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正月初三,魏軍與遼軍于漓河開戰。魏營水軍全員出動,截住了以“旱鴨子”著稱的遼國船隊。雙方在河上兜轉數十會合,魏軍占到先機,這時易殊斷然下令:絕不上岸。

利而誘之,亂而取之。遼軍前軍潰散,後力尚不足。此時不可急進,待魏援軍到位,再上岸一舉全殲。

正月初七,西川重回安寧,遼軍落敗撤軍,魏軍凱旋回京。

今日難得放晴,積雪已經将崎岖的山路覆得嚴嚴實實。易殊借着休整的片刻,偷溜出隊伍,被周揚撞了個正着。

周揚:“殿下這是去哪兒?”

“好狗不擋道,讓路!”易殊緊拉着缰繩,銀甲上滿布瘡痍的護心鏡隐約泛着白光。

周揚:“陛下急召您回京耽誤不得,您現在跑了,耽擱了誰都承擔不起。”

竟然搬出老爹來壓他,易殊目光幽森,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再說一遍,讓——路——。”

周揚咽了口口水,退了一步:“那殿下告訴臣您要去哪兒,最好還是派人随……”

“去會故人,三日便回。”易殊猛一夾馬腹,戰馬長嘶一聲打個回轉,巧妙地從周揚讓出的空擋沖出去,飛馳遠去了。

燕國,蘇塢。

青石小巷內,家家戶戶都大門緊閉,叫人覺不出一點年味。

一對中年夫婦經過,看見靠南的一戶人家門外的石階上,坐着一個杏眼圓臉的粉衣女童。

那婦人駐足嘆道:“這孩子天天在門口坐着沒人管,怪可憐的,要不咱……”

“得了吧你,沒見着前幾天有遼人進了他們家啊!惹誰不好惹那群遼蠻子,鎮上的衛兵都不敢管你去管?趕緊走趕緊走。”

那婦人被相公推着走了兩步,還是不甘:“那我給那娃一點吃的,馬上回來。”說完便踮着雙小腳跑着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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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桃只覺得懷裏被人塞了一個熱乎乎的紙袋,她用被凍僵的小手扒開來看,是兩個熱乎乎的包子。她暗紫的唇輕啓,聲音都還在哆嗦着:“謝謝大娘。”

“不用。”婦人警戒地四處看了看,小聲說:“你家裏還有什麽人嗎?你繼續呆在這兒不被餓死也會被凍死的。”

婉桃搖頭,眼神有些呆滞:“哥哥讓我在這兒等的,說會有人來接我的。”

“那麽多天了,哪兒有人啊!要不……大娘給你尋個人家?”

婉桃還是搖頭:“不,會有人來的……會有的。”

那婦人嘆口氣,不再多事,默然轉身走遠了。

五年後,魏國承獻帝駕崩,新帝繼位,號崇仁,改國號為昌元,大赦天下。

新帝在位之初,大興軍事,奪回了遼國多年前強占的多座城池,同時興修水利,開水運複商市,崇仁在位期間,魏地國泰民安,為多國人稱道,史稱“崇仁盛世”。

崇仁十三年,冬。

滁州雪山腳下,一輛四馬拉的寬轍雕紋馬車緩緩停在路邊。車側的兩個随從麻利地放好墊階,一左一右迎着,畢恭畢敬。

一個黑衣中年男人緩緩下來,剛站定,又轉身伸手把車上的一個身着鵝黃緞襖裙的年輕女子牽下來,動作細致溫柔。

男人身着黑底赤紋長袍,寬邊玉帶環腰。一雙桃花眼彎得恰到好處,鼻梁高挺,薄唇緊閉,完美得像一座精心刻畫的雕塑。本生得一副好皮囊,卻終究敵不過歲月蹉跎,從前總是拓傲不羁的臉上,如今留下的只剩一抹蕭然沉肅,整個人像一座沉默的遠山,讓人難以琢磨。

身後的華衣女子從奴仆手裏拿過一白裘,吩咐道:“都在這兒候着,不許跟來。”

一衆侍從皆行一禮:“是,公主殿下。”

山道難行,一個多時辰後,兩人才到了近山頂的一座墓碑前。

大雪未止,易殊走近站定,輕拂去石碑上的積雪。他寬大的手掌摩挲在粗糙的石碑上,冰冷從掌心侵入,循經走絡直達各處肌膚。

身後忽覺一陣溫暖,他回頭,看見婉桃正凝視着他,表情恬淡。

一轉眼,婉桃已過桃李之年,這幾年越發出落得亭亭玉立。他每次看到婉桃瑩瑩閃爍的眼睛,總會想起多年前,那個永遠不悲不喜,心中卻激潮翻湧的少年。他對他全部的記憶,在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華戛然而止。

祭禮過後,婉桃從腰間解下一通透青白環玉遞給易殊,道:“易哥哥,幫我把它埋了吧。”

這塊玉已經陪她走過了最艱難的一段歲月,如今她是大魏最受皇帝寵愛的公主,且已為人婦,不再獨身一人,而哥哥……她不想再讓哥哥孤身躺在這冰冷土壤之下,度過一年又一年的風雪。

易殊接過玉佩,濃密睫毛低垂着。他連跟樹枝都沒拿,徒手在幹裂冰冷的土地上挖了起來,手背碎石子硌出傷痕,他也沒有停下。

只能在夢裏與他相見的日子,真的太苦。

婉桃沒有阻攔,她一言不發地站起身走遠,邁出數步,又轉身看着那個半跪在墓碑前的男人,眼眶霎時濕潤了。

最後一抹日光落下,這個男人已經卸下甲胄,遠離了鮮血殘軀遍灑的戰場。

當年策馬狂奔要去見的那個故人,卻和父親有着同樣的命運,永遠消亡在了遼軍的大刀下。

風雪連天夜,故人歸不歸。

那個在風雪中背着妹妹,滿身泥濘的瘦弱少年,再也不會輕踏山雪向他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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