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允正二十九年,臘月初四夜,一聲號角長鳴,遼魏兩軍在西川開戰。
臘月十七,魏軍首戰告捷,四散的遼軍退守四十餘裏,魏軍各部回攏。
臘月十九,遼軍殘部突然反噬,且軍力忽達三十萬之多,足為魏軍兩倍。魏軍即刻應戰,軍力耗損過半,終敗,直退西川南境。
這天,寧軻睜開雙眼,看見屋頂的老木房梁上有紅黃火光跳動,他側頭看見布置精細的房間裏,青銅暖爐燒得正旺,他撐着床要起身,疼痛再次在顱內炸開,他一動腳,便發現婉桃正散着發坐在小木凳上,頭埋在他床邊睡着。
寧軻懸着着的心稍落地,他長籲一口氣,眉頭仍緊蹙。他環視一周,屋內布置簡潔清雅,卻一應俱全,許是哪個文人閑士的雅居。
他回想起腦中停留的最後一幕……那碗湯藥。
“你終于醒了。”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披着狐裘的白發老道走進來。
寧軻神情戒備:“閣下是……”
白發老道解下狐裘,默然坐到床邊,靜靜端詳着寧軻,半晌,擡手要去摸寧軻的頭:“都長這麽大了……”
寧軻不動聲色地躲開,不滿之情溢于言表。
老道摸了個空,倒也不惱。他捋捋胡子,悠然道:“小崽子不記得老夫了,真叫人心寒。按輩分,你還要叫我一聲伯父……”
寧軻被腦袋燒得有些不耐煩:“你到底是誰?易殊又在哪兒?這是什麽地方?”
“哼。”南昭道人從鼻子裏重重哼出一聲:“小子跟你爹一個樣……讀了書也改不了這火燒的德行。”
寧軻方知失了禮數,卻實在心中缭亂:“是晚輩失禮,請前輩告知……”
“得得得。”南昭道人一擺手,眼眸低垂下來,瞄準寧軻腰上的環玉,倏地一把撈過來,拎着玉佩晃了晃:“你父親是燕國鎮遠大将軍,不錯吧?”
寧軻愣住,心中埋藏了陳年舊事被揭開。
Advertisement
“你父親在時,燕軍真乃猛若狼虎也。只可惜燕國被奸臣所害,老來只能零落山丘。”南昭道人看着寧軻的臉一點點變得鐵青的臉,嘆氣:“你真以為是遼人害死你爹?”
話音剛落,寧軻雙眼怒睜,猛然抓住南昭真人的手臂:“你說什麽?”
南昭真人老樹皮似的手覆在寧軻手背上拍了拍:“那年你爹與遼交戰惜敗後,朝堂內主站派為逃避職責,拿你爹當了擋箭牌。為以防你爹東山再起,勾結邊境遼軍,以屠村為由,殺了你爹娘。他們早知你爹已經在戰場上廢了一條腿,殺了他易如反掌。”
“不過,你和這丫頭活下來了,算是老天給你爹的唯一恩惠。”南昭真人看了眼熟睡的婉桃,道:“我與你父親師出同門,出師後老夫出家逍遙自在,你父親卻一門心思要參軍……你父親執拗而忠義,我就說他早晚在這上面栽跟頭。”
一股無力感從寧軻腳底直蹿上天靈蓋,他頓時連身子都難以支撐住,良久,他啞聲開口,聲音裏都透着憔悴:“父親自小望我能出仕報國,怎麽會……”
“他怎麽就是不明白!”南昭真人不再鎮定,褶皺的面容上浮起絲絲愁容:“叫你做第二個他嗎?國不存何以報乎?”
那些樂衷朝廷爾虞我詐的高管貴人,哪一個體恤過燕國垂危的江山百姓?這早已不是一個國家,只是一群貴族的安逸場罷。
“殊兒把你交給我,現在你醒了,老夫也該走了。”南昭真人像是不願再提及往事,便起身:“這裏是燕國蘇塢的一處小宅院,我已經為你買下來了,很安全。你以後帶着妹妹在此好好生活,其他的與你沒有關系了。”
這是……被他趕回來了?那些鬥酒笑談之言,全飛灰湮滅了嗎?這樣的保護,這樣被動的離別,讓寧軻難以适從,心中像生出幾根芒刺,隐隐提醒着寧軻,他和易殊始終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寧軻:“他在哪裏?戰事如何了?”
“不是說了其餘事都與你無關嗎?”南昭真人負手背對寧軻:“你不用覺得你欠殊兒的,他對你好,只是因為你爹當年從遼軍手裏救過他一次。這些日子,他的恩情已報,你與他……最好不要再相見,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寧軻眼神黯淡下來:“以往我于他在營中他從未如此,這次終戰本就必勝,他這樣急着送我回來……莫不是遇見難事了?”
南昭真人微挑了挑眉,拎起狐裘一展披上,朝外邁着步子,長音道:“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門關了,将一襲風雪隔絕在外,屋子裏安靜得可怕。
寧軻轉頭,才發現婉桃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醒了。
婉桃的小圓臉紅撲撲的,眼睛撲閃着,怯怯地問:“我們再也見不到易哥哥和大胡子叔叔了嗎?”
寧軻默然,半晌,他掀被下床,眼神又恢複了往日的冰冷淡漠,好似剛才的動容從未存在過。
“不見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