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王朝興衰,歷代更疊,放在神仙眼裏不過白駒過隙轉瞬須臾,一彈指便是一生一世,七苦歷盡,寫到人間的話本子裏頭,編上一出折子戲,荒唐愛恨生離死別,賺足了眼淚,可真待神識歸位,遑論大悲大喜、大徹大悟、愛過的恨過的權當晉仙封神的墊腳磚石,水月鏡花浮生一夢,做不得數。

大道無情,不過如此。

潤玉此一世頭回踏足滾滾十萬紅塵,旭鳳嫌他粗布衣服不甚體面,大手一揮,裁上身月白流雲錦緞,束以鑲金玉冠,愈發襯得潤玉溫和隽雅、姿容不凡,再配一紙泥金繪的扇面,不知道的還當是哪位王親貴胄微服私游。

“不成,太過招搖。”

旭鳳搖搖頭,只看了一眼就直呼不妥,潤玉“蓬頭垢面”的時候都招惹了一池子鯉魚精嚷着要給他生小鯉魚,這會子收拾幹淨了,不曉得要禍害多少人間的妙齡少女,大大的不成。

潤玉可不知道鳳凰腸子七彎八繞尋思了這麽多事,見不得他磨蹭,索性自個兒施了仙法換了套衣服,他往日常穿的那身,許久沒做這身打扮,無由竟還有些懷念。

“沒成想你這鄉野小妖竟還有這等品味,好看,素淨。”

旭鳳眼前一亮,潤玉卻受不住他這聲奉承,廣袖一震,先行一步,“火神殿下,請吧。”

“诶,你等等我呀。”

他們兩人下界時,人間正值好時節。

這一朝是個太平盛世,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一無戰事,二無災荒,比旭鳳上輩子跳下因果天機輪盤去當熠王那會兒好個百八十倍。潤玉答應陪旭鳳再游人間一日,事發突然,兩個大老爺們兒從不曾研究過這等風花雪月之事,千頭萬緒連往哪兒去都不知道,然而既來之則安之,往熱鬧的地方鑽總是沒錯的。

旭鳳帶潤玉去聽書,講那前朝安王如何步步鑽營,逼宮謀位,弑父殺兄,登頂帝王之巅,集權在手卻注定與孤獨為伴。潤玉耳朵裏聽的是別人的故事,想的卻是自己,若他上輩子壽終正寝,保不齊昔年做的那些荒唐事也會被有心翻出來編排成一出好戲說予後人聽,只是再沒人關心戲中人的委屈無奈,故事,全憑輸贏成敗定了是非黑白。

潤玉感同身受,輕嘆一口氣,轉眼看到那傻鳳凰睡得正香,這麽吵鬧的環境還能睡得着,潤玉打心底裏佩服。

旭鳳一直睡到天黑散場,可謂是神清氣爽,他伸着懶腰同潤玉一道走出茶樓,對人間的說書先生失望透了頂。

“講的都是些什麽玩意兒,也就糊弄你們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凡人和小妖,你要愛聽,本殿下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英勇事跡可以給你說個三天三夜不重樣,想當年……”

“沒興趣。”

Advertisement

潤玉張口就截了旭鳳的話,當了一輩子的兄弟,他怎不知旭鳳原來是個話痨。旭鳳打量着那個先他一步鑽進人群的清矍背影,笑出一臉傻氣,快步追過去,嚷嚷,“你不愛聽,那我同你講講我父帝年輕時那些風流韻事,這可是天界最不為人知的秘辛,一般人我都不告訴他。”

“閉嘴。”

天帝生性風流荒唐,負了先花神,再負了他母親簌離,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誰愛聽誰聽,潤玉一個字也不想再知曉,他加快腳步,依舊被旭鳳輕易扯住了袖子,一拉一拽,踉跄幾步靠着旭鳳才站住了腳。街上人來人往摩肩接踵,旭鳳把潤玉拉近些,生怕有不長眼的凡人沖撞了這羸弱的小魚仙。

“走這麽急作甚,若是丢了本神可不會尋你。”

“犯不着你來尋,我識得回洞庭的路。”

“可我識不得。”

旭鳳字字說得真切,潤玉刻意避開他的目光。

“殿下是鳳凰,洞庭湖邊可沒有梧桐。”

拒絕意味之明顯,旭鳳怎會聽不出來,終歸還是他太沖動了些,潤玉為人清傲,幾個月相處下來,從不見他把什麽事什麽人放在心上,哪是條錦鯉,明明是千年萬年都開不了花的鐵樹,自作多情,也該有個限度。

“前面有燈會,去看看吧。”

潤玉恰到好處地把話題岔開,将自個兒的袖子從旭鳳手中抽出,邀他一同賞燈,旭鳳不語,算是默認,兩人沿着燈火如晝的街面往河邊走去,一路無言。

“兩位公子,放個河燈吧。”

賣燈的小姑娘把一盞嫣紅的鳳凰花燈遞到潤玉跟前,旭鳳伸手付了錢。

“再給我來一盞鯉魚燈。”

小姑娘噔噔蹬靈巧地穿過人群,沒一會兒還真給旭鳳捧了個鯉魚燈過來。

“這燈比你都寒碜,真醜。”旭鳳嫌棄。

“月老廟的居士說,在河燈裏寫上心上人的名字,河燈順水漂流,如若真叫對方撿到,便是天定的姻緣呢。”

“月老是我叔父,可沒聽他說過還有這一茬。”

旭鳳小聲質疑,也只有潤玉聽得到,人界的民間習俗,萬般說辭無非只圖個好彩頭,哪有神仙跟凡人較真兒的。

“能叫兩位公子相中的姑娘不知是修了多大的福氣呢,小女子祝願兩位公子心想事成、姻緣美滿。”

旭鳳出手闊綽,小姑娘應景多說兩句吉祥話,随即又鑽進人群賣燈去了。潤玉捧着那盞鳳凰燈站在路中間,旭鳳早已經先他一步去了河邊。思來想去,他不知河燈上該寫誰的名字,若是上輩子,他定然會毫不猶豫地寫上錦覓二字,可他不愛了,甚至時隔多年重提這個名字,他的內心已經毫無波瀾。

思前想後,潤玉把那盞鳳凰燈放到水中,誰的名字也沒寫。

旭鳳放完了燈過來尋他。

“你寫的誰的名字?”

“佛曰,不可說。你呢,可有心儀的女仙了?”

旭鳳剛想開口,卻繞過潤玉看到了人群中的燎原君,定是母神派來尋他的,潤玉自然也發現了。

旭鳳走時,貼着潤玉的耳廓,悄聲道,“佛曰,不可說。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

錯身時,他拍拍潤玉的肩膀全是告別,和燎原君一起消失在喧鬧的街市之中,再尋不到蹤影。

這是潤玉回到洞庭的第七日,沒了旭鳳,日子照常的過,與先前的兩千來年并無什麽區別,只是那門上的披風,炒得香脆的瓜子,還有喂得肥美的雞,無一不在昭示旭鳳曾經的存在。

是日,潤玉在洞庭湖邊撿到一盞河燈,鯉魚形狀,寒碜得很,上邊清清楚楚寫着一個人的名字——潤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