

歲月的霜雪已經漸漸爬上了我的發絲與眼角,但是我長睡于此的愛人,你永遠堅韌與赤忱,永遠年輕。

邢愈給了媽媽一個擁抱,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撫着她的背,拍了兩下。

邢媽媽吸吸鼻子,勉強彎起一個淺笑,寬慰邢愈道:“媽媽沒事。”

過了一會兒,她轉過頭看向邢愈,說:“還有什麽要和你爸爸說的嗎?我們準備回家了。”

邢愈垂着眼睛,忽然跪到了地上,開口道:“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跟你還有爸爸說。”

邢媽媽被邢愈的動作弄得有些發懵。她微蹙着眉頭,忙伸手去扶他起來:“小愈,你做什麽……”

“我交了一位男朋友,已經好幾個月了。”他深吸了一口氣,擡頭對上了媽媽的眼睛,語氣平和卻又滿是堅定,“我很愛他。”

邢媽媽一臉錯愕,扶邢愈的手也跟着僵在了原地。

“對不起媽媽,我知道你或許一時間很難接受……但是我——”邢愈停頓了一下,像是笑了一聲,“我想讓你和爸爸知道,想對他負責。”

“他拿十分的滾燙真心對我,我要還他十二分。”

兩人都沉默了片刻,只有風還在呼嘯着。邢媽媽從沖擊中漸漸緩過了神,錯愕的情緒慢慢被心疼所覆蓋。

其實那天邢愈接了板栗回去之後,她又想了一會兒,隐隐約約察覺到了什麽:邢愈不和自己提及,或許是有什麽苦衷在裏面。

她把邢愈從地上拉起來,眼淚從眼眶裏不住地流了下來,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她開口說道:“小愈,你從小到大都很懂事和讓人省心,但媽媽希望你有時不要再那麽懂事了。”

“就像當初你開導媽媽不要顧慮那麽多、遵從內心接受你葉叔叔一樣,比起世俗的眼光,媽媽只要你真的快樂和幸福。”

邢愈聽到那話,眼眶一剎間紅了。他低頭看着媽媽,覺得鼻子有些發酸。

邢媽媽摸着邢愈的頭發,眼神柔軟,聲音卻帶着一絲顫抖:“不要覺得抱歉,更不要怕我生氣或傷心。喜歡一個人,這不是一件需要抱歉的事。”

“小愈,這條路并不好走。”她說。

“如果你要面對一場風雨,媽媽希望自己是能給你撐傘的人,而不是在對立面一起給你壓力。”

“媽媽永遠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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