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旭潤】一枕夢回(墟·番外)
錦覓來找潤玉時,帶了一壺酒。
“這是酒仙新釀的瓊漿玉露,九重天上千金難得一求,若非他釀酒時朝我讨了一品頂稀有的花木,欠下個人情,指不定你倆不會有這等口福。”
旭鳳嗤之以鼻:“酒仙那老頭兒慣會糊弄人,好東西從來都藏着掖着,哪會分你一壺?”
“不信算了,反正又不是給你喝的。”說着,錦覓把酒壺推到潤玉跟前兒,起身告辭,臨走時一敲腦袋,“啊呀,忘了說,這酒呀,叫夢回。”
“倒是個好名字。”潤玉暗嘆,纖長的手指覆在精巧的酒杯外,碧玉溫潤,醇液沁涼,仰頭一下肚,是透徹肺腑的暢快,旭鳳攬過潤玉,舌頭叩開那人齒龈,将醇酒餘香悉數裹進口腹,末了還不忘在潤玉耳側沉聲呵氣,典型的得了便宜還賣乖:“不及阿玉的桂花釀。”
夜涼如水,二人就着一壺涼酒、一碟瓜子兒沒頭沒腦地談天說地,幾千年了,縱覽寰宇萬方,總有聊不完的話,不會膩似的。
翌日。
青色寝衣半敞,宿醉的潤玉伸手揉揉太陽穴,廣袖滑落,露出光潔的手臂,他翻身,手在榻上拍了拍,沒人。
“大殿下,您醒了?”邝露入內,潤玉衣不蔽體,她的目光不知如何安放,只好背過身去。
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在潤玉耳畔炸開,他頭腦驀地清醒,環顧四周,此地并非是他與旭鳳隐居的小院兒,而是——璇玑宮。這樣的發現讓他無端遍體生涼。
——“忘了說,這酒呀,叫夢回。”
夢回,到底回到此處是一場夢,亦或,他與旭鳳的朝朝暮暮,才是一場他不複醒來的……春秋大夢。
潤玉的餘光掃過邝露,問起今日是何年月,邝露一臉怔愣,雖有疑惑卻也老老實實地答了,潤玉聽來,心下一一盤算,數着日子,應當是旭鳳與錦覓歷劫歸來的時候了,他無心計較這些,總歸這一世的旭鳳一心愛着錦覓與他無甚牽連,找到從夢中脫身的方法才是正經。
“邝露。”潤玉吩咐,“即日起,璇玑宮閉門謝客,入夜布星的活,也由你替我去吧。”
邝露更是疑惑,想開口發問,但看潤玉面色不善,故而也沒敢多言,只應聲退下了。
璇玑宮本就冷清,而今更是閉門謝客,是故火神得了失心瘋這等大事兒左右都傳不到潤玉耳朵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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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間早有傳言,火神殿下觊觎自家兄長的未婚妻已多時,你看,連天機輪回命盤都舍身跳了,這感情深着呢,人間情劫一歷,幾度生離死別直在這雙苦命鴛鴦身上火上澆油,只怕夜神殿下早晚要被自家兄弟撬了牆角,真是可悲可嘆。可誰料人間歷劫剛回來沒兩天,火神旭鳳就變得不怎麽正常了,此前日日往洛相府上獻殷勤,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對錦覓仙上矢志不渝,這會子倒三天兩頭地往璇玑宮跑了,這演的是哪一出。
旭鳳也惱啊,昨個兒還同潤玉在自家小院兒的露臺上喝酒看星星,怎麽一醒來就人間時序換了天地,還直直被拉到了九重天上來,定是錦覓那臭丫頭幹的好事兒,他怒氣沖沖地往洛相府興師問罪,誰料錦覓那廂死不認賬,甚至有時還一臉少女懷春似的盯着他看,差點沒給他惡心透了,習慣了那丫頭沒心沒肺的模樣,這還真消受不起。
燎原君是個明白人,見到旭鳳活得個颠三倒四,索性将前塵往事一一都同他交待清楚。
旭鳳頭更痛了。
潤玉再不是洞庭湖邊兒的小魚仙,而是堂堂夜神,天帝長子,他旭鳳名正言順的兄長。燎原君還說,說他前幾日才同錦覓下凡歷劫歸來,淮梧熠王與聖醫族聖女纏綿悱恻的愛情讓諸多仙友掉足了眼淚,觀塵鏡前日日有意猶未盡的觀衆,可謂是近些年來天界頭等火熱的情感大戲。
“呸,老子當熠王那會兒明明是為了我家阿玉守身幾十載,關那小葡萄屁事兒。”
旭鳳不齒,卻也明了了幾分如今的狀況,潤玉喜歡錦覓,他……不,是腦子還沒開竅時候的他也喜歡錦覓,潤玉還與錦覓有一紙婚約。
怕不是在夢裏吧,令鳥頭大。
不過這與彼年天後壽宴上的情況不謀而合,可就是因為他當年太沖動,才導致潤玉承受剔骨之痛,可此間的潤玉,喜歡着錦覓的潤玉,還會是他的潤玉麽,即便不甘心,那他喜歡,便讓他喜歡去吧,至于旭鳳自己,得趕緊回去,醒來,找自己的阿玉。
燎原君說潤玉自幼時上天起便在璇玑宮常住,旭鳳便天天往璇玑宮跑,可是璇玑宮守門兒的那侍女蠻不講理,說大殿下正閉關修煉,概不見客,眼神中對他滿是嫌惡,也是,這一遭他倆可是情敵呢。
旭鳳也不急,翻牆,誰沒幹過似的,當年洞庭府的牆可比璇玑宮的難翻多了。
于是,潤玉見到旭鳳時,竟差點兒以為自己又回到了洞庭府。
“大殿別來無恙。”這個稱呼一脫口,潤玉便收斂了眼眸中異樣的神情,付之一笑,也對,這是火神,卻非是與他朝夕相處的旭鳳。
旭鳳一聲“阿玉”差點兒沒脫口而出,生怕潤玉也将他當成失心瘋。
“何事?”潤玉将從省經閣翻來的經卷倒扣在案上,故意冷待。
“沒事兒,我是想說,我與兄長之間興許有什麽誤會。”旭鳳與潤玉對案而坐,“我是說錦覓,我只當她作妹妹一般,你們的婚約只管如期進行……”
“荒唐。”潤玉凜眉,不知道旭鳳是哪根筋搭錯了,他閉門謝客就是為了不打擾旭鳳與錦覓漸生情愫,這會兒旭鳳竟要他按原計劃與錦覓成婚,放在以前還好說,這會兒他對錦覓可沒什麽非分之想,“那紙婚約不過是父帝與水神一意孤行,水神早有意取消婚事,讓覓兒嫁予自己真正喜歡的男子,她與你兩情相悅,你怎可這般作踐她的感情。”
那聲“荒唐”确乎就是阿玉常罵他的,旭鳳好言相勸:“大殿這麽說就不對了,我一生戎馬,遲早是要死在戰場上的,大殿才是能與她厮守一生,護她一世安寧的人啊。”
“你既然如此為覓兒着想,又怎忍心棄她于不顧,此事休要再提,我會上秉水神,取消婚約。”潤玉下了逐客令,“火神請便吧。”
不可愛,這個潤玉實在是太不可愛了,喜歡錦覓就大大方方承認呗,這種話本子裏才會出現的舍己為人是演的哪一出。
旭鳳自覺是在夢中,遂就不管不顧,任性妄為。不過此方的潤玉端持有度,一席玉冠白衣,好一個塵濁不染的翩翩谪仙公子,不似他家阿玉,成日粗布麻衣,不是種花就是養雞,興致來了還曬曬鹹魚,愛茶愛酒更愛嗑瓜子兒,若是哪裏惹到他不痛快,二話不說就是一腳踹人身上,那張好看的臉上半分愧疚也無。
當真是魚比魚,氣死雞。
可這位夜神大殿,似乎總有心事,旭鳳身在九重天上,有意無意總會聽到些流言蜚語,仙壽綿長的神仙們聊起八卦來半分不含糊,說什麽的都有,無非道這天界大殿下不過是天帝陛下年輕時風流欠下的債,爹不疼娘不愛,說得好聽高居上神之位,也不看看連供的神職都是凄清無人相伴的司夜之神。
句句刺耳。
旭鳳每每要去與他們理論是非黑白,都會被潤玉拉住,那人眉似遠山,一派風輕雲淡,渾不在意:“潤玉自幼便有許多人不喜歡,也不怕再多一個。”
這是潤玉,卻非是他所熟知的那個潤玉,但天道輪回,因果使然,他既陰差陽錯身在此間,必定有其深意。他常常會無端感到慶幸,慶幸阿玉的真龍之身藏到母神壽宴時才暴露,雖承剔骨之痛,好歹也過足了萬載逍遙的清閑時光,不似這位夜神,無尊位,少親友,清寒孤寂,無以為伴,但有時他竟也會覺得這人真真切切地便是他的阿玉,尚在樊籠的阿玉。
潤玉這邊,一心想請水神取消自己與錦覓的婚約,錦覓與水神不置可否,倒是天帝天後一力不贊成,再加上旭鳳在天後跟前兒煽風點火,潤玉想擺脫這門婚事更是難上加難,想當年自己是求而不得,沒成想如今不想要了,還有人硬塞給自己,當真是世事如棋,乾坤莫測。
那索性……就逃婚吧。
婚禮的前一晚,潤玉正在收拾行李,魇獸吃撐了跑到潤玉房中,藍色的所見夢珠飄到他眼前,小小的球體上映出旭鳳的臉,還有兩具纏綿的軀體,是旭鳳與錦覓吧,他昔年就是因此煉就心魔,此時作為局外人,倒不怎麽在意了,埋頭清理衣物,再擡眸,恍然看到夢珠中與旭鳳颠鸾倒鳳的……竟不是錦覓。
是他自己。
手中的書卷嘩啦啦散了一地。
夜神與水神長女大婚,新郎官兒卻不知所蹤,火神也未出席。
栖梧宮內,潤玉記得上一世的留梓池畔種的是一樹鳳凰花,錦覓親手送給旭鳳的,而今鳳凰花不再,卻隐隐飄來桂花清幽。樹下,一人一酒,金赤華服的火神打了個呵欠,擡眼正好對上潤玉的目光,他昨個兒老做夢,夢見自己還在小院兒裏,身邊有阿玉陪着,一晚上睡得十分不踏實。
甫一晃神,他竟脫口而出:“阿玉……”
自來到這兒便繃着臉故作深沉的夜神大殿終歸展顏淺笑,只答:“是我。”
石幾上的酒壺摔得稀碎,旭鳳起身,兩步并作三步走到潤玉跟前兒,伸手就在潤玉腰上掐一把,潤玉吃疼,倒抽一口冷氣,擡腳就踹,旭鳳也不多,傻愣愣的任他,而後拍拍衣服上的腳印兒:“當真是阿玉!可你……”
“哦,我倒忘了,今日可是我大婚之日呢,斷不能讓覓兒等急了,火神前些日不還一力慫恿本神盡快完婚嗎,現在反悔可來不及了。”潤玉好整以暇。
“是要大婚。”旭鳳沒臉沒皮,将人攔腰抱起,“阿玉只能和我大婚。”
沒有紅蓋頭,甚至沒有婚服,素衣白裳,他倆在栖梧宮跪拜天地大荒,結發合卺,合卺酒還是從酒仙的酒窖偷的,簡陋到令人發笑。
一枕夢回,一枕夢還。
誰也不知他們是如何脫出的夢境,醒時,潤玉躺在小木屋窄小的床板兒上,偎着旭鳳:“你還是阿熠那會兒,我同你講過,我成過親的……便是夢中那次,我與錦覓成婚,你來搶婚,此後便是你死我活的萬劫不複。”
潤玉回想起往事,仍舊有些傷懷:“那是我的曾經,也是你的曾經,只是我有幸再活一遭,有幸遇見一個不同的你。”
“怪不得我明明記得自己一頭栽進了洞庭湖,卻在花界醒來,要我說,阿玉,你這月老當真不怎麽樣。”旭鳳伸手将人攬緊了些,“你要曉得,你成過親的,不是與錦覓,而是和我。”
“即便身在夢中,我們向天地川澤叩首立誓,今生今世,往生往世,旭鳳與潤玉,再不分離。”
“你的曾經滿目瘡痍,我遺憾彼時的我尚未愛上你,但是,阿玉,餘生請多指教。”
往後餘生,別來無恙。
——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