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蛇山,潤玉來過,将塌未塌時臨危救下錦覓一命,彼時山崩地裂一瞬歸于寂滅,以至于那位傳說中的廉晁上神,他無緣得見。蛇山霧障濃郁,高嶺荒幽,蛇蟲鼠蟻漸布,潤玉斂了靈力徒步而上,錦覓不放心,小尾巴似的跟了來,生怕潤玉再做什麽損人不利己的糊塗事。
“這山上,當真住着能幫你的神仙?”仙山空氣稀薄,沒有靈力護體,錦覓修為尚淺,拄着根木棍兒,走得直喘氣。
廉晁之事他是荼姚死後才偶然得知,而廉晁身死神滅成了壓垮那個驕傲女人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從前只覺得暢快淋漓,如今身在此山中,方知世間有情癡,廉晁為了荼姚避走蛇山,與他隐匿紅塵那數十載,異曲同工。
“或許吧。”潤玉回首看一眼錦覓,又遠望崇山峰巒,放緩了步子,“不試試怎麽知道。”
錦覓長舒一口氣,聳了聳肩,快幾步跟上潤玉:“我倒覺得你來便來,同鳳凰說一聲也是好的,你這樣悶不吭聲,也知道鳳凰那雞腦子不怎麽利索,萬一他又當你不聲不響地溜了,該有多着急。”說着,小葡萄微微挑了眼角,拍了拍無二兩肉的小胸脯,一臉驕傲,“好在我打姻緣府待的這些時日不是白瞎的,有我這半個紅線仙拴着你,諒你不敢亂跑,若是不成,我便讓狐貍仙用紅線織成網,将你這條魚兒兜在網裏給鳳凰送過去。”
潤玉哭笑不得,尚在洞庭之時他便萬般籌謀要如何撮合旭鳳與錦覓,以成其好,但顯然他這個月老糊塗得荒唐,紅線在錦覓身上繞一圈,牽回了自己身上,這會兒反倒要讓錦覓來操心他與旭鳳之事,當真世事無常,報應不爽。
“當你攔得住我似的。”潤玉沒往心上去,輕笑着應她,倏忽眼神一暗,一把拉過錦覓衣袖,掌心銀芒初現,刀劍起落,釘入錦覓腦後的樹幹之上,一具蛇屍掙紮扭動片刻消亡,“當心些,你有功夫還不如用紅線将這些畜生都捆了。”
小葡萄心有餘悸,撓撓頭,但又覺得潤玉這番話委實是看不起自己,氣鼓鼓地祭出短匕,一套功夫使得有板有眼,想來這些年跟在水神身邊長進不少,蛇群逶迤在樹叢裏,烏泱泱一片令人頭皮發麻,潤玉不暇分心,執刃相迎,錦覓亦不甘示弱,雖能為有限,但每每失手,潤玉皆會及時相救。
兩人一路斬蛇前行,待到了蛇山之巅,衣衫上已是血污斑駁,擦擦碰碰在所難免,索性都無甚大礙。
“何方小仙,膽敢擅入我蛇山境內。”迎面一聲低沉的呵斥。
潤玉目觀來人,撩袍落跪,朝人行上三拜大禮:“小仙潤玉,特來請見廉晁上神。”
廉晁負手打量潤玉,目若鷹隼,令他起身,喃喃:“應龍真身……你是太微之子?”
“是,願或不願,先天帝都曾予潤玉一身骨血,于情于理當稱其一聲父帝。卻也不是,生而不養,何以為父,潤玉已在九天之上削骨明志,了斷與天界的幹系。”錦覓聽來都覺心頭一緊,反觀潤玉,神色依舊和煦,仿佛那些曾經徹骨的痛與恨都是話本小說當中的笑談,不值一提,“如此說來,論資排輩,小仙當稱上神一聲伯父才是。”
“先天帝?”廉晁震驚。
“先天帝太微,十五日前于忘川滅道。”潤玉毫不隐瞞,“固城王所為。”
廉晁袖間稍動,看着潤玉只長嘆一聲,轉身往林中走去,潤玉自知這塊敲門磚落了響,拉着錦覓快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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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山之巅,隔絕迷霧瘴氣,俯仰山河,攢簇擁巒夾翠,小院清幽雅致,想來廉晁亦是修心之人。
“你此番來尋,是為何事?”廉晁開門見山。
“物歸原主罷了,天帝之位,本該屬于伯父。”潤玉斂袖烹茶,一派氣定神閑,“潤玉嘗于魔界卧底,與固城王說來還有幾分虛假淺薄的交情,昔年戰禍因果偶有耳聞,待細細查探,乃知上一輩的恩怨糾葛。”
廉晁冷哼:“荼姚與太微尚有一子旭鳳,天界之事何時輪到本座這把老骨頭了。”
“不瞞仙上,潤玉此番,正是為旭鳳而來。”潤玉眼眸微垂,“愛恨二字雲雲,數千載隐居,仙上想必比潤玉更有體會。”
“潤玉也曾如仙上一般避世凡塵,所懼無非由愛生憂,由愛生怖,可若心中無愛,緣何又要躲避又要逃呢,自欺欺人罷了。”潤玉給廉晁奉上一盞清茶,語調平緩,像在說芸芸衆生中那些無關人等的故事,“我心悅旭鳳,蹉跎數千年歲月,糾葛良久,方領會其中道理,也明了自己的心意。”
“可這條至尊之途高寡,下轄各族人心算計,波雲詭谲,我信他會是一位仁德的主君,可我不信自己。潤玉心系彌山繪谷,願卧月眠雲,當個逍遙散仙,可若旭鳳承了天帝之位,呵……”潤玉想到那只直腸子的傻鳳凰,免不得一聲苦笑,“他若當了天帝,我怎忍心不為他籌謀,到底機關算盡,只怕不知何時我就丢了自己,丢了他曾幾何時愛過的潤玉,只剩終日機心與怨怼。”
荼姚與太微便是最好的例子。
“這是潤玉的私心。”
廉晁不由想到自己與荼姚,他想,他仍舊愛着那個明媚如春日暖陽般的鳥族少女,清泠泠一颦一笑映在腦海裏,揮之不去,他也曾想過凱旋而歸後風風光光迎娶荼姚成為自己的夫人,把世間一切美好都交到她的手上,可一切,事與願違。
“彼時仙上戰于忘川,天後以為您元神寂滅故而萬念俱灰,先天帝方能趁虛而入,反觀先天帝如今自食惡果,遑論天帝之位抑或天後真心,于仙上而言,豈非皆是取之有道,物歸原主。 ”
“可我仍未尋得,世間最絢麗之物。”廉晁五指開阖,眼前只餘黑白二色。
“長芳主說花神娘親曾留了些遺物予我,我閑時常常翻看,我記得上頭說,世間最絢麗之物合而為一,乃是最純澈的透明。”錦覓終于找到插嘴的機會。
“而世間最純澈的透明,不正是仙上對天後數萬年如一日的赤子之心嗎?”潤玉朝錦覓投去感謝的目光,小葡萄卻在一邊兒心無旁骛地吃着點心,塞了滿滿一腮幫子。
“可你無端道天帝之位乃物歸原主,想與旭鳳攜手山川,可曾問過他願不願意?”
廉晁如此一問,潤玉卻沉默,他在賭,賭天命,亦賭旭鳳的愛恨。
“我自然願意。”屋外傳來人聲,不是旭鳳是誰。
“你、你怎麽來這兒了。”潤玉滿臉訝異,又問:“何時到的?”
“嗯……不偏不倚,恰好聽到你說……呵,心悅本神。”傻鳳凰眉眼上挑,顯然對潤玉方才一番剖白很是受用,這才向廉晁施禮,“小侄旭鳳,見過伯父,本該早些來拜谒,只是父帝喪儀繁瑣,故而耽擱了幾日。”
旭鳳還未起身,丹朱哼哧哼哧地拖着他那根紅線杖也跟了過來,清寂的小院兒一時變得十足熱鬧,丹朱對廉晁道:“大哥你可救救小弟吧,鳳娃這失心瘋的就差把我這不學無術的老狐貍推上九霄玉座了,我實在沒辦法,才将你的消息告知與他。”
“旭鳳自知父帝昔年迎娶母神,是為拉攏鳥族勢力,這些年旭鳳眼見父母貌合神離,于心不忍,而今父帝去後,母神憂思尤甚,想讓旭鳳盡快承襲天帝之位,卻只為鞏固權勢,母神日日鑽營權術,未嘗一日真心笑過,如今想來,無非是父帝多情,給予母神至高無上的尊崇,卻剝奪了她作為發妻的安全感與尊嚴。”旭鳳跪得端正,一字一句懇切而認真,“叔父訴諸往事,旭鳳思慮頗多,若母神能得一真心待她之人,旭鳳此生無憾。”
“還請伯父随旭鳳回九重天,承襲天帝之位。”旭鳳再道,“此舉于母神、于伯父、于旭鳳與潤玉,皆大歡喜。”
廉晁雙手扶起旭鳳,再看看潤玉,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好,回九重天。”
廉晁随丹朱先行一步,旭鳳讓他倆順帶将錦覓也帶了去,回到兩人常住的小院兒,落敗一地的鳳凰花叫人施了法術,緋紅一片豔色。
“去找伯父,為何不與我說?”旭鳳這才與潤玉算起賬來,“你還是不信我?”
“沒有,”潤玉矢口否認,掩不住有些心虛,眼神四處亂瞟,“我……我不過賭一把罷了。”
“潤玉,”旭鳳将人圈進懷中,“我不是父帝,我把我的心都剖給了你,往後餘生,你無需再賭什麽,旭鳳的愛恨,便是你的愛恨。”
“好。”潤玉輕聲應。
“你只需在家中等我,好好想想下一回我們搬去哪兒,青丘、玉山、渭水還是……”去魔界之前,旭鳳曾這樣問他。
“下回,我們搬去玉山吧,我想看霜打的紅葉,我想看青鸾鳳舞,我想……”
“好,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