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荒原廣袤,寥落遠星低垂,從哨塔上一眼望過去,幹雪覆蓋的草野無垠無際,與暗夜相連,仿佛永無止境。
“殿下,遼軍援軍與日俱增,我軍實在是力不從心,再戰下去,實在不為明智之舉啊。”周揚畢恭畢敬地站在易殊身後,臉被寒風吹得僵冷,而易殊已經在這兒一動不動站了一個時辰。
夜色裏,易殊一雙眼沉似深淵,幾場硬仗打下來,他已經卸卻了往日那股子悠然,脖頸上那道前幾日才落下的新疤,被光滑的皮膚襯得格外猙獰。
遼軍這次真的是狼子野心,這次似乎傾城而動的兵力,讓他意識到,遼軍這次的目标不是要槍多少糧和攻占幾座城池,這樣孤注一擲地蜂擁而至,必定是要一路攻城掠地,直逼魏京去的。
魏援軍尚未抵達,忠遠營的将士們早已疲憊不堪,再耗下去,只能讓這些精兵良将們黃沙裹屍。
但他現在不能撤退。
遼軍勢頭正盛,魏軍一旦撤退,那遼軍攻魏的戰線将暢通無阻,他現在每退一步,都兇險萬分。
過了西川,便是魏土。他必須守住西川最後的防線,直到援軍到來。
“不能退。”易殊沉聲道:“至少要再守十日。”
周揚還要再勸,被易殊一道淩厲目光給吓了回去。他摸不清那黢黑的雙眼裏藏着多少種情緒,只覺得寒光似劍,刺得他不敢動彈。
“逸景那邊安排得怎麽樣了?”
“回殿下,南昭大師已經托人帶來消息,說是一切已安排妥當。”
“嗯。”易殊身子放松了一些,他揉了揉太陽穴,倦容難掩。
周揚沒有按禮退下,他在原地躊躇了片刻,試探地問:“敢問殿下……您為何要送寧先生走?有他在……或許還能助我們一臂……。”最後“之力”兩個字被周揚生生咽回肚裏,雖說他在人情世故上總有些愚鈍,但這點眼力見還是有的。
他俯身行了一禮,用頭頂面對着易殊投過來的警告目光:“臣……臣告退。”
說完便腳底抹油似地下樓梯跑了,牛皮底的軍靴在木階上踩得咚咚響。他家王爺通情達理起來沒人可比,冷血無情起來照樣也無人能及,三十六計走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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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殊轉身繼續雕塑似地瞭望遠方,被血侵污了的紅色肩袍随風飄蕩着。
他當初在收到遼軍援軍大增的線報時,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把寧軻送走。直到現在,他依然不後悔這個決定。
寧軻才将滿十七,盡管是有經世之才也未必能扛得下這場惡戰。作為一個燕國人,如果稍有差池,魏營數萬将士會有千萬種理由處決掉他。
再說,他也沒有義務和自己一起扛。這局棋,寧軻終究是局外人。
涼風過,易殊不着痕跡地長籲一口氣,目光如月光一般朦胧起來。
不見他已将滿一月,他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清瘦且眼中永遠盛着淡漠的青衫少年,近日想的更是頻繁,甚至擾得他不能安睡。
“殿下,殿下!”熟悉的粗犷聲音又一次響起,易殊皺着眉頭,就快要發作:“周揚你今天想挨板子是不是,給我滾蛋!”
“殿下,有密報……”周揚在離易殊一丈的地方觀察了一下局勢,确認了安全後才雙手奉上一個破舊的紙卷:“剛剛在營外一只信鴿身上發現的,我看捆線上打的是咱們營獨有的鷹嘴結,想着是前方軍探的消息,便先給殿下您過目。”
已經穩下來的易殊打開來一看,之間泛黃的紙上只洋洋灑灑寫着一行小字:月将升,日将浸,蛟龍潛,白澤殁。
周揚看了一眼,翻來覆去将十二個字嘀咕了好幾遍:“什麽玩意兒?猜謎語呢這是……讓我查到是哪個探子寄來的非打斷他的手!”
易殊眼皮一擡:“閉嘴。”
周揚立馬不吭聲了。
周遭安靜下來,連空氣都快要凝固。周揚大氣不敢喘,悄悄盯着黑臉緘默的易殊,他……他這次又哪裏做的不對了?
“立即召參軍和各部領軍到主帳。”易殊把紙條重新卷起來緊緊攥在手裏,走出兩步又回頭吩咐:“還有,把本王前幾日清出帳外的那摞書給我搬回來。”
夜已深,帳內燭火搖曳,光影昏黃交錯。
一群被召來的将領們魚貫而入,圍在沙盤邊,等待正前方的易殊發話。
“殿下……”參軍是個精瘦老頭,他猶豫地望着易殊手中翻看的那本《滁州轶事》,欲言又止。
《滁州轶事》中曾記有一怪談:日月交替之時,馭水蛟龍化為浪濤拂陽潛于深水,靈獸白澤翎羽褪盡,亡于荒山。
書中的一水一山,分別指的是西川的漓河與越澤山。而這兩處恰巧坐落于魏遼兩軍交戰的中線上。
良久,易殊放下書和紙,問:“火/藥還剩多少?”
後勤領事答:“十車有餘,尚豐足。”
“嗯。”易殊颌首,肅然下令:“周揚,明日醜時,你和鄭都尉各率一小隊精兵,帶上統火營的戰士們,分別炸掉漓河北游的三座石橋,和緊挨着的越澤山。”
鄭都尉有些疑惑:“這麽些火/藥,怕是炸不掉越澤山……”
“不需要炸塌,碎石将兩側的路封死便可。”易殊在地圖上指點着,衆人豁然開朗,西川地勢奇險,能供數萬行伍通過的大道本就不多。越澤山山崩,如果力量足夠大,是可以正好堵住周圍的行軍大道的。漓江南三座石橋被炸,剩下的木橋定然是撐不住遼人的鐵騎,如此一來,遼軍便只能調船運兵,或選擇水上交戰。
又商議了一陣細節後,衆将領們紛紛離開。火/藥庫存有限,定錯了位置便會功虧一篑,所以他明日會親自上陣提點。
本該就着夜再休息一陣,他卻輾轉難眠,索性一和衣,将那本翻爛了的《滁州轶事》和那張密信卷做一團攥在手裏,在昏暗的帳子裏來回踱步。
西川戰事膠着,狼煙烽火不絕。寧軻用隐晦的文字,雖然能防住信鴿被遼人截下後內容被暴露,但……他依然放不下心來,不知心中是喜是憂,也不知該喜該憂,只是覺得一股焦灼萦繞在心中,揮之不去。
他坐到桌案邊,備好紙筆,剛要落筆,手卻忽然僵住。
罷了,也許不回應,就是對他最好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