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旭鳳在潤玉房裏歇了一夜,潤玉早四千年便習慣了這樣的距離,一開始還總踹他下床,後來習以為常,才知日複一日一點一滴之中,遑論人與神,都捱不過自然而然四個字。旭鳳這一覺睡得十分安穩,醒時早已經過了三軍操練的時辰,他自掌五方天兵以來,嚴以律己,這還是第一次無故缺席,礙着潤玉的關系,燎原君可不敢自讨沒趣的去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待有心人問起,他只推說殿下公務繁忙實在抽不開身,還請諸位将士莫要懈怠爾爾。
旭鳳身着寝衣胸襟半敞,起身不見潤玉,揉了揉眼,鞋都懶得穿便下床去尋,還沒跨出房門,入眼便是一應水波青碧,潤玉愛穿素缟的白,旭鳳偏好赤霞的紅,月下仙人嘗同錦覓調侃,這二人要是放到人間,往俗了說,可不正是紅白喜事一條龍,笑得錦覓半天合不攏嘴。
潤玉立在留梓池畔,碧玉的魚食盅端在手上,襯他膚色若白璧無瑕,旭鳳抱臂倚在門梁,單就靜靜看着他的背影,笑意無端染上眉眼,潤玉忽而回頭,對上旭鳳的目光,他眼眸清澈,好似蘊了漫天晨星,卻裹着深不見底的漆黑。
“醒了。”
清晨徐徐涼風将潤玉的聲音送到旭鳳耳畔,旭鳳赤腳踏過湖畔的石子小路,來到潤玉身側,餘光看到留梓池中水光粼粼,沉睡方起的聲音帶着三分恰到好處的慵懶。
“本神什麽時候準你在池子裏養魚了?”
潤玉看得出旭鳳明目張膽的裝腔作勢,壓根兒就懶得同他周旋:“有清池而無魚,火神未免過于暴殄天物,幾條錦鯉不成敬意,權當殿下替潤玉療傷的謝禮,待潤玉回返洞庭,也算不枉到栖梧宮一游。”
“你要回去?”旭鳳臉上的笑意登時煙消雲散,雙手掰過潤玉的肩膀。
“仰仗殿下送來的補藥,潤玉業已大好了,不光如此,修為還精進不少,區區散仙能有如此際遇,承蒙殿下仁德。”潤玉一席話不像是随口亂說,好似已經思慮良久,故意疏離。
此來天宮的日子過于安逸,潤玉當了好幾萬年的天帝,居安思危不忘時刻自省,這一世雖與世無争地度過萬載時日,但他的身份,他的血脈,始終是一個巨大的隐患,而點醒他的契機,正是昨夜旭鳳熟悉的體溫。
是他太放縱自己了。
“多留一陣好不好,母神壽誕将至,介時衆仙都會親赴九重天給天後祝壽,反正都要再上來一遭,你又何苦多此一舉。”旭鳳語氣放緩,高高在上的火神幾乎帶了些懇求的語氣。
那便更留不得了。
旭鳳自幼黏他,像個小尾巴一樣日日跟在他的身後,年紀稍長些,他先旭鳳一步懂了什麽叫上下尊卑,什麽叫嫡庶有別,曾幾何時掏心掏肺的兄弟情誼驀地就淡了,小鳳凰不死心,仍舊時常過來尋自己的兄長,卻每每被璇玑宮拒之門外,他看着弟弟離開的背影,愈是想親近,愈是告誡自己要忍耐,對自己好,也對旭鳳好。
“旭鳳,錦覓……”
他剛想說什麽,燎原君匆匆進來通禀:“殿下,紫方雲宮那邊前來通傳……”
Advertisement
“你告訴母神,本神現在有要務處理,分身不暇,過幾日自會去請安。”旭鳳不耐煩。
燎原君被截了話,滿臉的尴尬,躊躇好一陣才接着說:“是……是請洞庭君。”
這下連潤玉都有些驚訝,随即苦笑,他倒是忘了,荼姚的手段,便是不擇手段,他以為在栖梧宮至少能躲到神不知鬼不覺地打道回府,終歸還是晚了一天。幸而如今他再不是那個寄人籬下任人宰割的夜神,囚禁荼姚的罪名他供認不諱,卻從未後悔,再來一次,他也不懼。
“不行,你不能去,要回洞庭府是吧,我讓燎原君送你一程。”旭鳳深知母神的脾氣,從前有多少仙子因為多看他一眼差點慘遭了穗禾的毒手,他不過問,不代表不知曉,說來涼薄,無非火神殿下從沒将那些個女仙放到過心尖尖上,但這次不同,來者不善,潤玉區區一介下界水君,還不被天後吃得死死的。
“來不及了。”
潤玉按下他的手,拍了拍,作勢要抽身離開,旭鳳施個仙法更上一件常服,一把拉回潤玉的手:“那我陪你一道。”
六十六重白玉階上便是紫方雲宮,天後居處,自然氣勢恢宏、仙氣缥缈,阖宮擺件精巧奢華,無一不彰顯着座上女子的身份高貴,穗禾立侍在玉座旁,手上執了把孔雀羽扇給天後娘娘納涼。
旭鳳半路被天帝支走,應是荼姚故意為之,潤玉只身踏入這玉宇瓊樓,白衣翩翩,傲骨凜然,循着規律給荼姚作揖問安,不卑躬屈膝,不奴顏谄媚。
“洞庭君,真是聞名不如一見。”荼姚裝模作樣地擺弄着手上的戒指,并未正眼瞧他,“本座四千年前已經放過你一回,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不知好歹勾引我兒旭鳳,究竟是何居心?”
天後雷霆震怒,潤玉長身而立,巋自不動:“小仙位卑言輕,不敢污了天族門楣,娘娘不妨親自問問火神殿下,為何每次受傷都倒在小仙門前。”
“放肆!”荼姚掌拍扶手,“難道還是火神倒貼你不成?”
“小仙污蔑火神,娘娘是何種心情,推己及人,一口一個勾引,未免有失偏頗。”潤玉不卑不亢,“火神殿下上有與水神長女的一紙婚約,下有穗禾公主這位青梅竹馬,要說情之一字,同潤玉不過患難之交,救命之誼。”
旭鳳終于從九霄雲殿抽身,匆匆趕到紫方雲宮,仙侍正要進去通傳,旭鳳卻恍然聽到最後兩個詞,擡手制止。
“潤玉,四千年前你也是這派說辭,你說此生此世都不會承旭鳳的情,我信了你,可你做了什麽,住在栖梧宮與表哥朝夕相處,如今被問責倒全然把自己撇得幹淨,怎麽什麽好都讓你占了。”穗禾插話進來。
荼姚揚手示意她噤聲:“旭鳳遲早會是未來的天帝,作為母神,我不允許他的人生有任何污點,我再問你一遍,你當真不曾對旭鳳動過絲毫真心?”
“雖有真心,無關情愛。”
他眼底無波,像九嶷山沉寂了萬年的深潭,當年穗禾便是被他這樣的目光說服,心裏帶着僥幸卻也覺得他未免過于涼薄。溫潤如玉的洞庭君待誰都好,将那顆真心分了千萬份,不偏不倚,不多不少,他待旭鳳好,待錦覓好,即便待天後和穗禾也不見得有多少怨怼。
這話旭鳳聽來刺耳,尤為錐心。
旭鳳對潤玉,與所有人間話本子裏敘寫的故事如出一轍,一見鐘情,說不上為什麽,平白無故的想去親近,丹朱告訴他,他這是動了凡心,對一條魚。
可魚的心是冷的,血是冷的,縱使他是天上天下極稀有的火鳳,涼水兜頭一澆,沒能将他捂熱,自己反倒成了落湯雞,簡直可笑。
他總覺得潤玉的心是空的,卻又像住了一個人,住了誰,無端的讓他嫉妒。
“聽你這話,倒像是已有心愛之人?”荼姚問。
“潤玉愛過。”
所以不會重蹈覆轍。
旭鳳門也沒進,轉身離去,六十六階白玉寒涼,竟也比不上他心裏頭徹骨的冷。
潤玉,你若要回洞庭,我再不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