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賈氏族學,除卻供族中适齡兒郎啓蒙之外,更是以輔助族中清貧子弟求學為已任,此番族學裏的塾掌便是賈代儒,乃族中最德高望重之老學究。
寶玉入學暫且不提,卻說昨夜輾轉難眠,一心考量之後,方欲秉承既來之則安之之道。但是,倏而一想到賈府必然日薄西山,墜墜如秋風掃落葉之勢。
黛迎之死,探春遠嫁,惜春出家,連帶這府裏上上下下皆要受那牢獄變賣之苦,便愈發睡不着。
更重三重,寶玉又念及白晝黛玉之反常,時移事易,心中隐隐一動,已有定論。為求保險,索性要暗暗觀察,心中忖度:若果真如是,那這賈府可就熱鬧了!
寶玉心思萦繞,翻身之際又想到明日王子騰的家書必至,便有些不大痛快,索性坐起來想出去走走。不料,這一行動竟驚動了襲人。
“怎麽了?還不睡?可是要起夜?”襲人聽到寶玉那邊有動靜,連忙披了件大衣裳從床上爬起來,點上蠟燭詢問,語氣一貫溫軟含蓄。
寶玉被襲人這般直白詢問,便有些不好意思,只敷衍道:“口渴。”也不動彈了,心中卻想着有機會怎麽把襲人打發了才是:一來不喜歡被人這般事無巨細的看顧;二來,卻是覺得襲人有暗中監視自己之嫌。
襲人渾然不覺,仍舊殷勤備至,送完茶水仍舊侍奉寶玉歇下不提。
大寒已過,寒潮重襲。不過幾日間的,竟造出了一個冰雪琉璃世界。
寶玉見榮國府由內及外皆是銀裝素裹,霁雪淞霧,冰天雪地竟也不覺寒冷,心裏暗暗計劃合該出去走走才是。
因賈母早先捎話說這幾日路障,不宜出行,也不用過去請安,只和姊妹們一起在府裏學字便罷。
寶玉便稍稍舒了一口氣,用過飯便只披了件大紅猩猩大氅,穿着繡金厚底高靴,也不讓人跟着,獨自往在別處逛去。
榮國府分東西兩房,以府中花園隔斷開來,西邊是二房賈政處,東邊是長房賈赦所居,賈赦之子賈琏連同妻子王煕鳳卻住在二房這邊照料管家。
因賈母在二房這邊,因此這便竟格外寬敞,建築多以雄壯軒峻為主,富麗堂皇自然不再話下,亦是情理之中。如此一來,倒顯得大房那邊精致秀媚。
寶玉登上假山,于翩然一亭向下俯瞰,因見四周無人,便卷起大氅,墊在石凳上小坐片刻。看着茫茫白雪下高牆琉璃,游廊亭榭,情不自禁地扼腕嘆息:這府裏總算還是有潔淨的時候。
寶玉略坐了會,思前想後,複又出了二門,喚了李貴備車,往東府裏過去。卻說寶玉為何去東府?這其間卻有個小算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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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是寶玉自入學起,便留心結交族中子弟,正所謂多個朋友多條路,不至于有事想求時走投無路才是。
世間之事實在說不準,保不齊哪一日便乾坤颠倒呢!正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想來當日賈寶玉盡在胭脂堆厮混,把個男兒氣概一敗塗地。再後來又與秦鐘等人鬼混,便是有柳湘蓮,蔣玉菡等人卻也是聊勝于無,惹出多少官司,又因一語之差害了一條卿卿性命。
說起來,原主直接或者間接害死的人命也不少,到底也是纨绔子弟!寶玉輕哼一聲,随着腳下移動,心裏又繼續琢磨:
既然惜花愛草,那為何攆了茜雪?既然愛重姊妹,又為何害了金钏?就連晴雯與四兒也與他脫不了幹系,不怪他惹事,而怒其不敢承擔。
悲也罷,傷也罷,到頭來,還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蠢人。心有所念,軟語溫存,何用之有?大丈夫要麽便是拼盡全力,行動說話,哪能如他一般,他只能眼巴巴看着身邊所愛盡去。
寶玉想罷,便有些不屑,重重的嘆了一口氣,滿眼雪白,就如同寶玉身着大紅猩猩氈消失時候的場景,只是這次并非結束,而是開端。
“二爺,到了,您小心。”李貴着人放好了板凳,這才請寶玉下車。
寶玉立穩,這才回頭打量李貴,瞧着倒是個穩重有理的,便順手給了把錢道:“外面冷,和小子們打點酒吧!我自己進去。”說畢果然抽身而去。
寶玉打東角門進去,彎彎繞繞好不容易才行至正院,寧國府人多,院落也錯錯落落的,丫鬟們見寶玉過來,或有照舊說笑的,或有低頭見禮的,寶玉心裏撥打着算盤,一徑穿過了前廳。
“寶二叔,你怎麽有空過來?”來人面容俊秀,身量颀長,裏面穿着一身寶藍色圓領刺花的過膝長袍,外面也披着一件石青色戴帽鬥篷。
此人正是寶玉今日要找之人之一——賈蓉。
提起這事,要從那日寶玉入學說起,學堂之上不過是念幾句《詩經》《爾雅》之類,而課下卻是榮寧二府中各系子侄親友交頭接耳,說笑打诨的時候。
這賈羽與賈寶玉自是不同,只有一樣卻是真真的相投相和——不喜功名利祿,不愛四書五經。
寶玉初來乍到,年齡又小,自然沒什麽朋友。正是百無聊賴之時,便有意冷眼旁觀,果然不虛此行。
寶玉暗中叫好,你道為何?
原是寶玉竟看到了寧國府裏賈珍之子賈蓉,還有賈薔。賈薔亦是寧國府正派玄孫,今年才八歲,因父母雙亡,故養在賈珍膝下,與賈蓉十分要好。
這本無甚驚喜,更讓寶玉意外的是,此時的賈蓉年不過十一,尚未娶親!
這就意味着賈府可躲過因秦氏所可能引起的隐性災禍啊!不管秦可卿到底是何身份,與賈珍又是何種關系,只要不讓她嫁入賈府,那麽就夠了。寶玉的心思可見一斑。
“今兒不用去學裏,便過來找你和薔哥兒說話。薔哥兒人呢?”寶玉笑答,搓了搓手又疑惑道,這二人有一處在一處的,一時不分開,甚至府裏下人嘴裏瑣碎沒章法,竟還說出些不好聽的來,怎麽今日倒不見?
賈蓉亦是奇也怪哉!誰不知道這寶玉被西府裏老太太寵得天王老子似的,自小養在閨閣,活脫一個閨少爺。他素來又不恥與自己來往,弟兄幾個也是敬而遠之的。今日竟然過來尋自己?莫不是有事想求?
轉念千番只道一瞬,賈蓉便拉着寶玉請道:“珍老爺不在家,薔哥兒在後院射圃呢,咱們一齊過去?”
寶玉原只為頑,又想着交好之意,便笑道:“果然如此,一同去吧!”
寶玉話未說完,只見尤氏領着一幫丫鬟從穿堂繞出來,殷勤道:“寶兄弟怎麽過來了?這大冷的天,快跟我過去,咱們坐屋子裏烤火去!”說着便拉住了寶玉的胳膊,欲要過去。
這尤氏乃是賈珍的續弦,寶玉在原書中不過寥寥幾目粗略掃過,她倒是不出彩的,性子懦弱,身子也不大好。只可嘆她的兩個妹妹,其中尤三姐卻是因為賈寶玉一句話不好說,便香消玉殒,血濺梨花,當真是可嘆可惜。
此時,因答應了賈蓉,自然婉拒道:“大嫂子先進去罷,我和蓉哥兒到後院逛逛。”
尤氏微怔,意味不明地瞧了眼賈蓉,方囑咐道:“蓉哥兒和你寶叔小心些,仔細可別摔着!”
賈蓉答應着便與寶玉一同過去,一路上盡說着學堂瑣事,又提到些家長裏短。短短距離,兩個人便熟絡起來。
寶玉自不必說,他現代思想卻與乖張的原主有些契合,因揣度二人年齡相仿,便執意道:“且不論叔不叔,侄不侄的,咱們私下只論朋友如何?”
賈蓉最聽說寶玉是個随性自在,不拘一格的,玩心一起,又見寶玉矮自己一個頭,便道:“如此也好。”
這二人說笑着不管不顧,便逼着賈薔扔下弓箭,拉着在寧國府後院的閑置的天香樓喝酒說話。
寶玉初聞天香樓,心中微顫,便循跡問道:“這天香樓如何閑置不用了?”
賈蓉遂笑道:“我老輩的下人說:這地方原是老太爺和太夫人的居處,原也不叫這名字。後來老太爺去了外頭,這邊老爺便改名天香樓,在府裏養了幫伶人,日常就在這裏排演的。
前些年太太嫌吵鬧,便打發了,這地方也就閑置了。不過,偶爾在園子裏逛乏了也能歇息的。這後面還有個小門直通到外面巷子裏的。”
寶玉不料還有這麽一說,便一笑而過,端起酒杯敬而飲盡。
賈薔原來也疑惑寶玉意圖,不肯親近,此時喝的盡興,複又倒上,道:“好酒量!原是我錯看了寶叔,來,咱們再幹一杯!”說着又自飲了一杯。
賈蓉因見寶玉還小,又擔心尤氏責怪,忙擋道:“寶玉還小,少喝幾杯才是!”
賈薔有些掃興,趁着酒醒便笑道:“你呀!瞻前顧後的沒一點脾性!我可是聽說珍大老爺最近在給你說親事呢!若跟琏二嬸子似的,我看你日後怎麽跟我裝大爺!”
賈蓉與寶玉皆是一怔,寶玉想的是秦可卿要嫁過來了,不妙!而賈蓉卻想的是賈薔怎麽能當着寶玉的面說王煕鳳呢?這可了不得!
寶玉不明所以地笑笑,賈蓉便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挽着賈薔說道:“你又醉了!小心老爺捶你!”
賈薔搖搖晃晃,雙目含殇,嘟囔道:“老爺才不管咱們,他巴不得咱們胡鬧呢!咱們就做給他看!”說着便打了個酒嗝,撲通一聲醉倒在桌子上。
寶玉見賈薔這樣就醉了,實在想笑,這酒量也太差了吧!嘲笑着便要起身,不想竟覺得暈暈乎乎地,一頭栽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少年不知愁,心中難掩恨;曉來醉酒處,歸去了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