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時值年關,兩府熱鬧自不言而喻。
等到時氣回暖之際,賈母果然命人将西北角青松館大大小小十幾間空屋子騰挪出來。賈政奉賈母之命,又請了都中最嚴厲苛刻之上等塾師入住府中。
五月底,寶環蘭蟠四人便由幾十個婆子丫鬟圍擁着住了進去,此話不提。
六月底,揚州林府遣人送來家信,大抵便是:林援之暫緩上京行程,望黛玉安居勿念之句。林府又遣了許多人送了揚州特産,絲綢藥材之類過來,各府各房各個皆有表禮。
寶玉好不容易偷空過來一趟,看過了探春一回,便徑直找了黛玉過來。
剛進院門便看到院子裏的牆上爬滿了不知名的小花,梁間燕子嬉鬧,黛玉坐在南窗下寫着什麽。
寶玉輕手輕腳地進去,又被黛玉抓了正着。寶玉因見黛玉眼角紅紅的,便問道:“可是誰欺負你了?告訴我,我捉了他喂王八!”
黛玉扭過身也不說話,寶玉看到桌子上寫了一首虞美人,便擅自拿了起來。黛玉餘光瞥見,一把搶了過來,嗔怒道:“誰許你動了?”
寶玉嗤笑道:“你不說,又不許我看;我心裏着急,手上就沒個分寸。你也怪我?”
黛玉道:“就怪你,都怪你,每日裏過來欺負我!我找老太太去。”說着一手燒了手裏的詩詞,一面便擡腳要走,唬的寶玉連忙作揖告饒,“我何曾欺負妹妹了?妹妹這一去我定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二人正說着,只聽外面傳話說:老太太叫過去呢!黛玉停住腳,扭頭笑道:“你看,老天都不讓我放過你的。”
寶玉雖知黛玉絕不會真的告狀,路上卻還是哄了許久,黛玉仍舊不理不睬。二人剛轉了個彎,卻碰上迎春也帶着司棋過來了,黛玉上前與迎春拉着手說話,走在寶玉前面。
寶玉納憾,黛玉什麽時候跟迎春這樣好了?
一路跟着進了屋,只見賈母屋子裏已經坐滿了人,連東府裏的尤氏也過來了。
賈母見人齊全了,便說了賈蓉成親事情,又說賈珍已請了王煕鳳主持大局,尤氏則和李纨幫忙照料。
衆人方知成親的日子乃是八月上旬,而且已經定好要在東府宴請男客,西府接待各公主郡主,诰命敕命夫人等女客的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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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衆人皆散了,賈母只留了釵黛迎三人說話,寶玉便仍舊回了青松館。
寶玉剛一進門,就看到薛蟠在院子裏和賈環糾纏打鬧,鬧的亂七八糟,雞飛狗跳,一旁的丫鬟小厮也不敢勸解。
“你們這是為何?成何體統!”
賈環見寶玉過來,也不理薛蟠了,一把撲向寶玉哭道:“二哥偏心!憑什麽你能到處逛,我不能!憑什麽你要什麽有什麽,我沒有?你們都欺負我是姨娘生的!看不起我,欺負我!”
寶玉聞言大驚,目光像冰錐一樣刺向薛蟠,吓得薛蟠打了個冷戰,繼而大喊道:“你看我做什麽?我好心替你看着這個小兔崽子,又不是我教他這樣話來噎你的!哼!”說着也回屋去,順便把看熱鬧的賈蘭抓着腦袋也拎了進去。
寶玉被薛蟠一喝,也自覺自己對薛蟠有偏見,再看賈環年僅四歲,臉上算是灰土,抹了一袖子的鼻涕眼淚,心裏也動了恻隐之心。
“環兒,男兒有淚不輕彈。不管是誰跟你說了這些話,二哥都會給你解答,只是這些話可別再到別處說。”寶玉說畢,便拉着賈環有些髒的小手進了自己屋子。
襲人見寶玉竟然帶了賈環進屋,心裏別提多驚訝了,二爺素□□潔,這三爺出了名的沒教養,怎麽竟手拉手進來了?
寶玉瞥了襲人一眼,只吩咐麝月秋紋道:“打水,給環兒收拾一下,再去蘭兒那邊借一套幹淨衣裳過來。”
半個時辰,賈環猶如脫胎換骨一般,雖容貌仍舊不甚出色,到底也算得上齊整了。
“把環兒屋裏的嬷嬷給我叫過來。”
秋紋感覺寶玉今天這勢頭不大對,應着聲便忙跑了出去,一會,果然帶了一個老嬷嬷進來。
這老嬷嬷乃是賈環奶媽馬氏,此時立在前廳吓得腿腳發軟,見到賈環便要撲了上來,“環哥兒,您可要給我作證呀!我一向本本分分,規規矩矩的,可沒犯什麽錯!”
寶玉随即喝道:“掌嘴!”
襲人麝月等皆不敢動,這無緣無故的誰敢動手?豈料,這屋子裏當真有一個敢動手,此人上前扯住這馬奶娘便是一巴掌,聽得人心驚。
“晴雯,你問懂不懂尊上體下,盡心侍奉主子?你問她只不知道規矩,主子還未說話,她為何亂嚷?你再問她有沒有盡到做奶娘的本分?有沒有背地嚼咀,有沒有教唆主子有那歪三邪四的主意?”寶玉這話說得硬氣,人雖不大,中氣十足,連襲人等人也明白了幾分。
“二爺問話呢!馬奶奶別不識擡舉?好歹也應一聲!”晴雯捋起袖子,朝着馬嬷嬷道,她雖不知道寶玉意欲何為,但既然是寶玉吩咐的,準沒錯!
馬奶媽低估了寶玉的殺傷力,此時也不向賈環求饒了,趴在地上不住地磕頭道:“二爺饒命啊!二爺在說什麽,老奴不知道,老奴實在聽不懂啊!”
寶玉冷笑道:“那是誰教得環兒心裏糊塗,沒個算計?是誰跟他說什麽姨娘奴才的話?又是誰由着他肆意玩樂,也不加以勸誡?這就是你們忠心護主?”
馬奶媽在下面只覺身上冷浸浸的,只好認栽抱怨道:“二爺饒命,這原不關老奴的事啊!是姨娘讓老奴時時提着三爺,不要讓三爺忘了她,忘了本分。”
話說到這,馬奶媽也越來越沒底氣,府裏的奶娘個個得勢,偏自己跟着這個賈環受人冷眼,還要受趙姨娘威脅,明知不是好事,為了不被趕出去也只得應着。
“呵!本分?媽媽還知道什麽是本分嗎?環哥兒是府裏的正經主子,是國公府的三公子!如今你倒聽了下人的話來糟踐主子!我也不費這些唇舌了。”一面又道:“襲人,你去回了太太,就說環哥兒身邊的下人不中用,被我遣了!”
襲人左右為難,剛要說話,卻被寶玉打斷,“罷了罷了,眼裏若還有我這個主子,就都下去吧!”
馬奶媽跪在地上霜打了一般,被門外小厮拖了出去,襲人只好硬着頭皮去回,心裏極其不安。
寶玉見人都散了,這才拉着被吓得發懵的賈環進了裏屋。
“環兒,你聽着,你是這府裏的三公子,除了老爺太太,沒有人能對你說三道四的!平日裏那些歪話你聽了也只當沒聽見,好好讀書才是要緊的。你屋子裏的人都不好,你從此跟着二哥,二哥給你做主。可好不好?”
“二哥,好。”
寶玉見賈環怯怯地點頭,并不知道賈環已經從心裏對他又敬又怕。此時,看着賈環這樣小的人卻被一個姨娘灌輸各種世俗心思,心裏又氣又急,頓時生出了一個主意,僵硬地的臉上暈來一抹笑意。
管他合不合規矩,規矩是死得,人可是活的!
晚間在賈母處用飯,寶玉刻意帶着賈環。飯後,王夫人因說道今早的事情,便說寶玉太過莽撞。
寶玉怎麽不知道,晌午趙姨娘在賈政處待了許久,仗着她在賈政得寵些淨吹些枕頭風。
只是除了逝去的賈珠,他就是家中長兄,兄長教導弟弟,管制下人,何錯之有?這不正是合了賈政的心思?
賈母卻道:“我瞧寶玉做的沒錯!那些沒臉面的東西成日裏把個主子教的不像主子,倒是她們在屋子裏拿大,也該管管。”
寶玉趁機走到賈母榻下,拜道:“孫兒有個主意,還請老太太,太太同意才是。”
賈母忙讓人扶着寶玉起來,埋怨道:“什麽事?讓你這樣大動幹戈?”又笑着取笑道:“你近日可鬧夠了,你老子也聽到風聲,難得他竟也沒找你問話。可還有什麽?”
寶玉遂正色道:“回老太太,太太,我如今也大了,再不需要許多人伺候着,所以想請老太太,太太示下。
一來,老爺既已允了我在家裏讀書,我便想着□□幾個下人,日後或者出去,或者辦事也便宜些。二來,環兒和蘭兒如今還小,屋子裏伺候的人要麽太小要麽太老,不能盡心侍奉。
三來,我這個做哥哥的也想略盡盡做兄長的職責,恐怕太太和鳳姐姐平日事多繁雜,未必想得周全。
如今既然皆住在一處,豈敢不用心,便想同老太太和太太商議,将麝月秋紋兩個支給了環哥兒和蘭哥兒,她們又都是忠心護主的,想來也是極妥帖的。份例銀子依舊在我這邊出,不知意下如何?”
王夫人聞言心頭一顫,又因賈母座上,便端起茶飲了以平心慌。臉上卻如同起了一層霜似的。
探春聽寶玉幾番為賈環說話,心裏已有定論,只悄悄拉着黛玉道:“寶哥哥這幾日是怎麽了?”
黛玉噙着笑,淡淡地道:“這話,得親自問他。”
探春轉過身看向寶玉,不料寶玉也向自己眨了眨眼,心裏不明所以,便複有低下頭去。
賈母也聽明白了寶玉的意思,半晌卻問寶玉:“那你屋子裏沒人伺候着可不成!像個什麽話?”
寶玉胸有成竹道:“老祖宗放心,去了麝月秋紋二人,我屋子裏還有襲人晴雯,都是老太太親自挑的人,更何況老太太和太太偏疼我,我倒覺得我屋子裏的個個都是好的。”
賈母便不再說話,吃了半盞茶之後,衆人便散了。
寶玉剛出門,便有白鷺打着燈籠扶着黛玉跟了過來,黛玉笑道:“寶哥哥葫蘆裏有沒有賣給我的藥?”
寶玉親手拿過燈籠,與黛玉并肩送至門口,才道:“妹妹的藥早就給妹妹了,妹妹怎麽就沒看出來了呢?”
黛玉便不再說話,又道:“多謝你送我過來,路上小心。”寶玉看着黛玉進了院子,複有回到賈母屋子裏。
賈母見寶玉又進來,便笑道:“怎麽又來了?”
寶玉笑着坐在賈母的榻上,拉着賈母好一頓讨好道:“我就知道老祖宗等我呢!”
賈母戳着寶玉的額頭嘆道:“怎麽生了你這麽個冤家,整日裏纏着我,這次又是怎麽回事?怪不得你太太生氣,你也忒胡鬧了。”
寶玉遂将賈環與趙姨娘之間的事情,一一跟賈母說了一遍,又道:“依我看,環哥兒粗陋,蘭兒孤僻都是環境所致,天性卻并非如此。趁着如今尚可回轉,難道老祖宗只疼着這個孫子,便不管那個孫子,也不問重孫?”
賈母肅然,許久才道:“也只有你敢這麽跟我說話。小心,我讓你老子捶你!”
寶玉黏在賈母身上,恬着臉笑道:“老祖宗最明事理的!必然明白這裏面的是非,若是老祖宗不作主,我也不敢擅自拿出來說的。我倒是體察老太太的心思了!也不枉老太太這些年疼我。”
賈母笑而不語,寶玉因道:“時辰也不早了,老祖宗早些歇着。”說畢便扶着賈母進了內室,賈母又囑咐了寶玉好一會,這才命鴛鴦送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道這一章會不會被吐槽(=^.^=)二爺是不是用力過猛了?聽說大戶人家少爺房裏的丫鬟不能随便送人,應該是指同房丫鬟吧?秋紋麝月只是普通丫鬟,又是小孩送小孩,我覺得應該沒問題。
☆、十一章
作者有話要說: @(一-一)@ 昭筠公主改為郡主,封號是昭筠,閨名端雨。
寶玉回到屋裏卻并未睡下,當下便打發了秋紋和麝月兩個過去,又将小紅茜雪等人提了上來,又讓晴雯去給探春送了一回東西方才歇下。
襲人眼看着寶玉定奪,雖無話可說,心裏卻始終郁郁的,恍恍惚惚,直到三更天也未能睡下。
次日,寶玉起早便又去看過賈環,将屋中所有下人叫起來訓斥了一頓,并道:“這青松館乃是府裏公子讀書之地,閑雜人等不許擅入。若是再聽到嚼舌頭的,拉出去重責二十大板趕出去。
若是環兒哪裏不好,跟着服侍的人也自己領了罰,再來伺候主子。”說畢便又往賈蘭處同樣一番整頓,恰逢李纨過來看賈蘭。
寶玉便道:“眼看着要入秋了,蘭兒平日裏穿的單薄,難免身子不好。前幾日鳳姐姐要裁制新衣,我便做主讓她給蘭兒和環兒多做了幾套。”
李纨方才囑咐了幾句賈蘭讀書的事情,此時與寶玉同座閑聊,便笑道:“這裏面的份例都是固定的,你哪裏來的那些銀錢?少不得又是鳳丫頭貼補,到頭來倒是我欠着她了。”
寶玉起身道:“鳳姐姐再有錢也是她的,我做主添置衣服是我的心意,自然用不着別人的銀子。”略沉吟一會,又故意笑道:”我知道大嫂子沒多少錢,做叔叔的自然要多替侄兒想着,大嫂子不必多心。”
李纨聽着寶玉說話淡淡的,還欲再說,不想寶玉已經出了院子。賈蘭見寶玉走了,才慢慢地走到李纨跟前,疑惑道:“母親,寶叔為何對我這般好?”
李纨聞言一愣,半晌不知如何回答,嘴唇動了動,只道:“你先去溫習功課吧。”說着便離開了屋子,往賈母處過去。
李纨心裏盛着心事,連路都走的很慢,剛轉過了月門,正好遇到探春扶着侍書過來,因問道:“三妹妹這是去哪兒?”
探春臉色不是很好,勉強笑道:“我去找寶哥哥。”又問道:“大嫂子也是剛從那邊過來?”
李纨點點頭不言,便稱要去給賈母請安,匆匆離去。
探春別了李纨,便氣沖沖地往寶玉屋子裏過來,一進門二話不說先遣了屋裏的下人出去。
寶玉坐定,因笑道:“三妹妹何故如此?”又道:“茜雪上茶。”
探春道:“不必。”又将手中一書拍到桌上,道:“這是什麽意思!”
漆紅的桌面,翻開的書頁上,觸目驚心一句詩: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子建的詩,好不好?”寶玉的手指摩挲着項上之玉,問得頗有意味。臉上滿是悠閑,也不管對面之人的火氣吓得屋外的丫鬟婆子皆不敢出聲。
探春雙眸炯炯,眉山欲飛,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曹子建作七步詩乃是為了諷曹丕,寶哥哥将這詩給我,也是為諷。好個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你說的是什麽意思,不妨挑明了說!”
寶玉摸準了探春脾性,這小妮子肯定要上門要個說法的,此時探春打開天窗說亮話,正中下懷。
“三妹妹是個爽快人,你覺得趙姨娘如何?”
探春這幾日被趙姨娘纏着讨說法,早就一肚子氣,此時寶玉一問,開口便道:“紅的黑的大夥都看在眼裏,何苦來!”說着便紅了眼圈,悄悄扭過頭去,心裏好不委屈。
寶玉原想激一下探春,可不想讓她傷心。女孩子哭起來可是了不得,心裏想着,忙起身拉着探春坐下,嘆道:“三妹妹心裏明白,自然知道環兒是你的親弟弟。若是三妹妹肯悉心教導,也不至于他小小年紀便聽人挑撥,偏了正道,竟養出一股歪風邪氣來!”
探春心裏明白寶玉并不是拿她取笑,嘴裏卻說不出話來,眼淚不住地往下掉。
寶玉覆上探春的手,心疼道:“三妹妹心裏的苦,我都知道。只是妹妹好歹也要為自己打算,姨娘心裏沒算計,又是那樣的心性,你只遠了她便是。
若是環兒日後有了出息,豈不是你的好處?我知道妹妹有心無力,但凡事心裏明白尚且不夠,若非親自試試,誰又能知道呢?
妹妹是有大主意的人,府裏上到老太太,太太,下到丫鬟婆子,哪個不說妹妹好?誰又不真心疼你?
況且,你又比鳳姐姐多了一項,行事舉動自然更勝一籌,若是有朝一日大廈将傾,妹妹又能如何?不如趁如今能力尚可,先謀一條出路才是。”
探春聽得入神,寶玉這番話将自己想過的,未想的皆說到了,心中大驚,又覺得此話實非寶玉能說出的。想到近日之事便又着意看了寶玉幾眼,破涕為笑道:“寶哥哥此番竟大徹大悟了?”
寶玉雙手合十,閉上眼,笑道:“佛曰:不可雲。”
兄妹二人聊至晌午,方散了。往後每日間,探春或早間晚上皆往賈環處探視一趟,連趙姨娘也沒甚說的,只在賈政面前時時碎嘴。
賈政數日間聽煩了,便只往王夫人或者周姨娘處歇息,趙姨娘心裏積怨,只日日在屋子裏打罵小丫頭出氣,探春那邊也安生不少。
府裏外面看着無甚變化,卻是舊瓶裝新酒。王夫人自上次被賈母訓斥,也略注意些,與王煕鳳商議了,除了賈母處未動,特意又增減了些下人。大房見二房突然大肆整頓的樣子,也跟着做了做樣子。
至八月下旬,賈蓉大婚,遍請公侯小姐,诰命敕命,就連皇室皇子公主亦過來慶賀。
釵黛等人雖是客居,卻免不得也與三春一齊與各府的小姐周旋,這其間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
黛玉因不喜人多,抽着空,便扶着雪雁往幽靜處乘涼。由于甬路上人多,遂只挑了一條僻靜小路過去,行至荷亭卻碰到一行四個人迎面過來,衣料打扮俱是不凡。
黛玉不及細看便蹲身行禮,只聽得對方笑道:“染青,快扶起來。”
黛玉擡頭只見是位雲鬓金釵的婦人,看着好生眼熟,再看一旁跟着的女子——竟然是史湘雲!
史湘雲看到黛玉氣質不凡,只當是哪家的小姐,便上前挽着見禮,因說道:“這位是南安太妃。”
黛玉如夢初醒,原來是她,遂又帶着雪雁行了大禮,南安太妃只覺眼前女子見之忘俗,忙催着身邊姑姑染青快扶起來說話。
一行三主三仆便在荷亭說話,原來史湘雲是随着叔父史鼐過來的,又巧遇到了許久未見的南安太妃,便遠了人群,在那邊花園裏逛着說話。
湘雲得知黛玉身份,即刻起身笑道:“原來林姐姐卻是住在這府裏的!今日可真是巧了,我也常和這兒的哥哥姐姐往來頑笑的,只是今日倒還未見。”
南安太妃便笑道:“可是又怪我拘着你了?”
湘雲忙貼着南安太妃笑道:“并不是太妃拘着我,倒是我拉着太妃,竟又遇到了林姐姐,世間之事卻不是“可巧”二字尚能說清的。”
南安太妃因笑道:“方才與你們太夫人說話,說起有個極聰明伶俐的外孫女。我還說天下的好孩子都被我瞧盡了的,我偏不信。這不就遇上了?”又拉着黛玉問道:“你今年幾歲了?”
黛玉如實回答,禮數周全。
南安太妃暗暗點了點頭,便又笑道:“我在這拘着你們也無趣,不如先去和你們姊妹們頑笑,讓我在這兒歇會。”
湘雲早就悶了,巴不得呢!遂與黛玉一起告辭,拉着手繞到前面,見到兩只仙鶴在石下睡覺,便笑道:“林姐姐快看,好蠢的東西,可沒方才兩只小鹿可愛。”
黛玉看去,卻想起當日與湘雲中秋所聯: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之句。眼底凄婉微溢,只掩飾道:“出來也久了,咱們去找二姐姐她們說話吧!”
湘雲答應着便拉着黛玉過去,東瞧瞧,西指指,熱熱鬧鬧說了一路,待過去只見迎春他們正和不知誰家小姐說話,嘻嘻哈哈地很是熱鬧。
這女子身着梅色魚紋斜領窄短衣,一色的披帛細褥裙,頭上簡單地挽着一個百合如意髻,上面随意別着兩朵海棠流珠的紗堆絹花,兩側各一支月牙雕花銀簪,額頭蕊钿,妙不可言。
惜春先看到黛玉和湘雲,率先喊道:“林姐姐,雲姐姐你們倆怎麽在一處?”
那女子聞得來了人,便側過腦袋打量,黛玉今日穿着天水碧的對襟紗衣,下面是茉莉織紋長裙;而湘雲卻穿着橘色細錦長衫,頭上簪着蝶環芍藥的雕花細釵。
這兩個站在一起一個超逸脫俗,一個活潑生動,卻讓這個女子看呆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一把火似的沖上前見禮,三人又互相厮認了。
原來這女子竟是昭筠郡主,北靜郡王的親妹妹。
“我就知道今天來能看到美人!我哥哥還不許我跟來,你們叫什麽名字啊!是哪個府裏的?你們只管叫我端雨便是了。”昭筠一面拉着黛玉和湘雲坐下,一面不停地說,一點郡主的架子也沒有。
湘雲是個自來熟,很快便和昭筠鬧成一團,幾個人圍在一起,只聽昭筠說些邊塞女子風情,都覺得很是有趣。
說笑間,昭筠突然坐定,正色道:“女孩兒就該坐的端端正正的,如此沒規矩,成何體統。行不顯腳,笑不露齒,你自己瞧瞧,這像個什麽話!”
衆人一怔,只聽這昭筠又笑道:“若是在家我們家那堆老嬷嬷又得這麽訓我!我偏不聽,美人非得要照着畫裏似的,安安靜靜的?那邊塞的美人個個活的潇灑自在,行為豁達,那才是真豪氣。”
說着一手拿了盤中果子,大大咧咧地咬了一口,又拉着黛玉向衆人笑道:“不過,要是像林妹妹這樣水靈的,就是安安靜靜地放着,我也喜歡。免得不小心磕着碰着了,可不是要心疼?”
衆人反應過來,皆笑作一團,連黛玉也撐不住倒在迎春懷裏,寶釵笑道:“這樣的口齒若是個女子倒還罷了,颦兒今日也算遇到對手了!”
只聽昭筠道:“女兒又如何?古往今來多少男兒還不如女子呢!木蘭桂英哪個不是巾帼英雄?”
昭筠話音剛落,就聽到身後裙琚攢動,一陣婉柔的聲音笑道:“是誰又在說大話了?”
寶黛等人急忙起身,只見來人衆星捧月般被簇擁在中間,眉眼間盈盈動人,黛如遠山,氣質入水,塵埃俱褪。
“嫂嫂,你又拆我的臺!”昭筠猴兒似的撲過去,挽着少婦的胳膊不住地撒嬌,一面又拉着過來,道:“嫂嫂快來,我剛剛認識了許多這府裏的小姐呢!當真是我平日裏坐井觀天,鼠目寸光,竟是一個比一個的出色!”
釵黛等人聽到昭筠喚來人為“嫂嫂”,便知是北靜王妃了,衆人紛紛行禮,道:“給王妃請安。”
北靜王妃示意衆人起身,由着昭筠一個個地拉着介紹,半天才笑道:“你也該好好聽教引嬷嬷們的話,學着點規矩了。你瞧瞧,你瞧瞧,這裏面哪一個跟你似的?”
昭筠嗔怪道:“嫂嫂慣會用這些話拘着我。哥哥說了,我這樣便是最好的,正是古人所說的返璞歸真了。”
北靜王妃拿昭筠無法,便道:“回頭跟你哥哥去說這些道理去,我才不管。現在可要回府了,休要胡鬧。”
昭筠雖依依不舍,卻仍舊跟着北靜王妃回去,臨行前擠眉弄眼地悄悄道:“改天,我再過找你們玩!”正巧湘雲叔父也遣了人過來,衆人便一同送至垂花門方罷。
☆、十二章
昏黃的屋子裏,洋鐘暗啞,燭焰顫動,金獸頭的香爐上頭青霧缭繞。一剎那,呼啦一聲風過,窗隙豁大,光線黯澀,綽影牆動。
“她有的是私房,也不差那點兒銀子!”賈琏照着鏡子用牙簽在嘴裏撥弄,好一陣突然不屑一顧地冷笑,一邊又拍了拍寶玉的肩膀,“多虧你的主意,咱們這樣做雖然有點缺德,卻也是個巧宗,等過陣子再一倒賣,這裏頭的賺頭…”
寶玉連忙搶話道:“萬萬不可,這府裏的東西上頭都有專用的印鑒的,咱們貿然出手,保不齊日後就惹禍上身了!”
賈琏有點不耐煩,冷冷地道:“那你說怎麽辦?總不能幹放着吧!煮熟的湖鴨還要放壞了不成?那咱們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寶玉笑道:“琏二哥怎麽糊塗了?咱們只要把那些東西轉給旁的商販去買賣,咱們再想法子讓琏二嫂子知道,她正因這事煩惱,必然要想辦法贖回來的!咱們就只教那人先擡高價錢,再管他什麽二五三的分成。到後頭,這東西也還在,咱們又果然賺了銀子!豈不是兩全其美?”
賈琏先是不明白,心裏盤算半天,恍然大悟道:“你個小鬼頭,原來是打這個主意?豈不是讓我幫着你,從自家拿了銀子出來,卻要和你們分成?”
寶玉冷笑道:“琏二哥別怪我說句不好聽的,你們家的銀子到底沒落在你手上,左右是咱們哥倆在鳳姐姐那裏占了便宜,再說了鳳姐姐也不是缺金少銀的人!你肉疼什麽?”
賈琏沉默良久,又皺眉道:“可是,上哪兒找這麽個人?”
寶玉笑道:“現成的人,在眼前放着。”
賈琏示意寶玉說下去,寶玉便道:“我知道一個古董行的商販,名叫冷子興的,他正是周瑞的女婿。”
賈琏忙擺手道:“那可不行!周瑞一家可都是二太太的人,這不是自找麻煩嗎?不行不行!”
寶玉道:“二哥莫灰心,我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只知道周瑞是太太的人,卻不知道冷子興的為人。他這個人為人公正,從不夾私,只是如今他因古董買賣犯了事,正在衙門裏關着。
依我說,周姐姐肯定要求鳳姐姐的,二哥只要在鳳姐姐之前應了這件事,他還能不感激二哥?再者咱們把東西給他,他再轉手幾家,怕什麽?這裏面有利可圖,商人重利,他又是個有心思的!自然萬無一失!”
賈琏聽完方贊嘆不已,卻又疑惑道:“你整日裏不出門,如何這麽清楚?”
寶玉便道:“二哥若是不信我便罷了,這些東西好歹都在你這裏,我并無挂礙!來日,若是有個什麽事,也莫怪我沒提醒二哥夜長夢多。
二哥若是不信我,只管照着你想的去做,只是日後別再牽累到我便好,這裏面的賺頭,我也不要的。告辭。”
寶玉剛出門就碰到了周瑞家的,心裏算盤一響,滿心歡喜地就去了。這畫風忽而一轉普鋪天蓋地的黃金白銀竟都掉了下來。
“有錢了!”
“有錢了,我有錢了哈!”
寶玉正喜得發狂,突然賈琏跑了進來,拉着寶玉的領子怒吼道:“出大事了!那個瘋婦殺了人了,冷子興也把咱們供了出來!這會子要拿了咱們進官府了!”
寶玉還沒反應過來,只見賈母突然領了人打院子裏進來,大喝道:“來人吶!把這個孽障給我拿了!押到衙門裏去!”
寶玉緊退幾步,眼見着人影一個個的壓過來,直擠的自己喘不過起來,胳膊腿都被狠狠地壓住,掙紮不出來。
一會子探春過來冷冷地說道:“寶哥哥,你怎麽能做出這種事兒呢?”
寶玉想要說話,卻張不開嘴,又看到寶釵過來拿出古人的話說了好一陣,又嘆道:“寶兄弟你好自為之吧!”
寶玉滿心的不暢快,身上又擰巴得疼,見人拉着他就要出門,一把抓住門上的銀紅撒花萬字門簾,死命不松手,眼瞅着黛玉扶着雪雁花枝亂顫地過來,笑道:“原是我,看錯你了!”
賈母又連喝三聲,手裏的拐杖搗得地面嗵嗵作響,寶玉發狠一嗓子吼道:“妹妹救我呀!”
賈薔正在收拾東西,忽然聽到寶玉這一聲吓得忙問道:“怎麽了,怎麽了?”
原來是賈蓉成親,東府這邊人多眼雜顧不過來,寶玉便跟着過來湊熱鬧,蹭吃蹭喝,又結識了牛繼宗,孫柳芳,陳瑞文,馬尚,侯孝廉,馮紫英,衛若蘭等人。
後面幾天皆是府裏親眷熱鬧,也沒什麽事,寶玉聽說賈薔要搬出去另立門戶,正在搬挪行禮,便要過來幫忙。
豈料,寶玉這忙沒幫上,因看到賈薔屋子裏許多新鮮貴重的精致家具,反而生出想要變賣了換錢的意思,思來想去竟然做了那樣一個古怪的夢!
“哦,沒事!原來是做夢!我哪有那麽奸詐喲?”寶玉從榻上坐起來,嘴裏喃喃自語,又覺得這夢做的稀奇,半天回不過神。
賈薔本來拾掇着書籍畫軸,又囑咐着小厮整理着屋子搬東西,忽然聽到裏面寶玉的叫聲,便進門笑着戲谑道:“寶叔,夢見什麽了?我方才聽到寶叔說什麽妹妹?到底是哪個妹妹呀!”
寶玉回想着夢裏的場景,竟忘了大半,只記得天上掉銀子了,剛睡醒臉上燙燙的,身上也出了汗,這會子便托着腮不住地白眼道:“什麽姐姐妹妹的,你好生收拾你的東西,又沒正經!”
賈薔打趣道:“你說是給我幫忙搬東西,可是你瞧瞧,這半天了是誰在睡覺呢?還不許人說話啦?”
寶玉笑道:“珍大哥撥了人給你幫忙的,還少我一個?你別貧嘴,我倒要問問你,怎麽好端端的怎麽就要搬出去了?我瞧你在這兒也挺不錯的呀?”
賈薔見話鋒又落在自個身上,便嘆了口氣道:“珍老爺待我親生兒子似的,如今蓉哥兒成了親,我哪能再沒眼色?況且,這幾日裏我和蓉哥兒走的近,底下那幫糊塗東西亂嚼舌頭,老爺聽着不好,就在後廊給我收拾了一間院子。”
寶玉心裏琢磨着,便道:“出去也有出去的好處,我常找你便罷了。你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