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你難道沒發現,這兩天洞庭湖漲水了麽?”
“水位足足高了一寸有餘,都說是洞庭的水,鯉魚的淚,潤玉你這回可真成了罪魁禍首了。”
紅苓托腮坐在堂屋那跛腳板凳上,小短腿夠不着地,胡亂晃悠,她喋喋不休,似是在為這一池子的鯉魚打抱不平。然而她心知肚明,潤玉潔身自好,平日連水都不下,從未招惹過任何一條鯉魚,無非這張臉長得委實好看了些,任誰見了都要春心蕩漾一番。
說到長得好看,紅苓的目光又飄到窗外去,那“雞精”的長相可比潤玉還俊俏些,唇不點而朱,眉不畫而黛,鳳眼深邃,真真是個妖孽,可說他生了副女相也不盡然,上神威嚴加身,眉目間與生俱來的英氣透着生人勿近的凜冽,唯獨對着潤玉,那人周身的氣息才會柔和下來。
“還別說,你倆看起來就像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潤玉飲一口茶,正巧聽到紅苓沒頭沒腦的一句亂點鴛鴦譜,臉上難得有了些錯愕的表情,一口水被她嗆得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他擦了擦唇角的水漬,伸手去敲紅苓的魚腦殼,佯怒,“大字不識幾個,對這些不着調的事兒倒比誰都上心,我和旭鳳可都是男人。”
“男人又如何,咱們當精靈的,哪來神仙那麽多的天理倫常。”
小丫頭捂着腦門兒朝他吐吐舌頭,還頗有氣性的哼上一聲,兩腿一蹬跳下板凳,自顧自地捉雞玩兒去了。
是時旭鳳正在院子裏炒着瓜子。
潤玉前些年栽的向日葵近來總算結出了葵花籽,五六七八盤,他一直在愁不知如何處置,自打旭鳳住了進來,這個難題迎刃而解。一口大鐵鍋,均勻飽滿的葵花籽兒倒進去,添上沙礫裝上滿滿一缽,旭鳳是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火神,火系術法修得是爐火純青,讓他将火力聚在雙掌之間在鍋內翻炒,炒出來的瓜子定然又香又脆。
門簾半開,潤玉位置挑的好,擡眸看見旭鳳在院子裏忙碌的身影,臉上挂着好整以暇的笑容,興許連自己都沒意識到。
旭鳳這廂可是氣得不輕,雙手在瓜子和沙礫之間翻攪,撒氣似的把這玩意兒當成沙包,不知道的還當他在練人間大名鼎鼎的鐵砂掌。想他堂堂火神,居然淪落到給人徒手炒瓜子的地步,當真是鳳落洞庭被魚欺,要是讓九重天那群愛好八卦的神仙知道了,豈不笑掉大牙。
且不說潤玉,現在連洞庭湖的鯉魚精都有膽子欺負到他頭上了,早上去湖邊兒打水的時候,不知道從哪裏蹿出幾條瞎了眼的魚,跳出湖面一個勁兒地朝他吐口水,罵罵咧咧“死雞精”“臭雞精”,他摔了簸箕撸了袖子作勢要把這幾條不知好歹的抓回家烤給潤玉吃,誰料洞庭湖的鯉魚滑不溜秋跟泥鳅似的,更因着旭鳳不能下水愈發猖狂。
落了水的鳳凰還不如雞呢。
旭鳳越想越咬牙切齒,卻仍舊沒忘潤玉對他的囑咐——控制火候。
到了飯點兒,旭鳳才端着一盆瓜子兒進了堂屋,一肚子的氣沒地方撒,正要發威,但看潤玉,登時就沒了脾氣。潤玉趴在桌子上,不知是何時睡着的,手裏握着的書卷不曾松開,許又中了夢魇,眉頭緊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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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鳳把瓜子盤輕手輕腳擱到桌子上,伸手去撥潤玉額間細碎的亂發,手指觸感冰涼。潤玉素來眠淺,身子本能警覺,一睜眼,對上旭鳳的,目光觸及,一池沉潭幽杳,一池碧波柔煦,卷不起驚濤拍案,倒泛起漣漪頻頻。
潤玉心口一陣猝不及防的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神思驟然收回,捂着心頭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氣,旭鳳手足無措,想上前去,看看邁出一步,猶疑半晌卻又将腳收了回去,面色凝重。想必他自己也已經察覺到了,他待潤玉總歸是比待別的神仙要好上千萬倍。是朋友麽?認識不過數月,在神仙漫長十幾萬年的仙壽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那是恩人,該報的恩早報了,該還的情一分也沒吝啬,不但傷勢痊愈,反倒還被潤玉養胖了幾斤。
那他為何還留在這裏。
平日裏不曾考量,如今細想起來,他确實再沒有繼續留在這裏的理由,他喜歡一切盡在掌控的快感,但心底萌芽的情感愈發不由他自主支配,這讓旭鳳莫名感到惶恐,是不被允許的。
更何況,他是天帝嫡子,父帝母神自幼對他縱容有加,然而天理倫常,不得不顧。
“你……”
“我……”
氣氛愈發尴尬,他倆同時開口,對上的目光再次移開,旭鳳讓潤玉先講,潤玉語調緩緩,只道,“旭鳳,你該回去了。”
旭鳳難得沒有回絕,他是該回去了,接連幾個月杳無音訊,只怕母神要急紅了眼。
可他偏偏又舍不得,他沒有兄弟,說實話在天宮過得并不怎麽快活,穗禾時時黏着他,十句話不離表哥和婚約,令人生厭,他也沒什麽朋友,年紀輕輕便位列上神,九重天上下尊卑嚴謹,誰敢同他嬉笑打鬧。
潤玉不同。
他一睜眼就覺着潤玉親切,即便那廂是塊頑固不化的堅冰,相處下來也覺得頗有意趣,抛去那些冗雜的天規條律,旭鳳才第一回 體味到生活的樂趣。
但這是不對的。
“好。”
潤玉聽到一個“好”字,心裏的石頭落下,依舊覺得空落落的。旭鳳無意闖入他安逸閑适的生活,點上濃墨重彩的一筆,這背離了潤玉的初衷,旭鳳遲早會愛上如今尚未出世的錦覓,愛得轟轟烈烈,愛得人盡皆知。
“潤玉。”旭鳳喚他。
潤玉幾不可聞“嗯”上一聲,算是應他。
“最後再陪我去游一趟人間,可好。”
“……”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