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執戟
撚着手指上莫須有的灰塵,閻煌扯了扯衣襟, 回頭看向手還探在乾坤袋裏的君微, 挑眉道:“還愣着, 要不要我再多收拾幾個給你瞧熱鬧?”
君微忙搖頭,可是看向身邊的鲛人,不免犯。她也不知道要怎麽帶一個行動不便的鲛人離開啊……
鲛人指向不遠處,君微順着方向過去,果然在一堆腐爛的海藻堆裏找到架破舊生了青苔的木制輪車。
她把輪車推了回來, 那鲛人就扶着車架,吃力地試圖攀上座椅。
他的肌肉已經極度萎縮了,有心而無力,幾次又重新摔回地面, 君微不忍心, 也顧不上前車之鑒, 上手扶住他的手臂,搭了一把勁, 他這才喘息着坐穩了。
君微搓搓手, 不安地瞄了閻煌一眼。
她知道吃一塹長一智,自己是不該管這鲛人的……奈何,她做不到見死不救。
閻煌瞟了她一眼, 沒說話。
鲛人瘦骨嶙峋的手握住木輪,似乎使出了全部的力氣抓緊,以至于關節都泛白,“……多謝。”聲音清淩淩的, 仿佛冰點的海水,徹骨的寒。
君微意外于對方的聲音與模樣的巨大反差,“舉手之勞而已。”
“走吧,”閻煌背過身,“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君微四顧,才發現明裏暗裏無數視線都在向他們彙聚而來。那些人……不,現在她也不确定到底是人還是羅剎,顯然都在蠢蠢欲動,只不過忌憚于閻煌,誰都不想當出頭鳥。
“走。”閻煌說。
鲛人沉默地轉動輪椅,往他們來時的方向走,君微走在他身邊,閻煌斷後。
三人所經之處都是讓人毛骨悚然的視線和倒吸口水的聲響……幸而,沒有一個敢當真上來挑釁。
仍是來時的路,遙遙無期似的,只聽見破舊的木輪椅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仿佛随時都可能徹底散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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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下。”君微停下腳步,蹲下檢查車轱辘。
閻煌抱肘道:“你就不怕被追上?”
“磨刀不誤砍柴工,”君微手指滑過輪毂,一邊頭也不擡地說,“何況有你嘛——這車做的不錯,只要稍加改進就可以了。”
說着,她已埋頭在乾坤袋裏翻找,不多時就掏出幾節琅山茅竹和小塊精鐵來。
鲛人靜靜地看着她,青灰色的眸子裏有明明滅滅的光,閻煌則冷眼睇着鲛人,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弧度。
君微将小物件捏在指間,撚了個訣,幻化成極快極其精巧的零件,三兩下便嵌入老舊的輪毂裏,又附上少許自己的靈力以作潤滑。
閻煌道:“你那點靈力,夠揮霍的麽?”
“靈力是修來的,用完再繼續修好了。”君微拍拍手,站起身。
閻煌無奈地垂下眼睫,從前在鬼村超渡亡魂的時候,她也是這麽說的。
“你試試,看還響不響。”
鲛人依言轉動輪子,生澀感果然沒了,甚至有如乘風,稍加用力就能轱辘好幾圈,“……多謝。”
君微把弄髒了的手在褲子上擦了擦,笑嘻嘻地搖了搖頭。
來景都之前,她本就被閻煌弄得灰頭土臉,這一番折騰下來更是一張臉花貓兒似的,可是那鲛人卻十分專注地凝着她,像在看什麽晶瑩剔透的寶貝。
“何必虛情假意。”閻煌将小妖怪拉到身邊,順手把她面上最顯眼的一塊污漬給揩了,然後看了眼指腹上的髒,毫不猶豫地拉起君微的袖子,擦了擦。
君微氣得吹胡子瞪眼,卻拿他無可奈何。
鲛人擡眼,第一次正眼看向閻煌,“我是誠心說謝。”
閻煌冷笑,“真心如何,假意又如何?有這一聲謝,就能保你将來不恩将仇報嗎?”
鲛人面無表情,“但盡所能。”
君微聽兩人你一言我一句,聽得雲裏霧裏,但心裏明白閻煌是為她好,怕那鲛人又跟前些時日的同伴一樣,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你可聽明白了?”閻煌問。
“啊?”
“這般信口來的謝,最是無用。”
原來是為了這個。大狐貍似乎十分看不上那些口頭的感謝,從前她說道謝,也總惹他不快……
“我喜好弄這些機關物件,修這椅子也是我樂意,與他是否道無關,我也不需要他謝謝。”說完,她背過手,率先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頭,“走呀!一會人追上來了。”
閻煌看着她的背影,用極低的聲音說:“望執戟公子底線尚存,否則休怪我行事狠毒。”
鲛人扶着輪毂,蒼白的面孔不見半點神色變化,緩緩跟上了君微。
長廊終有盡頭,走了許久,他們總算重歸市井,頭上是青天白雲,路人也不再用奇怪的目光看他們,三人匆匆離開了邊城,直避入杳無人煙的山林之中才止步。
君微仰天,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那裏面到底是什麽鬼地方!”
“饕餮閣。”鲛人說。
饕餮是上古兇獸,食盡天地萬物,永不餍足……
君微打了個寒噤,恍惚想到了些什麽,卻不敢深思。
“若落入羅剎之手,管你的本體是什麽,連皮帶骨一起吞了便是。”
換言之,被買走的的鲛人一多半都已入了羅剎之腹。
君微大驚,惶惶然看向鲛人,卻見他眉眼低垂,一張臉白得幾乎不見血色,但手指卻死死地掐在木輪上,青筋怒贲。
閻煌掃過兩人,“我又救你一命,這一筆你可得記着。”
君微點頭,又擡頭,“可也是你把我給帶進去的啊!”
“還不是為了找他。”
“他?”君微剛剛還在為了意外救出一個鲛人而慶幸,完全沒想到閻煌壓根就是沖着他才去的饕餮閣,聯想到他們前來景都的目的,她會過意來,“莫非他就是……”
不不,不可能!這個鲛人絕對不可能是執戟公子。
雖然素未謀面,可君微的心裏對這位海國少将早有了輪廓,能持戟衛國,以一人之力支撐海國多年的将軍必然是頂天立地、鐵骨铮铮的硬漢呀!可……他們救下的這個,明明就是肩不能挑的羸弱病人,別說執戟衛國了,只怕連雙筷子都拿不穩。
閻煌颔首。
“你真的是執戟公子?”
鲛人冷淡地看向閻煌,“偌大海國無人認出我來,閣下如何知道?”
“饕餮閣內封印一切妖氣,除非主動釋放,又或者內力高強,”閻煌瞟了眼君微,“她真身特殊,又被我施法掩了大半氣息,饕餮閣裏魔物衆多,沒有一個發現她的。唯獨你,只看了她一眼就再沒移開過視線,我想不出除了執戟公子,還有誰有這般修為。”
“你特意帶君姑娘赴險入閣,招搖過市,就是了吸引我的注意。”鲛人眸光死寂,死死盯着閻煌,不肯錯過他的半點細微表情,“但你又如何知曉,我身在饕餮閣?”
“不難,”閻煌撩起衣擺,好整以暇地靠在一旁的樹邊,“流亡沣國的鲛人無人庇佑,落淪為奴,整個景都國內妖物橫行,卻不見執戟公子出面征伐——饒是如此有違天道,海水竟都沒有倒灌,恐怕也只能因為還有個人握有鎮海之寶凝碧珠,可他卻無力直接出手拯救衆生。”
“所以你猜,執戟公子可能因故被困,就帶我去饕餮閣裏誘他現身?”君微懊惱道,“那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若我提前告訴你饕餮閣是什麽地方,你有膽随我去?”
羅剎遍地,吃人不吐骨頭……若提前告訴她,以她膽小怕死的性子斷然不會去。
“那你也不該騙我!”君微苦着臉說,想到剛剛是從怎樣的鬼門關打了個轉,她就後怕。
可是轉而一想,那群被關在饕餮閣內的鲛人,又何嘗不知道前途險惡,兇多吉少呢?他們日日在那不見天日的深海之地、曾經的家園裏,等着淪為妖魔的腹中之物……內心之中的恐懼與絕望又該有多強烈?
思及此,君微看向執戟公子,眼裏不由自主帶了憐憫。
“你知我重傷在身,看見能起死回生的九葉金芝出現定然會忍不住,露出破綻,”鲛人說得急了,猛烈地咳了一陣,“閣下好算計!只是不知,如今我身無長物、自身難保,又有什麽地方只得被閣下惦記。”
“凝碧珠。”閻煌直截了當道。
“閣下适才說了,海水未曾倒灌,景都還在,全都因為凝碧珠,我又如何會給你?”
閻煌冷笑,“景都還在?鲛人作為景都王族,如今淪為魔物的盤中餐,流亡逃生者為奴為婢,客死他鄉。景都全境如同披着盛世皮囊的屠宰場,這般光景你竟說家國尚存,景都還在?”
鲛人心火一盛,頓時吐出一口血來,“……我自會竭盡所能,救我族人。”
“你不過一口氣吊着命,打算拿什麽驅逐這橫行景都的魔物?或許你曾是執戟公子,海皇之下萬人之上,可如今你不過一屆殘軀,只憑一張嘴說要複國救亡,不覺可笑嗎?”
“大狐貍!”君微覺得閻煌此言太過了,面前的畢竟是個重傷在身的病人,更何況,都傷成這樣了,他竟依舊心懷天下。
閻煌看了她一眼,開扇一搖,終究沒再開口。
作者有話要說: 男配上線,哈哈哈哈哈哈【發出了為狐貍默哀的杠鈴般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