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倆進門後,他的視線飛快地從沈陸嘉身上移到伍媚臉上之後,便又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腳尖。離他不遠處的沙發上坐着一對母子,正在抹眼淚的是一個清秀的小男孩,男孩身旁的少婦腹部明顯隆起,應該已經懷孕六七個月了。正面色不善地打量着伍媚。
“姚老師。我是夏天的家長。”伍媚收回目光,淡淡地打了聲招呼。
“夏天和許昊天打架,把許昊天的臉弄破了。”姚雅娟一面說一面偷偷留意沈陸嘉的神色。
聽到這話,許昊天的母親也捧着沉甸甸的肚子起了身,然後示意兒子擡起臉來。許昊天可憐巴巴地仰起了頭,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左臉頰還有被指甲摳破的一道淺淺的傷痕,沁出淡淡的血痕。
“我兒子雖說是男孩子,臉皮比不上女孩子金貴。但是你看看這傷口,離眼睛只有一兩厘米,真是險得很。”大概因為身體笨重,許昊天的母親說了幾句便又扶着腰坐了下來,然後才繼續道:“再說昊天一直在少年宮跳拉丁舞,月底還要去參加比賽,現在臉被抓破了,夏太太你叫我們家怎麽辦?”
夏太太這個稱呼使得沈陸嘉的臉色沉了一下。
“許太太。”伍媚笑笑:“我想先了解下兩個孩子到底是為什麽動了手,這樣教育起來也有針對性,您說是吧。”說完她走到夏天面前,平靜地問道:“為什麽和別人動手?”
夏天偷偷瞥了一眼沈陸嘉,在收到他溫和的鼓勵的笑容後才開了口:“許昊天說我是沒人要的野孩子。”說到最後,他的頭又低了下來。
沈陸嘉心底驀地一軟,蹲□和夏天對視道:“男孩子不要輕易低頭,無論發生了什麽,都要勇敢面對。”
原先一直顯得唯唯諾諾的許昊天卻忽然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憤怒地聲讨夏天:“你也說我媽媽要生小寶寶了,等小寶寶出生以後,他們就不會再像現在一樣不愛我了。”說完,男孩眼神幽怨複雜地掃過母親突兀的腹部,那樣的眼神竟然叫許昊天的母親下意識地護住了自己的肚子。
姚雅娟的臉上也浮現出錯愕的神情,随即笑起來:“真是孩子氣。”
伍媚沒有笑,她太清楚這兩個同齡的孩子在剛才,憑借着天性裏對他人痛楚的敏銳體察,惡毒地戳穿了對方心底最恐怖的真相。這樣的攻擊所帶來的傷口更甚于真刀真槍的實戰。看吧,這就是人性,即使才五六歲,已經都知道揀別人的痛腳狠踩了。
伍媚依舊冷靜地問道:“許昊天先在語言上攻擊了你,然後你回擊了他。但是,是誰先動的手?”
“是許昊天。”夏天擡起臉,盯住對面猶帶淚痕的夥伴,“我說他媽媽以後會只疼愛新生的寶寶後,他就踢我。”
伍媚涼薄地掃過一臉尴尬的許母,又似笑非笑地看住姚雅娟:“姚老師,你看這個事情如今該怎麽處理?”
姚雅娟才要說話,就看見一個戴眼鏡的男人一陣風似的沖進辦公室,火急火燎地問道:“惠芬,怎麽回事?昊昊呢?快給爸爸看看你臉怎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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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才一轉臉,就直沖沖撞進伍媚那雙點漆一般的眼眸裏,有些結巴地開了口:“伍老師…您怎麽在這兒?”
“許教授,好久不見了。”伍媚看向前同事許自強那張平庸的國字臉,眼角餘光又看見許昊天那張清秀的小臉,應該是遺傳母親更多。不過再看看許太太如今如同酵母添多了而發的東倒西歪的白面饅頭一樣的臉,完全看不出半點先前的秀麗。懷孕真是噩夢。收回目光,她淺淺地笑了笑:“兩個孩子鬧了點摩擦。”
許自強這才注意到了一旁的沈陸嘉和夏天,他想也沒想,便脫口問道:“伍老師,你已經結婚生子了?”說完才覺得自己逾界,遮掩道:“伍老師真是對不住,我唐突了。”
被冷落的許太太覺得胸腔裏一陣陣的氣悶,她一手撐着後腰,一手扶着肚子起了身,衣服料子因為軟,貼着肚皮,一凸一凹都看得分明。她低頭朝兒子看了一眼,輕斥道:“自己沒本事,說不過人家,動手也不如人家,偏還愛招貓逗狗的,活該挨人家打。”說完看也不看丈夫和兒子一眼,便徑自朝門外走去,因為肚子太大,她的後背不由往後靠,一雙腳也稍稍些外八字,這樣一來便有點昂首挺胸的意思。
這出挾太子以令諸侯的把戲叫伍媚看得笑起來,想想女人真是可憐,做了煮飯婆,懷了龍胎,架子才算是福利,不擺确實浪費。
許自強扶了扶眼鏡,用手背抹了抹頭上的油汗,尴尬地朝伍媚一笑,又向姚雅娟打了聲招呼,便抱着兒子急急地追上去了。
一幕鬧劇到此總算塵埃落定。
姚雅娟也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她留意到那個穿藍襯衣的英俊男人眼神就沒離開過那個姓伍的女人。心底不由浮起幾分不忿,這女人一看便是會背着男人貼娘家和搓麻将的主兒,心底幾乎替被蒙蔽的沈陸嘉叫起屈來。
伍媚簡要像姚雅娟表達了這周帶夏天回去住的要求,對方冷淡地叫她在一張表格上簽了名,這才放人。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非常十分重要。。。在戲份上
☆、50我略知她一二
沈陸嘉抱着夏天下樓梯的時候,忽然若有所思地看一眼身旁的伍媚,嘆息似地說道:“要孩子确實是件大事。”
伍媚勾唇一笑:“是啊,中國人和西人不一樣。在西方,家庭對于孩子來說更像是一個旅館,大家不會把血緣關系看得那麽重要。好的父母就是能讓孩子在這借宿的若幹個日夜裏過得舒心和愉悅。所以無論當爹媽的生幾個,大孩子對小孩子不會太介意,畢竟大家之間類似于舍友關系。但是在中國,怎麽說呢——”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語句,“對于中國夫妻來說,愛情,或者說婚姻更恰當,需要靠生/殖來穩定和加固,使它的散夥成本增加。女人仗着孩子是從自己肚子裏生出來的,會習慣性地把孩子從小就綁在自己這一邊,就像人質一樣,用來預備在日後向整個家庭證明和讨要自己的功勞。在這樣的控制下,親子關系會變成一種私有化。所以一旦小孩覺察到有一個人将要分走母親對自己大半的注視,就會變得異常敏感和具備攻擊性。因為在他的潛意識裏,兄弟姐妹是入侵者,也是競争對手。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我一直覺得中國最棒的政策就是計劃生育了。”
伍媚講得嚴肅,沈陸嘉聽得很認真,在他的一幹好友裏,駱家兄弟兩個關系也不錯,因為兩個都是香蕉人。蘇君俨已經有了一雙兒女,但琥珀确實是在國外長到四歲才回國,對于弟弟蘇嘉奕的出生态度很淡然也就解釋得通。只是為什麽素來随意不羁的她會在這個問題上有如此深刻的體察?
伍媚似乎看穿他所想,輕忽地一笑:“別想太多,我系統讀過心理學。”沈陸嘉不知道伍媚其實本該有一個心理學的學位證書,因為晏夷光16歲考進京津大學是念的便是心理學。
就這麽邊走邊說出了幼兒園大門,沈陸嘉剛要把懷裏的男童遞給伍媚,就聽見軟軟的童聲:“我想一個人坐在後面。”
沈陸嘉從眼角的餘光裏瞥見伍媚神色冷漠,輕輕嘆了口氣,開了車門,将夏天安置在了後座上。
回到伍媚的住處,沈陸嘉忙着把新買的炊具洗洗刷刷,伍媚則冷淡地安排夏天去浴室洗澡,然後把他換下來的髒衣服丢進了洗衣機。
夏天洗完澡出浴室時伍媚正在幫晾他的衣服。孩子怔怔地看了看她,輕聲說道:“媚姨,我錯了,對不起。”
伍媚沒有回頭,只是安靜地說道:“今天這事你是正當防衛,算不得錯。但是記住以後和別人打架,不要在對方臉上留傷口,給別人說閑話的機會。”說完她才轉過身,又叫夏天伸出手來。
男童有些畏懼地伸出了右手,伍媚在他手臂上輕輕捏起一點肉,然後順時針一擰,夏天眼睛裏立刻起了水霧。
伍媚随即松開手,淡淡問道:“疼嗎?”
幼童忍着眼淚回答“疼。”
“以後和別人打架,就這樣在對方身上擰掐,記住了嗎?”
男童的眼睛裏頓時放射出欣喜的眼光來,還頓悟一般連連點頭。
正在洗菜的沈陸嘉卻皺起了眉頭,這樣的教育方式他有些不敢茍同。等到夏天在客廳和不二玩耍起來,他才停下手裏的活計,朝伍媚正色道:“你那樣教孩子我覺得不妥。”
伍媚掠了掠鬓發,斜着眼睛睨他:“哪裏不妥了?小孩子之間打架,光打贏了算什麽本事?打贏了還能叫苦主的家長和老師無話可說,這才是真正的勝利。”
“歪理。”沈陸嘉有些生氣了,“我只問你,如果夏天是我們親生的孩子,你也會這麽教他?”
伍媚冷笑了一聲,“沈陸嘉,你是覺得我對他的教育包藏禍心嗎?遺憾地告訴你,如果是我的孩子,我還會教他怎麽裝無辜,怎麽巧舌如簧地揍了人還占據道德上的制高點。這個世道,本就是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屍骸。”
“你——”沈陸嘉氣結。
“我從來就不是什麽好人。沈陸嘉,所以我奉勸你一句,我們倆之間就這樣做做炮/友倒不錯,至于結婚生子什麽的,還是算了吧,免得我帶壞了你們沈家的香火。”
她居然說他們現在是“炮/友”關系,沈陸嘉氣得眼睛都發了紅,狠狠箍住她的削肩,咬牙切齒道:“你剛才說什麽?我們是什麽關系?”
伍媚看着他的眼睛,她知道剛才脫口而出的那一番話終于證明自己失控了。顧傾城曾告訴過她,要做尤物,除了一身動人皮囊,還要有政治家的臉皮,外交家的嘴巴,殺人的膽量,釣魚的耐心。如果說顧傾城是這世間最出色的演員,第二是阮鹹,那麽她伍媚,勉強也算是第三吧。可是就在剛才,她居然又回到了二十歲之前,像晏夷光那樣糟糕地意氣用事。她竟然喪失了上次在地下停車場內,他責問她到底為什麽來晟時的演技,就像是抖開水袖卻啞了嗓子的旦角,伍媚呆呆地看着沈陸嘉。
沈陸嘉只覺得她像丢了魂兒一樣,目光直直地看着自己,那神情迷惘裏帶着倉惶,他立時就心疼起來,什麽原則都忘了。她對夏天的教育方式他不認同,完全可以背着她給孩子重新講道理。為什麽要為這麽芝麻米粒大的小事和她吵?
“對不起。我吓到你了是不是?”沈陸嘉将伍媚摟進胸口,讓她的下颌恰好擱在他的肩窩上,低低地向她道歉。沒辦法,有句話說“一個男人總會為一個異性改變,不是他的女人,就是他的女兒”。誰叫他愛她。
伍媚這才慢慢伸出手來,摟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耳廓邊輕聲說道:“對不起,我的母親一直是這樣教我的。我以為是對的。”
沈陸嘉心中愈發後悔,不由又緊了緊雙臂。
“沈——”直到孩子特有的童聲突然響起,又戛然而止。兩個人才急急分開。
“怎麽了?”沈陸嘉蹲□,溫和地平視夏天。
“沈叔叔,琥珀的爸爸是不是很厲害?所有人都要聽他的?”夏天的小臉上寫滿了擔憂。
沈陸嘉笑了笑:“是很厲害。怎麽了?”
男童忸捏了半天才說道:“萬一他知道我今天跟人家打架了,不肯琥珀和我做同桌怎麽辦?”
沈陸嘉大笑,打趣道:“我給他打電話,幫你求個情好不好?”
不想夏天思忖了片刻,認真地點頭同意。
這下沈陸嘉只得摸出手機給蘇君俨打了個電話。
剛接通,就聽見那頭蘇君俨帶笑的聲音:“陸嘉,好巧,我剛準備打電話給你。”
“沒辦法。你的小女婿要我代他向未來的岳丈大人要個保證。”
蘇君俨好奇起來:“夏天要什麽保證?”
“保證讓他一直和你的掌上明珠做同桌。”
“只要琥珀願意,我當然沒有問題。只是陸嘉,你這是以什麽身份在替我的小女婿讨要保證?”蘇君俨忍不住調侃好友。
沈陸嘉知道自己在蘇君俨的嘴皮子下是占不到什麽便宜的,趕緊将這個話題敷衍過去,只問:“對了,你有事找我?”
“我剛收到京津那邊的消息,五大行裏的商業銀行和發展銀行都已經決定更換財報審計師。你們晟時旗下的永晟事務所一直都負責商行的年審,這次換審你恐怕要費點心思了。”
沈陸嘉神色平靜,商業銀行要求換審算不上意外,畢竟去年年審時,因為商行數百億元資金的違規使用,他執意要求戴維将“保留意見”寫進了審計報告,所以這回商行借口輪換辭退永晟很正常。但是他心底還是湧出了一種莫名的悲戚,畢竟換作以前,先不說別的,便是這種消息,自然有一堆人搶着知會于他。可是顯然,現在沈家已經不是原先的沈家了,如果不是君俨,大概他也只能幹巴巴地等到上面公開發布消息了吧。
“《金融企業選聘會計師事務所招标管理辦法》去年年中就出臺了,沒想到拖了這麽久,今年這把火總算燒起來了。”感慨歸感慨,沈陸嘉不忘向好友致謝:“不管怎麽樣,謝謝你的消息,君俨。”
挂了電話,沈陸嘉拍拍夏天的頭,“琥珀的爸爸說了,只要你以後好好學習,做一個寬宏大量的男子漢,就會一直讓琥珀跟你一塊兒坐。”
“嗯嗯,我會的。”夏天連聲保證。
伍媚瞄了春風化雨的沈陸嘉一眼,沒有說話。
而同一時刻,正和幾個朋友在打高爾夫的夏商周也将球杆丢給球童,接通了來自于宋淳熙的電話。
“淳熙,有事?”
“怎麽,沒事就不能找你?”宋淳熙故作輕松地反問。
“當然不是。”夏商周拿起濕巾擦了擦汗。
“說正經的。商行和發展銀行換審的事你知道了嗎?”
“隐約聽到了一點風聲。”
“商周,這次換審我聽說會改革,不是由董事會審計委員會根據市場化原則主持遴選,而是由一個臨時組成的專家委員會推進,管理層和董事會在其中沒有過多的發言權。而我,也入選了專家委員會小組當中。”
作者有話要說:人物們要開始交彙了。。。
☆、51漫長的婚約
周日。早上九點整。晟時的大會議室的長桌兩側坐着的男士們一水兒的淡藍色細豎條的白色襯衣,黑色西褲,黑色皮鞋,中規中矩高管裝束穿在他們身上,幾乎模糊了個體的特征。
“各位早。”沈陸嘉推門進了會議室,岑彥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沈總早。”晟時的高管們整齊劃一地起了身。
沈陸嘉擡手壓了壓,示意大家入座,然後坐在了南端他的位置上,岑彥則在他旁邊落座。
“今早請大家過來開會是為了商業銀行和發展銀行換審的事情。”不喜虛文的沈陸嘉開門見山,“商行一直是我們永晟負責年審,但是去年因為商行第三方存款質押業務存在借款人營業收入與貸款規模不匹配的問題,我們堅持在報告上注明了保留意見,這次商行提出換審,我們再想拿下它家的招标已經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如果永晟還想在銀行業審計項目上保留有一席之地,我們就必須拿下發展銀行的項目。”
下面立刻議論起來,一直負責海外資本和永晟事務所的戴維煩躁地粑了粑自己一頭的金發,大着舌頭說道:“五大行中,發展銀行的海外分支機構最多,和摩曼下面的國際所關系一直很好,我們想拿下恐怕不容易。”說完他還配合似的聳聳肩。
“這些年銀行的資産規模在不斷擴大,但審計費卻一直沒有相應的增長。沈總,說實話,我覺得我們完全可以把重心放在工業審計上。”
“商行去年給我們的審計費用是1.35個億,永晟負責的工業審計項目裏收費最高的不過212萬港元。何況去年年初我們為了更好地對銀行電腦系統進行審計,在事務所對接系統上一下子就投資了一千萬,如果今年輪空,這一千萬就相當于打了水漂。”沈陸嘉聲音沉了下去。
一幹高管立刻就噤聲了。
“我的要求是,在保證審計質量的大前提下,盡量拿出一個恰當的審計費用。”沈陸嘉徐徐掃過長桌兩旁的下屬,“戴維還是這次招标的總負責,紀經理負責衍生品和債券等交易的估值團隊,林經理負責國際稅務籌劃團隊,會計核算和撥備計提由孫經理和缪經理分別負責,精算師由我親自帶隊,至于電腦系統專家團隊我會從英國請King過來。”
晟時的高管們彼此間對視一眼,不僅沈總親自上陣,連電腦鬼才King都請過來了,看來這次沈總對招标是志在必得了。
散會之後,沈陸嘉示意岑彥去忙自己的,他則一個人坐在大會議室裏,抽了一根煙。他煙酒都沾的很少,尤其是香煙,大概一年才一包的量。此刻他在盤算着和伍媚的事。如今他和伍媚的關系已經使得她不太合适再擔任晟時的公關總監的位置。他從小受沈國鋒的教誨,做人要光風霁月,自然不會接收藏藏掖掖的地下戀情。何況他私心裏也不願意自己的女人老是在外面喝酒應酬。于是伍媚的安置就成了一個問題。
鼎言已經被他和莫傅司低調地拿下來了,不過他和莫傅司都沒有露面,而是由他早年在英國時注冊投資的一家公司出面收購接收。他思忖着以伍媚的本事,由她去打理應該不成問題,只是如今畢竟管理層動蕩,新舊交替,人心渙散,又唯恐她既是女人,又年輕,壓不住場。
他丢在長桌上的手機卻忽然嗡嗡地振動起來。屏幕上跳躍的是“家來電”。這三個字符使得沈陸嘉心底倏然出現一片空白,仿佛被鎖鏈套在了脖子上,一下子就覺得呼吸有些不暢。遲疑了一下,他終于接通了電話。
才接通就聽見那頭陸若薷的聲音:“兩天不歸家,是打算搬出去另立門戶了?”
沈陸嘉喉頭動了動,“母親,我在公司加班。”
“今晚回來睡。如果不回來,以後就都別回來了。”陸若薷下了最後通牒。
沈陸嘉握着手機,聽着那頭的嘟嘟聲,有些茫然。伍媚遲早要和母親見面,他該怎麽告訴她,你的母親,是當年從我母親身邊奪走我父親的女人,是害得她少了一條腿的女人,是她咬牙切齒恨了二十幾年的女人。
還有他的母親,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她的為人,誰知道她會放出什麽手段來?遲早要出亂子。沈陸嘉覺得自己成了閉着眼睛走鋼索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跌個粉身碎骨。
在沈陸嘉愁腸百結的時候,晏修明步履輕盈地邁進了沈家的客廳。她是被陸若薷請來做客的。她溫馴的臉上帶着一點恰到好處的忐忑,向陸若薷問了好,然後輕手輕腳地放下了手裏的董記的栗子蛋糕和桂花酥。
“喊你來家裏吃個便飯,還帶東西來做什麽。”坐在輪椅上的陸若薷此刻臉上是稀有的柔和,看上去正常極了。
晏修明笑了笑,沒有作答,只是悄悄坐在了陸若薷輪椅旁的凳子上。
陸若薷明白這是一種含蓄的親近,唇畔不由洩露一絲得意。反正兒子橫豎都要娶妻,當然要挑一個她看着順眼的,好控制的。
晏修明也知道自己是為了被看而來,多年的舞蹈演員生涯,她已經非常習慣于別人的注視,她知道自己是無懈可擊的,任憑沈母怎麽看都不妨事。
兩個人說了一會兒話,天氣、見聞、風土人情,并沒有一個字提到沈陸嘉身上。
陸若薷不提,她自然也不會提。社會再進步,女人該端着的時候就該端着,什麽男追女隔層山,女追男隔層紗,純屬扯淡。女人一旦放下架子,整個人就等于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以後再想撿起來,就難了。
“陸嘉最近有給你打過電話嗎?”陸若薷終于進入了正題。
“沒有。”晏修明放輕了聲音,讓自己顯得有一絲黯然。
陸若薷嘆了口氣,然後握住晏修明放在右膝上的手,正色道:“修明,你給阿姨我交個底,你喜歡陸嘉嗎?”
“沈大哥那麽優秀,我想是個女孩兒應該都是喜歡的吧。”晏修明微笑着答道。
“唉,你大概不清楚,陸嘉和其他公子哥不一樣,他是個實心眼,從小到大也沒怎麽和女孩子相處過,在感情上比較木讷。”陸若薷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口吻。“這也怨我,從小對他管得太嚴。”
晏修明但笑不語,靜待下文。
陸若薷又換了一副輕描淡寫的口氣,“你想必也知道,這年頭,骨頭輕臉皮厚的女孩子一茬一茬的,都是專門在年輕男人身上做功夫的。我就這麽一個兒子,總得替他張羅張羅。”頓了一下,她青白瓷一般的臉上浮現出追憶往昔的神色:“你恐怕不知道,我過去也是跳舞的,不過跳的是民族舞。陸嘉才五歲的時候,帶他去看烏克蘭的芭蕾舞劇團的巡演,當時開玩笑還說日後要給他讨個跳芭蕾的小媳婦。”說到這裏,陸若薷意味深長地看了晏修明一眼。
“你若是有心,就和陸嘉多親近親近。”陸若薷一面說,一面除下了自己左手腕上的金絲種翡翠镯頭,要往晏修明的腕上套。
“如果我真有這樣的福氣,你能給我做媳婦,我便是死了也閉眼了。”
晏修明沒敢怎麽推辭,一來怕那镯子掉在地上反而不美,二來陸若薷給她套镯子的過程迅疾如同警察給犯人戴手铐,由不得她推三阻四。
兩個人就這麽一直聊到将近吃午飯的時候,晏修明起身準備告辭,陸若薷自然不肯,硬留着她一起吃了午飯。
吃完午飯,陸若薷問張媽:“沙參玉竹老鴨湯煲好了嗎?”
“還得一個多小時。”
“秋天要潤燥,待會兒怕還要麻煩修明你跑一趟,給陸嘉送些去。他一忙起來就廢寝忘食的,我行動不方便,家裏勤務兵,你也看見了,他爺爺去世了之後就撤了。”話到這兒陸若薷已經帶上了唏噓的調子。
晏修明自然只得一口應承下來。
等待的時間裏,陸若薷讓張媽上樓拿了影集下來。裏面是童年的、少年的、青年時期的沈陸嘉。融洽的交談裏兩個人似乎變成了世界上一對異常親密的母女。
晏修明提着保溫桶離開沈宅時已經三點多了。陸若薷轉着輪椅送她到了廳堂的檐廊下。院子裏合歡樹的枝桠高高地印在淡青色的天上,仿佛青瓷上細小的開片。檐廊下還放着幾只竹篾簍子,裏面曬着筍幹,還有藥材,她只認出了西洋參。
遙遙地再看一眼輪椅上幽娴貞靜地端坐着的沈母,晏修明緊了緊風衣的衣襟,離開了。
到達晟時的大廳之後,晏修明給沈陸嘉打了個電話,說沈母讓她送點東西來,問方不方便上去。
電話裏沈陸嘉客氣地請她直接到總裁辦來。
出電梯前,晏修明悄悄除下了腕上的镯子,妥帖地收進了手袋裏。
岑彥給她開了門,他有些訝異地看着提着保溫桶的晏修明。這張臉他不會認錯,是最新一期的《郎色》雜志封面上的女人。他不是古典芭蕾的愛好者,原先并不認識晏修明。只是因為雜志封面實在叫人驚豔。覆膜銅版紙封面上一面長橢圓形的鏡子一側是穿着白色芭蕾舞舞裙的晏修明,鏡子另一側還是她,只不過穿着黑裙。巧妙的鏡像仿佛兩個孿生兒在彼此注視。旁邊還有一行字,他依稀記得是“天鵝之歌——專訪芭蕾舞公主晏修明”。
朝岑彥感謝的一笑,晏修明進了沈陸嘉的辦公室。岑彥一面感慨着“公主”的平易近人,一面暗暗思忖着她和沈總的關系。
“麻煩你跑這麽一趟。”沈陸嘉從座位上起了身。
擱下保溫桶,晏修明将額角的碎發抿在耳後,笑道:“順路而已。何況我也沾光嘗到了張媽的好手藝。”說完又四下看了看,“沈大哥,你這兒有碗嗎?趁熱喝吧,涼了容易腥。”
“你坐。”沈陸嘉比了個請的手勢,又問:“你要喝什麽?我這兒茶、咖啡都有。”
“不用麻煩了,我坐一會兒就走。”晏修明提着風衣下擺優雅地落了座。
而樓下的停車場裏,剛送夏天回了幼兒園的伍媚利落地鎖了她的奧迪Q7,正袅袅向大廳走來。
作者有話要說:哇咔咔,一想到後續我就熱血沸騰。。。女王和公主的正式見面。。。
其實現實生活裏和修明妹妹這樣的人相處會比較愉快。。。
☆、52命中注定的角色
有節律的高跟鞋聲逐漸靠近,岑彥在心底念了一聲“南無阿彌陀佛”,祈求千萬別是伍總監。
然而,推門進來的終究還是伍媚。岑彥嘴角耷拉了一下,暗道:“這下要壞了”。要知道二女争夫可不是二龍搶珠,搶得越歡越喜慶。他趕緊起身迎上去,還“貼心”地拔高了聲音,“伍總監,您來找沈總啊?”
伍媚似笑非笑地睃他一眼,揶揄道:“岑特助,揚聲器可以關了。”說完便徑自朝總裁辦的那扇磨砂玻璃拉門走去。
“沈總,我盡力了。”岑彥壯烈地注視着伍媚款款步入了玻璃門之後。
晏修明先是嗅到了一股鴉片香水的氣味,這樣濃郁的東方香型居然被搽出了一種邈遠的感覺,她不由察覺到了一種危機。微微偏過頭去,竟然是她,上次《郎色》請的那個攝影師。她穿着一條淡金色的綢緞長裙,腰間系着镂空玫瑰金的腰帶,肩部披着一件小巧的皮草馬甲,腳上則是足有七厘米的細跟金色網紗綁帶踝靴。雪白的臉上兩片紅唇非常奪人。雖然兩次穿衣風格完全不一樣,她還是一眼便認出來了。
“晏小姐也在?”伍媚笑吟吟地問道。
晏修明起了身,也笑微微地看住伍媚:“Medea小姐,上次煩你拍的照片效果非常好,還沒有謝謝你。”
“不客氣,他們給出的價格很合理。”伍媚淡淡一笑。
這下輪到沈陸嘉吃驚了,“你們倆認識了?”
伍媚沒有作答,只是閑散地坐在了沙發上,還交疊起了一雙長腿。
“前一陣子答應《郎色》雜志做了一次專訪,他們請得攝影師恰好是Medea小姐,這才認識。”晏修明微笑着給沈陸嘉解了惑。
沈陸嘉眉頭極其細微地皺了一下。他對攝影沒有任何好感,因為當年沈敘拎着一皮箱的徕卡相機離開家庭的背影給他留下了太刻骨的印象,那個時候才六歲的他只以為是黑溜溜的方盒子奪走了他的父親,後來他長大了,明白了一個男人若是不愛一個女人,他總會愛上一些別的,比如另一個女人,比如攝影,比如寫詩,比如釣魚。
伍媚已經看見了辦公桌上乳白色的保溫桶,她意味深長地瞥了沈陸嘉一眼。
“這是我母親托晏小姐順路帶過來的,沙參玉竹老鴨湯,清火潤肺的。我讓岑特助去拿碗,我們幾個人分掉吧。”
晏修明當然明白沈陸嘉這話是說給誰聽的。她輕輕捏緊了手指,這個女人和沈陸嘉的關系應該不一般吧。只是沈陸嘉竟然會喜歡這種類型的女人,不能不叫她訝異。又聯想起先前陸若薷對她的态度,晏修明悄悄低頭勾起了唇角。那個獨腳婦人,倒是打得好算盤。分明是自己急了,卻把她派來做馬前卒。成了,她未必能收獲眼前這個男人;敗了,也不過是她不堪大用而已,而陸若薷自己卻不用付出半點代價。天下哪有這等的好事,既然要我幫你将兒子扯回軌道,自然你我就要綁在一輛戰車上。只是一個瞬間,晏修明的腦子裏已經飛快地轉過了無數念頭。
她對沈陸嘉,當然還談不上愛,他只是一個合乎她的理想的、适合她的男人罷了。他的涵養學識經濟基礎社會地位包括長相,無一不是上上之選。她已經二十六了,還有她的身份,由不得她再挑挑揀揀的蹉跎下去。晏修明在心底拿定了主意。
矜持地一笑,晏修明視線緩緩滑過兩人,然後停在了沈陸嘉的臉上:“沈大哥,Medea小姐和你可真相配,沈伯母和我聊天時還提到你的終身大事叫她好生懸心,你也該早點把Medea小姐帶回去給伯母瞧瞧啊,好讓她把心放進肚子裏。”說完她打開手袋,小心地取出那只金絲種的翡翠镯頭,背對着伍媚輕輕放在桌上,悄聲道:“這個我留着就不合适了,沈大哥你拿回去吧。”
沈陸嘉背後是一溜兒胡桃木的文件櫥,上面嵌着大塊的長方形玻璃。玻璃裏反射出晏修明的一舉一動。伍媚挑了挑半邊唇角,從沙發上起了身,施施然走到晏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