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座了。見蘇君俨一人前來,問道,“你一個人過來的?”

“我們家我是閑人,虞璟比我忙,經常滿世界飛。”蘇君俨語氣自嘲,眼底卻帶着明顯的笑意,“秦亦峥倒好,前一陣子直接把非凡交給了她打理,當甩手掌櫃去了。”說完指了指身側的DV攝像機,嘆息道,“呶,既當爹又當媽,還要客串攝像師。”

圈子裏誰都知道蘇君俨對這個女兒幾乎是無原則的溺愛,沈陸嘉也不戳破他的“假委屈”,只問道,“這個幼兒園不是寄宿制嗎?你怎麽舍得?”

蘇君俨薄唇一鈎,“沒辦法,我媽他們也寵琥珀寵得不像話,虞璟看不下去,便把孩子送這裏來了,只有晚上接回去。”

兩人正說着話,卻看見琥珀淚眼婆娑地拖着夏天往這邊跑。身後一個老師也是一臉焦急地跟着。

蘇君俨早已經大步迎上去。

“爸爸,有人弄髒了夏天的衣服,他不好表演了,我不要和別人一起唱歌,我就要和夏天一起唱。”琥珀手裏還抓着一件滿是水彩筆顏料的黃色襯衫,一張小臉哭得像花貓。

“怎麽回事?”沈陸嘉也覺得有怒氣開始一拱一拱地往上蹿,沉聲問跟在孩子身後的老師。

“這位先生,真是對不住,不知道哪個孩子惡作劇,把夏天的放在儲藏櫃裏的演出襯衣弄髒了。夏天本來是和琥珀一起領唱的,他穿的是唯一一件黃色的襯衣,其餘男孩子的襯衣都是白色的,人手一件,沒有多餘。現在出了這種事,我們也不好叫哪個孩子脫下自己的給他。”老師絮絮叨叨地解釋着。

“這是幼兒園管理的失責。”蘇君俨心知若是夏天和琥珀颠倒一下身份,此刻怕是早已經妥妥當當地換上哪個普通人家孩子的衣裳了,因此話說的很不客氣。

老師滿頭都是冷汗,只得在一旁賠笑。

夏天卻小大人一般安慰小姑娘,“琥珀別哭了,許浩天唱得也很好的,我在下面看你們唱也是一樣的。”

沈陸嘉按捺住心底的澀意,蹲下身問夏天,“你不是住宿嗎?宿舍有別的襯衫嗎?”

夏天先是搖頭,忽然眼睛又一亮,“昨天換下來的那件襯衣應該幹了,在媚…,在家裏,不過是藍色的。”

“好。”沈陸嘉起了身,将一張名片和一沓鈔票遞給管事老師,“我是夏天的爸爸,這是我的名片。請你們現在派人去附近的商場買一件類似款的兒童襯衣來。”他語氣冷峭,帶着上位者不容抗拒的威懾。

管事老師讷讷地接過名片,看着上面的頭銜,傻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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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君俨卻是心頭巨震,沈家和蘇家旗鼓相當,陸嘉雖不似他一般從政,但身後的家族總歸是某種制約,當年他第一次送琥珀上學,便礙于身份藩籬,無法遞出名片。可是現在陸嘉卻為了一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孩子,做到這一步,他似乎忽然明白了莫傅司某次酒醉後所說的那句——沈陸嘉是我們這一群人裏面唯一的人。

他還在怔忡中。沈陸嘉又讓夏天報出了伍媚的手機號碼。

“哪位?”電話那頭女人語氣慵懶,讓人不由自主聯想到夏日樹蔭下打盹的貓咪。

沈陸嘉有些不自在地應道,“是我,沈陸嘉。伍老師,請你把夏天的藍色襯衣送到幼兒園大禮堂來,他的表演服裝被別的孩子弄髒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忽然傳來幾聲嬌笑,“沈總,我為什麽要巴巴地冒着大太陽跑這麽一趟?我這人不認感情,只認交情和好處,你拿什麽來和我換?”

“你想要什麽?”沈陸嘉瞥一眼孩子期盼的眼神,按捺住怒氣,壓低聲音問道。

伍媚已經從床上起了身,一面換衣服,一面說道,“這樣吧,聽說沈總當年做基金經理人的時候是出了名的金手指,平均年回報率達到百分之三十。我有一筆錢,想請沈總幫忙運作一下。”

“好。”沈陸嘉冷硬地說道,“我會信守承諾,也希望伍小姐言出必行。”說罷,啪地一聲挂了電話。

看來在沈總心裏,她這樣的人似乎糟蹋了“老師”這種高貴的職業呢。伍媚不以為意地一笑,蹬上三寸高的高跟鞋,拿過襯衫、手袋,殷紅的指甲尖上車鑰匙滴溜溜地打着轉,款款出了門。

趕到禮堂時,演出即将開幕。

伍媚的出現使得夏天小臉上露出興奮的神色,即使她只是淡漠地将襯衫丢進他的懷裏。

蘇君俨則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這個女人。她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削肩、高腰、長腿,一件剪裁簡單的寶藍色的真絲圓裙搭配同色系的高跟鞋,卻硬生生穿出了風情萬種的味道。這樣的女人,站着已經是一幅畫,動起來更是風姿綽約,蘇君俨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渾身上下流淌的都是一種媚滴滴的感覺,他雖然不喜,卻不能否認她的魅力,難怪能将五六歲的小女孩迷得七葷八素。

丢下衣服,伍媚便要離開。沈陸嘉卻忽然握住她纖細的手腕,棕褐色的眼眸裏毫無情緒:“送件衣服來便要年回報率百分之三十的收益,伍小姐當我傻麽?把孩子的演出看完了再說。”

“你——”伍媚黑烏烏的眼眸一下子瞪大了,恨恨的剜了沈陸嘉一眼,她才氣鼓鼓地座在了沈陸嘉身側。

作者有話要說:冒着生命危險寫的,萬一地震了,我就嗝屁了啊,一定要撒花~

另外注意細節,

聽女兒說,夏天沒有爸爸,只有媽媽。

夏天先是搖頭,忽然眼睛又一亮,“昨天換下來的那件襯衣應該幹了,在媚…,在家裏,不過是藍色的。”

這下就明白媽媽的稱呼是哪裏來的了~不會随意喊我後媽了。。。

☆、11寵兒們

伍媚百無聊賴地坐在位置上,當她還是一個幼女時,她便格外讨厭這種大型的形式主義活動,所有的孩子被傀儡一般打扮成矮小版的成年人,男孩穿襯衣西裝,打領結,女孩穿抹胸蓬裙,額頭上還可笑地點一個胭脂點,活像一只只人形壽桃。沒想到二十幾年過去,還是老一套。

打了個呵欠,她便歪在椅子上,閉上了眼睛。

沈陸嘉從眼角的餘光裏瞥見她這幅摸樣,又有薄薄的怒意泛起,其實他也不知道素來平和的自己為什麽會如此計較伍媚的态度。可惜他不會說什麽刺人的刻薄話,不過即便會說,以這個女人的臉皮,估計也刺不痛她。于是他只是板板地開了口,“伍小姐,你在巴黎歌劇院聽歌劇時,也是這副樣子嗎?我想你或許應該知道什麽叫做尊重。”

伍媚徐徐睜開眼睛,似笑非笑地睇着沈陸嘉嚴肅的側臉,“沈總教訓的是,我受教了。”說完居然當真坐直了身體。

她這樣好說話,反而叫沈陸嘉驚疑,大概在他的潛意識裏,伍媚是頑劣不馴的代名詞。

蘇君俨瞅着二人的互動,居然興味盎然。

“下面請欣賞童聲合唱《海濱之歌》。領唱者蘇琥珀、夏天。”

一群個頭相仿的男孩女孩穿着統一的服裝,乖乖巧巧地站在布景幕布前面,又迅速地排成兩排,顯然是人肉背景。随後,就看見夏天牽着一個玉雪玲珑的小姑娘站到話筒前面。前奏響起時,二人對視一笑,這一笑讓蘇君俨成功地提前感受到了危機。

“清晨我獨自一人在這海邊彷徨,心中不禁回想起往日的時光。”

伍媚有些想笑,雖然字正腔圓,但是這麽小的孩子哪裏懂得什麽叫做“彷徨”,什麽又叫做“往日的時光”。

“啊,看那陣陣清風,吹動着白雲。啊,波濤拍打海岸,那貝殼閃銀光。”女孩子的音色甜而不膩,神情泰然自若,顯然自幼便見過大世面。聯想到姓蘇,伍媚已經大概猜到了女孩的出身。

從幼兒園起,好出身好皮相好性格的孩子便永遠是寵兒,大小文藝演出永遠少不了他們來裝點門面,古代有“一将功成萬骨枯”,現代社會又何嘗不是?炮灰和精英,難道當真打小就有雲泥之別?還不是社會有意強化了這個差異。

“夏天的爸爸,這是孩子的襯衣,還有剩下的錢。”先前去買襯衣的老師一頭熱汗地走到貴賓席前。

聽到這樣的稱呼,伍媚的眉頭不覺一皺。沈陸嘉也微覺尴尬,有種當了人家便宜爹的感覺,接過襯衫和錢鈔,道了一聲謝,便沉默的繼續看演出。

夏天和琥珀演出結束,便貓着腰從後臺溜到了貴賓席位。蘇君俨長臂一撈,将女兒抱進懷裏,沈陸嘉見狀,也把夏天抱坐在了腿上。

伍媚身旁的家長見三人都是藍色系,豔羨地贊道,“你們一家三口穿藍色都很好看。”

沈陸嘉深怕伍媚說出什麽話來,趕緊扭頭說了一句“謝謝。”夏天也跟着附和了一聲。對此,伍媚倒是沒有做出任何回應。

演出結束,絕大部分孩子又要回到寄宿生活裏去,夏天也不例外。依依不舍地和兩個大人道別後,小小的人兒才一步三回頭地跟着老師走了。

“沈總,演出我信守承諾看完了,現在是不是到該您兌現諾言的時候了。”伍媚站在寬大的紅色奧迪Q7前,含笑看着沈陸嘉。

這個城市裏的中産階級年輕女人開車,要麽是選擇甲殼蟲、寶馬迷你一類俏皮時尚的,要麽是選擇大衆CC、奔馳B200系列一類穩重大氣的,開SUV的着實不多。至于像眼前的女人這般玲珑浮凸,襯着野性的車身,更是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對比。

定定看她一眼,沈陸嘉沉沉應了一聲“好”,便坐進自己的瑪莎拉蒂裏去,一腳踩下油門,朝藺川的CBD疾馳而去。伍媚則開着奧迪,不緊不慢地跟在他車後。

進入晟時大廳時,兩人依舊是一前一後,前臺小姐恰好還是上次那位,一眼就認出了伍媚,因為沈總從未帶過女人進公司,眼前的景象對她來說不啻于九級飓風。難道這就是未來的老板娘?因為想得太入神,她連向沈總問好都忘記了。

因為已經到了下班時間,從電梯內出來的員工幾乎都看見了不茍言笑的沈總身側站着一個藍裙美人,而沈總身上的藍色的襯衣實在無法不讓他們聯想到情侶衫這種和沈總形象相當違和的玩意兒。不過他們還是很知情識趣地按捺住心口萬馬奔騰的八卦之心,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地離開了公司。

岑彥已經打發了薛心璐下班回家,此刻見清心寡欲堪比唐僧的沈總領着一個身嬌體柔的女人進了辦公室,居然生出一種“終于開竅了的”兩淚縱橫的感覺,嚯地一下就站了起來。

沈陸嘉眉頭一蹙,“岑特助,拿一份私募基金(專戶)委托理財協議到我辦公室來。”

居然…只是…客戶嗎?岑彥好想捶胸表示不甘心,不過轉念一想,放着那麽些基金經理人不用,能讓沈總親自打理,想必還是不一般吧?

男人修長的手指将合約推到女人面前,聲音清淡:“伍小姐,你先看一下合約。業內私募基金的盈利模式一般是采犬2-20’的收費模式,也就是說經理人會收取你投入的總資金的2%作為管理費,至于投資盈利部分,會收取20%作為傭金收入。但是——”

“但是沈總是出了名的金手指,所以你打理的話要收取4.5%的管理費,在投資年收益達到25%以上時,你要收益的百分之五十作為分紅提成。”伍媚悠悠地接口道,“如果收益達不到25%,沈總只要管理費,不參與分紅,對嗎”

沈陸嘉點頭。

“我相信沈總的實力。”伍媚異常爽氣地在合同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又從手包裏摸出一張銀行卡,紅唇一彎:“這張卡裏有三百萬,密碼寫在持卡人簽名那裏。我就交給沈總了。”

三百萬對沈陸嘉來說真不算什麽大錢,但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在大學裏教法語的年輕女人來說,随便一出手就是三百萬,卻不常見。原先他還擔心私募基金購買門檻較高,像他這裏每份投資一般不少于一百萬,倒是他小看了這個女人。

他正兀自思量着,卻聽見門外傳來駱缜川鬧騰的聲音,“岑特助,你這是什麽意思,我見你家沈總還要排隊不成?”

眉頭不覺一皺,沈陸嘉低頭在合同上刷刷簽了名,便将其中一份遞給伍媚,“伍小姐,我辦公室還有一扇門,你可以從那邊離開。”

伍媚早已經聽出駱缜川的聲音,知道他是怕二人之間起沖突,心中暗暗驚嘆于沈陸嘉的厚道,不過可惜她從來不是喜歡息事寧人的人。紅唇微挑,她慢吞吞地将合約放進手包裏,又磨磨蹭蹭地起了身。

駱缜川早已經闖了進來。迎臉便看見了伍媚,眼睛裏簡直要噴出火來,“妖女!”

伍媚掠掠頭發,泰然自若地就要向正門走去。

駱缜川哪裏肯依,一個箭步擋在她面前,森然道,“今個兒撞上了我,你還想走?”

伍媚朝駱缜川粲然一笑,“這位先生的搭讪方法好特別。”

“少給少爺我來這一套!”駱缜川徑直攥住伍媚的手腕,恨聲道:“上次你不是挺厲害的嘛,走爺這裏把悍馬的車鑰匙給掱了?今個兒爺開的是輝騰,你有本事就繼續啊,正好這邊有條江,你有種就順手把爺的車鑰匙給扔河裏頭去!”

她今日莫名其妙被兩個男人握痛了手腕,一股戾氣打心底蹿出來,伍媚重重地冷哼一聲,扭頭看住沈陸嘉,“沈總,您這位朋友莫不是認錯了人吧?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我一個弱質女流,哪裏有千手觀音的好本事。這樣一個屎盆子扣下來,我還要不要做人?”

她眼睛裏銳光閃閃,如同淩厲璀璨的鑽,竟然有種冷豔逼人的感覺。沈陸嘉在心底苦笑,這女人真是好本事,一招禍水東引,便将難題踢到他跟前。雖說駱二撩撥她在前,但是這般理直氣壯地裝委屈,又讓他想笑。來不及等陷入兩難境地的沈陸嘉開腔。駱缜川已經爆炭一般跳起來,“陸嘉,這妖女和你怎麽回事?她怎麽會在你這裏?”

“伍小姐是我的客戶。”沈陸嘉避重就輕。

駱缜川眯眼将伍媚從頭到腳打量了個遍,心底居然也有幾分狐疑起來,陸嘉這裏私募基金門檻極高,上次那個女人十之□是個貨腰娘,便是不眠不休地陪男人睡覺,又能睡到多少錢?莫非他當真認錯人了?

沈陸嘉辦公桌上的電話忽然突兀地響起。

“你的手機為什麽沒人接?”

電話那頭陸若薷的聲音陰沉,沈陸嘉不自覺地偏了偏身體,将背朝着伍媚和駱缜川,仿佛在掩飾某種不堪。

“對不起,母親,我下午開會關靜音了。”

“下午你晏伯伯一家來家裏拜會過了,晚上留在老宅吃晚飯,你二叔和二嬸也在,你早點回來。”

“我知道了,馬上就到。”

“嘟嘟”的忙音傳來,沈陸嘉閉了閉眼睛,才擱下了聽筒。今晚,又是一場惡戰。

作者有話要說:有時候想想,像我這種寂寂無名的小作者,又想留住讀者,又不肯寫那種可以挂上一連串三八紅旗手獎章的美麗善良高貴純潔大方聰明能幹的女主,所以花犯系列寫下來,女主都被诟病得不少,虞璟、溫禧無一幸免,伍媚大概更是無可脫逃。算了,我有寫我想寫的人物的權利,讀者也有不喜歡她們的權利,不喜歡的姑娘就不要抱着“我試試看下面她會不會變好”的心态觀望了,作者本人是屬驢的,相當固執有主見,萬一以後女主幹出什麽人神共憤的事情,我愛好和平,不希望掐架。

上章談到的那個細節我直接解釋一下好了,琥珀所以為的伍媚是夏天的媽媽是來自于夏天的單方解釋,從後面夏天在外人面前避諱“媚姨”的稱呼就可以看出來。至于女主的“過分”,大概如果我不說,沒有人會注意到在沈陸嘉給她打電話送衣服的時候,她已經在換衣服了。

“你想要什麽?”沈陸嘉瞥一眼孩子期盼的眼神,按捺住怒氣,壓低聲音問道。

伍媚已經從床上起了身,一面換衣服,一面說道,“這樣吧,聽說沈總當年做基金經理人的時候是出了名的金手指,平均年回報率達到百分之三十。我有一筆錢,想請沈總幫忙運作一下。”

作為一個作者,老是要解釋和辯白實在是無比憋屈的事情,以後不會了。

相逢是緣,好聚好散。

☆、12人間喜劇

這本來是一個美好的夜晚。

鴿子圍繞着鐘樓的塔尖飛翔,偶爾回落下幾片柔白的羽毛;廣場的噴水池發出淅瀝的響聲,間歇似乎還能聽見少女投擲硬幣的叮鈴一聲脆響;賣西瓜的婦人坐在一堆圓滾滾的西瓜當中,旁邊還睡着一只大貓。

可是他要回老宅,應付那一幫子人,和他有着血緣關系的、一榮俱榮一辱俱辱的人。或許那句話真沒說錯,人是這世間最髒的東西,凡是沾了人,總是覺得髒。他平日裏總是很忙,幾乎沒有閑的時候,每日裏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直忙到天昏地暗,可是他喜歡這樣,因為不能閑下來,一閑下來他就要和人打交道,相比熱乎乎的人,他更喜歡冷冰冰的數字。

沈陸嘉深吸了一口氣,緩緩給瑪莎拉蒂加速。

警衛看見他,依舊是立正敬禮,沈陸嘉總是在想,他們日複一日地重複這樣的動作,會不會生怨,他曾經想要跟他們說不需要向他敬禮,可是不合适;他又想回應他們一聲謝謝,依舊不合時宜。他沒有辦法堂而皇之地享受他的姓氏所賦予的一切特權,或許他才是格格不入的一個人。

還未進門,便聽見人聲。

他的二叔沈述正在和晏經緯高談闊論,見到沈陸嘉,陰陽怪氣地冒出一句,“唷,我們沈家大忙人終于回來了。” 二嬸蔣玉霞在一旁假意嗔怪丈夫,“沈述你說什麽呢,誰不知道陸嘉忙。”

在大家族裏生活最緊要的便是學會裝聾作啞,沈陸嘉只做聽不見,逐一給衆人問了好。

“陸嘉,去請你母親下樓吃飯,今日有客。”一直沉默的沈國峰開了口。

“不必了,我下來了。”一個死水般平靜的女聲響起。陸若薷沒有讓護工把輪椅搬下來,而是選擇安上了假肢,拄着拐杖,慢吞吞地下了樓。

母親今日顯然盛裝打扮過,穿着香雲紗的長旗袍,襟上一排杏色大盤扣,頭發梳得烏光水滑,斜斜的绾成一個發髻,臉上薄施粉黛,掩飾住了幽居生活賦予的青白膚色。陸嘉斂目垂眸,快步上前,想攙扶她,卻被陸若薷不悅地拂開。

檀木大圓桌上鋪着猩紅的桌布,垂着金色的穗子。沈老爺子自然是坐在上首,晏家人因為是客,坐在了沈國鋒的右手邊。沈述二十五歲的獨生子沈文彬本該叨陪末座,卻涎着臉湊到了晏修明的身旁。惹得馮青萍在心底咒罵了一聲小畜生礙事。

眼見着老爺子滿是老人斑的手拿起了烏木鑲銀的筷子,才算開了席。

因為晏家是京津人,嗜好魚蝦蟹等海鮮,家裏的阿姨端上來的一溜兒全是炝蝦、醉蟹、石斑魚、鳜魚。沈文斌夾了幾筷子魚肉,悻悻地擱下了筷子。一雙眼睛直往身側的晏修明身上溜。

晏經緯擎着青花小酒杯站起來,朝沈國鋒敬酒,“老司令,我算是您的子侄一輩,如今因為工作調動,來了藺川,以後還要請您多家提點和照顧。”他一番話說得懇切非常,沈國鋒忍不住又想起如今不知身在何方的長子沈敘,心頭又是熨帖又是傷感,也端起酒杯,淺淺地抿了一口,“經緯你太客氣了。當年你和沈敘的關系是極好的,後來因為那孽障做了混帳事,想必你夾在其中也是十分為難,我們兩家才疏遠了,如今以後還是要常走動的好。”

這是沈國峰這麽些年來第一次當着全家人的面提到長子的名姓。沈敘這個名字仿佛是某種禁忌,是以一時間人人反應都有些古怪。陸若薷臉色蒼白,握筷子的手上青色的筋脈都迸出了肌膚表面,像随時會碎裂的瓷。沈陸嘉頭頸微微低垂,看不清臉上的表情。沈述夫妻看似面色平靜,嘴角的笑紋卻洩露了他們心情正好。

“自然是要常走動的。”晏經緯一面回答一面躲躲閃閃地看一眼陸若薷,這憂郁而關切的一眼卻被蔣玉霞看在了眼裏。聽說當年晏經緯也愛慕過陸若薷,想必至今還餘情未了。沒想到陸若薷都變成一殘障人士了,看在晏經緯眼裏怕還是嬌花一朵呢。蔣玉霞很為自己的目光如炬而驕傲,于是她笑眯眯地對馮青萍道,“晏太太真是好福氣,這都說女人啊不經老,我看您看上去就很年輕,我每天喝FANCL膠原蛋白都不如您皮膚好呢。我覺得只要看女人變醜還是變美,便知道身邊的男人對她如何了。晏部長對您我看是沒話說。”

馮青萍早聽晏經緯說過了,沈述是典型的二世祖,在一個國企裏半死不活地當個挂名的主任。至于妻子蔣玉霞,小戶人家出身,原先只不過是是個夜總會裏的舞小姐,因為揀了高枝兒,才得以調到醫院做行政去了。沈敘雖然和家庭脫離了幹系,但是一來沈陸嘉争氣,二來陸家還得勢,所以沈家真正做得主的還是大房。想到這些關節,馮青萍才懶得敷衍蔣玉霞,便不鹹不淡地來了一句“客氣了。”她并不知曉丈夫早年對陸若薷的心思,因此對陸若薷格外熱絡。

“沈太太,你們家這個醉蝦的醬汁做得蠻好,鮮得人舌頭都要掉下來了,待會兒麻煩抄個方子給我,我也回家學着做。”

陸若薷卻不大想搭理她,天上地下固然能入她眼入她心的只有沈敘一個,但是女人對于愛慕者總歸存着點別樣的心思,愛慕者為卿終身不娶自然是不太現實,但是找了這樣一個次等貨色,連帶自己都會感覺到是一種折辱。于是她只冷淡地說道,“回頭讓張媽抄給你。”

“哎,好。”馮青萍應得很開心。

粗胚就是粗胚,連人話都聽不明白。陸若薷眉頭不覺一蹙,眼光緩緩掃視吃相斯文優雅的晏修明,瓜子臉蛋兒配着一副甜淨俏麗的眉眼子,幸好相貌脾性看着都似乎更随父親,不然真是可惜了。不過在她印象裏晏經緯不是有一對雙生女兒嗎?怎麽只見一個?

“我記得你應該還有一個女兒吧?”陸若薷看向晏經緯。

原本安靜的剔着魚刺的晏修明筷子立刻就停住了,頭頸低垂,是一道悲傷的弧度。晏經緯看了看妻子,半天才低聲道,“夷光……二十歲的時候出了意外……去世了。”

“我家夷光十六歲便讀重點大學,誰不說她腦袋靈光,我苦命的兒,叫我白發人送黑發人。”馮青萍眼圈都紅了,用紙巾不停地揩眼睛。

“抱歉。提起了你們的傷心事。”陸若薷有些生硬地道歉。

“大家吃菜吧。”還是沈陸嘉開了腔,調節氣氛。

“對,吃菜吃菜。”沈文彬夾起一條乳鴿腿打算送到晏修明的餐盤裏,殷勤道,“晏小姐,這個乳鴿你嘗嘗看,我家的廚子祖上可是禦廚,是伺候裕隆太後的,裕隆太後你知道吧,就是光緒的大老婆,那個葉赫拉那……”

晏修明瞥見沈文彬筷頭上的菜葉末子便倒了胃口,便以手攏盤,委婉拒絕道,“謝謝好意,我不吃鴿子的。”

沈文彬讪讪地縮回筷子,不想手一滑,乳鴿腿徑直跌落到晏修明奶油色的绉紗長裙上,醬汁糊了一裙子。

“哎呀,對不起對不起,晏小姐,實在對不起。”沈文彬懊惱得要死,拿起濕毛巾便胡亂幫晏修明擦拭。

晏修明面上沒有一絲不悅,只是起了身避開沈文彬的手,然後客客氣氣地說道,“我想借用一下盥洗間。”

“我帶你去吧。”沈文彬還不死心。

“張媽,麻煩你帶晏小姐去盥洗間,幫她把裙子處理一下。”沈陸嘉從來不願和粗蠢魯直的堂弟起直接沖突,但是晏修明的好修養使得他不願意她再受到唐突,便發了話。晏修明感激地朝他遙遙一瞥,一雙美目裏情義無限。

他雖輩分不大,年紀也才三十歲不到,但在家裏的地位其實僅次于沈老爺子,張媽應了一聲,便引着晏修明朝盥洗間去了。

蔣玉霞先前讨了個沒趣,此刻見兒子又在沈陸嘉處受挫,心下不忿更甚,有心刺陸若薷母子,便假意和丈夫開口道:“你上次落茶幾上那本雜志,我閑着沒事便翻了翻,裏面專門介紹了一個自由攝影師,年歲不大,長得也頂頂俊俏,卻非要在非洲大草原上拍獅子老虎。你說這男人,放着家裏嬌滴滴的老婆不要,非要跑到野地裏和畜生待在一起。真是奇了怪了。”

沈述已經喝得兩頰爛紅,早已經忘了自己的大哥當初淨身出戶時只帶着三腳架還有一皮箱的相機的景象,想也沒想便接口道,“這還不簡單,家裏的娘們兒還不如老虎獅子這些畜牲呗。”

陸若薷果然氣得發抖,她緩緩轉臉盯住蔣玉霞,陰森森地開口道,“弄堂裏出來的就是弄堂裏出來的,只會嚼舌根子的娼婦!”

蔣玉霞滿臉通紅,舞女的身份是她的死穴,當下也不管不顧,嚯地一下站起來,“老話說瘸狠瞎毒,我看一點都沒說錯,陸若薷你本來就不是什麽好東西,如今變成了半癱子,更是惡毒,你就不怕傷了你兒子的陰鹫!當初死皮賴臉嫁到沈家來又怎樣,生了兒子又怎樣,還不是拴不住男人!”

陸若薷臉上血色盡褪,白得像一具屍體,她想站起來,卻忘記自己離了拐杖根本站不穩,要不是沈陸嘉眼明手快扶住她,肯定要跌倒。

“哈哈哈哈。”蔣玉霞得意地笑起來。

一直沒有吭聲的沈國鋒猛地一拍桌子,小酒杯顫巍巍地随着掌風跳了幾跳。

“夠了沒有,家裏還有客人!要人家看我們沈家的笑話嗎?”

衆人這才噤若寒蟬。

沈老爺子剛想拂袖而去,不想只覺心頭絞痛,身子一晃,直接暈了過去。

“爺爺!”

“老司令!”

“爸!”

一幹人又是亂成一團。

沈陸嘉将母親安置在一邊,忍住頭痛,擠上前去,鎮定地吩咐着一切。

“文彬你去喊勤務兵,把車開過來,我送爺爺去醫院。”

“晏伯伯,晏伯母,今日叫你們見笑了,改日我再登門道歉。二叔,請你送晏伯伯他們回去。”

晏修明有些詫異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她不過去趟盥洗間的功夫,怎麽就陡生變故成這樣。馮青萍扯她的胳膊示意離開,不要蹚渾水。不想晏修明反而蹲下身,仔細看了看沈老爺子的面容,然後伸出手指按了按沈國鋒的內關穴和人中穴,又朝沈陸嘉說道,“可能是突發性心髒病,家裏有硝酸甘油嗎?有的話拿一片過來,給爺爺舌下含服。”

“有的有的。”張媽不疊地跑上樓去。

“謝謝。”沈陸嘉朝晏修明真心實意地道謝。

“不客氣,也未必幫得上忙。”晏修明笑着伸手抿抿頭發。

一個藍裙女子掠頭發的影子在腦海裏倏地一閃,沈陸嘉驚異地發現自己下意識地将伍媚掠頭發的動作和晏修明在心中做了對比。這個認知讓他有些無來由的心慌。

陸若薷看着兒子和晏修明,若有所思。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上一章那麽多妹紙的肯定和支持,謝謝你們。

☆、13窺視者

沈陸嘉坐在藺川大劇院的VIP座位上。今晚是晏修明的藺川首場芭蕾舞劇《天鵝湖》的演出。較之顏霁和莫傅司,其實他并不是很熱愛藝術這種纏綿悱恻的玩意兒,顏霁就曾譏笑他去看歌劇等同于牛嚼牡丹焚琴煮鶴清水濯足,苦笑了一下,他擡手看了看腕表,尋思着兩個半小時的歌劇之後是不是還可以回辦公室把前幾天因為爺爺住院而耽擱的工作完成。

有鴉片香水的馥郁香味飄來,沈陸嘉下意識地擡頭望去。盡管光線微黯,盡管翩跹走來的女人今日不知道為何畫了濃妝,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伍媚。

伍媚也看見了沈陸嘉,眼睛裏有驚異之色閃過,她看人很準,并不認為沈陸嘉是會西裝革履地坐在演奏廳裏聽兩個小時依依呀呀花腔的人。不過轉瞬間,她莓紅色的朱唇微微一鈎,算是致意,施施然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然而天下就是有這麽巧的事,她的座位,不偏不倚,就在沈陸嘉的左手邊。伍媚在心底咒罵了一聲蘇浙給她搞的什麽爛票,但面上還是絲毫不露,徐徐地撫着水鴨綠的禮服裙擺坐在了沈陸嘉的身側。

鴉片的香味愈發濃郁,沈陸嘉下意識地動彈了一下身體,将原本塌陷在天鵝絨座椅裏的身體微微繃緊。他的這個小動作看得伍媚有些好笑,她是蛇蠍蟲豸麽,沈總看見她便這般不舒服?抱着一種惡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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