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沈陸嘉,你這是什麽意思,養情婦?”
“不,當然不是的。”沈陸嘉急了,生怕她誤會:“我不大懂那些護膚品、衣服、香水什麽的,買了怕你不喜歡。說實話,我也知道自己是一個很悶的人,不大會哄女人。我知道你不缺錢,但是我最擅長的大概就是賺錢了,所以如果你肯花我的錢,我會很高興。”頓了一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又添上一句:“而且我聽君俨說,他的信用卡都是放在老婆那裏的。”
“鼎言你交給我打理,信用卡你也交到我手裏,你就不怕我是騙財騙色的,把你的錢卷了跑路?”伍媚心下感動,嘴上揶揄。
沈陸嘉笑起來,語氣篤定:“你舍不得跑路的。”
伍媚一揚脖子:“這麽自信?”
“你還有三百萬在我手裏呢。”
“沈陸嘉——”伍媚佯怒。
“好了,逗你的,待會兒我們去哪裏吃飯?”相處這麽久,沈陸嘉已經深谙調虎離山之計。
伍媚想了想,興致勃勃地向他建議,“我們去吃火鍋吧。”
沈陸嘉哪裏有不允的話,兩人相攜離開了鼎言大廈。
伍媚也沒取車,指了路之後她便舒舒服服地窩在邁巴赫齊柏林的副駕駛上閉目養神。
到了火鍋店,人聲鼎沸,熱鬧的緊。
沈陸嘉正四處找位置,伍媚已經眼尖地發現一個縮在牆角的兩人位,一個走路內八字,拎着好幾個購物紙袋的年輕女郎和男朋友大概也瞄上了那個位置。伍媚仗着腿長,抄了近路,搶先坐在了那個位置上,然後笑吟吟地朝沈陸嘉招手。
“你這人怎麽這樣啊,這位置是我先看見的。”女郎有些不忿,用嬌滴滴的聲音指責伍媚。
伍媚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女人旁邊的男士,“許教授,好巧。”
許自強平庸的國字臉有些變色,強行擠出一個笑容:“伍老師,也來鍋鼎記吃飯啊。”一面偷偷松開和女郎交握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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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媚卻并不想放過他,瞥一眼許自強身旁厚重劉海齊眉的女郎,沒有胸也沒有屁股,只有一雙小鹿般映着林間晨霧的大眼睛。伍媚忍不住又想起了大着肚子的許太太,母鴨般難看的步态,浮腫的面團臉,上面還有褐色的蝴蝶斑。是不是人類無論怎麽進化,永遠都擺脫不了獸性?即使明明沒有感情了,卻不影響崽子一窩一窩地下。
“這位是許教授帶的研究生?”
鍋鼎記裏開着暖氣,許自強覺得脖子後面全是熱汗,“呵呵,是家裏的親戚,來藺川讀書的,帶她出來逛逛。”
女郎大概也察覺到對面的女人惹不起,仿佛被雨淋了的小母雞,再也不敢咯咯亂叫。
沈陸嘉已經走到了伍媚的身邊,他也認出了許自強,在夏天的幼兒園曾經見過一面。只簡單一眼,他便洞悉了一切。因為沈敘的緣故,他十分厭惡這些對感情不忠的男男女女。于是他一言不發地坐在伍媚對面,安靜地看着菜單。
“那伍老師,你們慢慢吃。這家怪忙的,我帶她去別處轉轉。”許自強不疊地退了出去。臨去時,那長着小鹿一般無辜大眼的女郎還朝沈陸嘉遙遙遞上了一個眼風。
伍媚好笑地看着二人的背影,托着腮問沈陸嘉:“我這舊同事在系裏一向是出了名的學究夫子,有次我問他借字典,他都緊張的一頭的汗。沒想到現在也趕時髦搞起了師生戀。你說他到底是因為老婆懷孕才在外面打野食,還是因為婚姻本來就進入了死水期?”
沈陸嘉翻菜單的手這才停住了,他擡頭看住伍媚,正色道:“我不管旁人的事。我只确保自己從一而終,絕不旁逸斜出。”
伍媚本想打趣他當自己是茅盾筆下的白楊樹啊,但看見他臉上硬邦邦的線條,知道這是一個男人做出承諾時的臉孔,于是她笑眯眯地拿起桌布上的餐刀,比劃了一下道:“凡是出軌的男人,不僅要淨身出戶,更要‘淨身’出戶。”
沈陸嘉跟着輕笑:“嗯,好主意。”
服務員很快來點了火,又将點的各色涮料送了過來。伍媚又點了半紮喜力啤酒。沈陸嘉見她高興,便也沒說什麽。只想着日後封山育林,不僅得管好自己,還得看好她。
鴛鴦鍋裏紅白二色湯底逐漸湧出一串串泡泡,伍媚一面放食物,一面還念起了順口溜:“肉類先下湯味鮮,海鮮蔬菜在中間,帶血粉類易渾湯,只好放在最後邊。保持中火小開狀,随燙随食味更鮮。”
沈陸嘉笑着替她拉開啤酒的拉環。
鍋裏很快滾起來,食物的香味立時彌散開來。伍媚吃得酣暢淋漓,她吃的是紅湯鍋底,被辣的像只小狗,不時張嘴吐舌頭。沈陸嘉皺起眉頭,有些後悔答應和她吃火鍋。
“少吃點辣。”他從果盤裏拿起一個櫻桃番茄,塞進伍媚嘴裏,讓她過過嘴。
在她鼻尖被辣的發紅的時候,他又要忙着拿紙巾遞給她擤鼻涕。沈陸嘉不覺得有任何不悅,他把她當成生命的另一半來愛,而不只是一個意中人,所以他們倆的關系總會生出很多層次來:父女、兄妹、師生、知己。當然有時候也會是母子、姐弟。
兩個人吃到七點多才離開了火鍋店。因為鍋鼎記就在國貿的對面,伍媚又很順路地拖着沈陸嘉的手逛街去了。
伍媚品位不俗,在沈陸嘉的印象裏,她每一次的穿戴都是精致卻不刻意,優雅裏又帶着随性,幾乎都可以直接上時尚雜志的封面,所以在經過一家著名高街品牌時,他有些意外地發現伍媚居然駐足,然後就拖着他進去了。
店裏有幾個顧客,看年紀大概都是些大學生,咋咋呼呼地讨論着哪一款前一陣子在那份雜志看見過。導購小姐只是站在一旁,并不多說什麽。
伍媚很随意地在貨架前翻揀着。沈陸嘉站在她身後,替她拿着手袋。
導購小姐一雙眼睛都毒辣的很,絲絨是嬌貴難伺候的面料,一旦受損,絨毛倒伏,在燈光下會與大方向背道而馳。可是這位小姐身上的絲絨卻是簇新,連袖口手肘這種部分都沒有倒絨。還有,一般人逛國貿,眼神大多只流連物品,翻看标簽價格永遠鬼鬼祟祟,從不跟她們這些導購對視,仿佛生怕被她們掂量出錢袋子的斤兩。這位小姐卻姿态大方,顯然是不差錢的主兒。
“小姐,有什麽可以幫忙的嗎?”導購小姐微笑着說道。
“謝謝。有需要我會叫你的。”伍媚的視線忽然被店裏的男女兩個模特身上的套頭毛衣吸引住了。
她有些惡作劇地拉拉沈陸嘉的手:“那一套,我們兩個穿好不好?”
那是一套情侶毛衣,男款是黑色底上放着一只白色的空碗,上面還有一個水龍頭,旁邊是苦哈哈的三個字“我洗碗”,女款是黑色底上一只盛滿了飯的碗,旁邊是樂呵呵的三個字“我吃飯”。沈陸嘉哭笑不得,小聲反抗道:“洗碗燒飯我都是心甘情願。但是我這個年紀,穿這個實在不妥當,而且我從來都是穿襯衣和西裝的,這種休閑毛衣穿在我身上恐怕會很奇怪。”
伍媚眯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沈陸嘉在心底嘆着氣準備投降時,卻見原先那位導購小姐笑眯眯地拿着兩件毛衣走過來:“兩位不如試試這套。”
沈陸嘉接過來一看,藍色底子的毛衣上,男款是白線勾勒的中國地圖,女款則只有小小的臺灣島,下面各有幾個字,連起來一讀恰好是“臺灣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這個寓意看得沈陸嘉大喜,将女款塞進伍媚手裏,“穿這件好不好?”
伍媚皺皺鼻子,最終還是接了過來。
導購小姐趕緊又推薦了牛仔褲和帆布鞋。
兩個人各自抱着一堆衣服分別進了男女更衣室。
再出來時兩人都換了模樣。伍媚看着對面眉頭微蹙,渾身不自在的沈陸嘉,覺得一本正經不茍言笑的沈總只要再在胳肢窩下夾本莎士比亞,完全就是位文藝小青年,忍不住捂着肚子大笑起來。
沈陸嘉輕咳了一聲,扯扯伍媚特意束起來的馬尾辮,“我也覺得有些奇怪。”
“不,挺好的。”伍媚推着他走到穿衣鏡前,“相信我,你穿成這樣進藺川外國語學院的圖書館,門衛大媽一定不會管你要借書卡的。”
沈陸嘉在鏡子面前審慎地觀察了半天,才讓導購小姐将兩人換下的那些衣服包起來,伍媚已經将他的副卡遞了過去。
兩個人提着印有巨大LOGO的紙袋離了店鋪,才走到電梯,就看見電梯門徐徐打開,從裏面走出了晏家三口。
“陸嘉,許久不見了,怎麽也不來家裏坐坐?”晏經緯臉上有不加掩飾的驚訝,當然是為着沈賢侄的着裝,又看向他身旁的伍媚,愈發吃驚:“這不是伍總嗎?”
“晏部長,您好。”伍媚矜持地一笑,主動伸出了右手。
那粒小痣終于被晏經緯收入眼簾,他瞳孔劇烈一個收縮,牢牢盯住伍媚。
馮青萍微微皺眉,那次一起吃飯,她也看見了她虎口的紅痣,只是飯桌上她言語風趣,推杯過盞間媚态橫生,她想着不過是巧合罷了,夷光是個木頭孩子,是斷然沒有這些本事的,便打消了疑心。
沈陸嘉是她為自家女兒尋的金龜婿,如何見得被旁的女人打橫裏摘去了果子去。她才想說話,就被原本站在後面的晏修明扯了扯胳膊。
“沈大哥,伍小姐,一起逛國貿的?”頓了一下,她又眼帶贊賞地看了看二人的裝扮:“你們這樣穿真的很登對。”
“謝謝。”伍媚輕俏一笑,臉孔上仿佛有閃電一亮而過。連眼角也吊吊的幾乎斜飛入鬓了。再襯着她此刻的打扮,晏修明覺得心底的恐懼像漲潮的海水,從腳脖子一直漫到大腿根。
晏家夫妻在三個人之間看來看去,都有些莫名其妙。尤其是晏經緯,他埋怨地看了一眼妻子,似乎在質問她為什麽準女婿有了別的女人自己卻一點風聲都聽不見。馮青萍也盯住女兒,暗暗猜度她到底在想什麽。
晏修明強壓住心底的不安,又就着《舞!舞!舞!》和伍媚說了幾句,互相打了招呼才分道揚镳。
伍媚和沈陸嘉才進了電梯。馮青萍就發作起來:“怎麽回事?你不是和沈陸嘉處的好好的嗎?怎麽叫別人鑽了空子?”
“您看不出來嗎?沈陸嘉中意的是他旁邊的那位,我何必巴巴地湊上去讨個沒趣。”晏修明逛街的心情完全被剛才的巧遇給敗壞了,冷冷地回答道。
晏經緯從中斡旋:“有什麽話回家再說,在這裏像什麽樣子。”
“瞧兩人穿的那衣服,都老大不小的了,還當自己是花季雨季啊。陸嘉我看也是個出息不大的,被女人撺掇着居然跟着後頭胡鬧。”馮青萍憤憤地說了兩句,又狐疑地盯住女兒:“你不會還惦記着夏商周吧?所以我讓你抓緊沈陸嘉,你就陽奉陰違?”
猝然聽到這個名字,晏修明臉色大變,她如同飛渡的羚羊一般一個躍步跨進電梯裏,猛地按上了關門鍵,将父母二人全都隔在外頭。靠在冷硬的電梯內壁上,她看着對面金屬內壁上自己變形的眉眼,諷刺地笑了。夏商周,她那剛愎自用的母親,居然以為自己仍戀着夏商周,她晏修明好好的一個人,為什麽要揀晏夷光的破爛?!
作者有話要說:鑒于很多姑娘在圍脖問我寫不寫某某某,在這裏說一下,下一本寫秦亦峥,終于可以寫點不一樣的了。。。當然這是2013年的事。。。至于其餘人,待定O(n_n)O哈!
☆、59夏天的故事
十一月二十日,農歷小雪。這一天是晏修明的生日,當然也是晏夷光的生日。
在馮青萍的手段之下,幾天前,晏家便委婉地向陸若薷透露了這一消息,說要在家裏簡單舉辦一個家宴,陸若薷自然心領神會,欣然承諾與兒子一齊赴宴。
晏修明不贊成也不反對,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馮青萍忍不住又想起了從國貿回來之後的那晚,她正站在衛生間的鏡子前塗眼霜。穿着睡衣的女兒忽然像幽靈一樣從她背後冒出來,問她:“那個孩子後來是不是被收養了?”
将海藍之謎均勻地抹進眼角每一條細紋的她下意識反問:“什麽孩子?”
“就是那個孩子。”她記得女兒只是低低地重複了一句。
于是她猛然想起了那個從血緣上來說是她的外孫的孩子。
那個孩子,那個生下來只有四斤多一點,在保溫箱裏住了半個月的孩子,那個連一口母乳都沒喝上就被送進福利院的孩子,那個無名無姓地來到這人間的孩子。她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麽會手抖,海藍之謎濃縮修護眼霜的罐子居然直直地跌在地上,乳白色的膏體潑濺在黑色的地磚上,像一小灘肮髒的精/液。
“問這個幹什麽,放心,那家夫妻兩個都是知識分子,只是沒有的生養。不會受苦的。”馮青萍有些焦躁地彎腰撿起眼霜,她不知道女兒為什麽會提起這個似乎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孩子。
女兒只是淡淡地應了一聲,又像沒事人一樣地回房了。但是從那之後,她就發現晏修明仿佛被人喂了啞藥,經常一整天半聲不吭。
當天下午晏修明一個人去了《舞!舞!舞!》劇組,她的戲份已經全部拍攝完畢,今天過去是看剪輯的。路上,她特地繞道去董記訂了一個大蛋糕,然後提着去了鼎言。因為盛桓宣和伍媚關系如今相當不錯,在沒有拍攝任務的時候,盛桓宣都是帶着劇組駐紮在鼎言的。
特意收拾出來的大會議室裏,盛桓宣正在看下一場的分鏡頭腳本,大概是耳濡目染,他的團隊也沒有在閑聊的,都在忙正經事。
“沒有打擾大家吧?”晏修明輕輕敲了敲門。
攝影師的助理小韓已經眼尖地看見了她手裏提着的蛋糕盒,驚喜道:“修明小姐是來犒勞大家的嗎?”
“其實今天是我的生日,這段時間和大家相處的非常愉快。”晏修明笑得親切得體。
盛桓宣也放下手裏的腳本,站起來:“修明小姐,生日快樂。不過抱歉現在沒有禮物,過幾天一定補上。”
晏修明只是微笑着将蛋糕放在圓桌上,又解開了絲帶,将塑料切刀遞到盛桓宣手裏道:“盛導剛才那話說的我都無地自容了,好像是我特意讨禮物來的。”
盛桓宣接過薄薄的切刀,依舊是淡笑:“是我的錯,我給大家切蛋糕。”
在場的每個人都分到了一塊之後還餘下一些。
“伍總這會兒在嗎?”晏修明一面狀若無意地問道,一面将剩下的蛋糕小心地鏟到紙碟上。
“不巧的很。剛才還在的,接了個電話就走了,可能去辦公室了。”
一手拿住手包,一手仔細地托住紙碟,晏修明朝盛桓宣微微颔首:“盛導,那我給伍總送下蛋糕,待會兒就不過來了,明天就要飛波士頓,得回去收拾一下。”說完她含笑的眼睛又逐一掃過劇組所有成員,立志叫人從她的目光裏感受到一視同仁的尊重。
果然,等到她離去後,劇組的工作人員各個對她贊不絕口。
“晏小姐的教養真是好,和她相處總是讓人如沐春風。”
“就是就是,對誰都是笑微微的。真正的大家閨秀也就這樣了吧。”
“而且平易近人,沒有任何架子,比那些還沒紅就會嫌我們拍得她不夠靓女,動辄對燈光指手畫腳的小明星簡直強了千百倍。”
唯獨盛桓宣不語,他有些憐憫地看着晏修明的背影漸漸遠去。太過完美的東西總會叫他從心底生出一種微妙的違和感,就仿佛擺拍出來的美人永遠美豔卻不驚豔。又或許舞者大多數都是苛刻的完美主義者,撲朔迷離的完美往往令他們陷入走火入魔的境地。而這位芭蕾舞公主顯然也弄混了生活和表演,要知道一個人永遠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愛,就像一朵花不可能占盡天下的芳香一樣。
他看了看正在不吝褒獎晏修明的下屬,微微一笑,他們都沒有注意,平易近人這個詞,本來就意味着一個高姿态,搖搖頭,盛桓宣又低頭看腳本去了。
晏修明去了伍媚的辦公室,是秘書接待的她。
很親切地将蛋糕從中切下一半送給伍媚的秘書之後,晏修明随意地和對方聊開來。兩個人先聊了一會兒時尚八卦,她又很大方地送了秘書一張《吉賽爾》芭蕾舞劇的貴賓票,然後才笑吟吟地說道:“你們伍總蠻了不起的,年紀輕輕就執掌這麽大一個企業,不過也挺辛苦的,這會兒是在談生意吧?”
“不是,伍總和摩曼銀行的夏行長一起去了樓下南邊的柒杯茶茶樓。”
夏商周。晏修明覺得自己心髒陡然一個猛跳,仿佛一架突然失控的電梯。臉上的笑容幾乎繃不住,尋了一個理由她便匆匆告辭。
柒杯茶茶樓外某個隐秘的角落,晏修明悲哀地發現,自己突然成了一只矜持的獵物,唯有以望遠鏡窺探獵人的動靜。
而茶樓內,叫做“吹雪”的雅間裏,伍媚和夏商周隔桌而坐。他們背後的壁板上是酣暢的兩句詩“寒燈新茗月同煎,淺瓯吹雪試新茶”。桌上的黑漆茶盤上西施壺的壺嘴裏正袅袅地吐着白霧。
伍媚神色淡然地将壺裏的茶湯徑直倒進杯裏,絲毫沒有按照茶道禮儀的流程來品茶的意思。夏商周有些苦澀地勾了勾唇角,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麽。晏夷光笑眯眯地托腮看他表演茶道的時日早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從身後拿出一個舊的紅木箱子,夏商周有些吃力地将箱子捧到桌上,然後掀開了上面的雲頭鎖片,從裏面拿出了好些個大小不一的密封盒子,有些是黑烏烏的金屬盒子,有些是透明的玻璃盒子。伍媚一眼便認出玻璃盒子裏面放的是鐵隕石或者石鐵隕石,因為隕石統共分為石隕石、鐵隕石和石鐵隕石三類,其中石隕石因為有輻射,必須儲藏在特質的鉛盒裏。
夏商周目光緩緩掃過這些箱子,輕聲道:“這些都是我這些年在世界各地搜集的月球隕石碎片,我曾經說過,即使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會幫你摘下來。今天是你的生日,不管你私心裏想不想過這個生日,我只想兌現自己當年的諾言。”說完,他把這些盒子悉數推到了伍媚的面前。
盒子的左下角都貼了标簽,上面仔細地寫着隕石的名字和搜集地點,比如“白色扁柱狀單晶月球隕石,美國內華達洲”、“月球克裏普岩隕石,墨西哥尤卡坦半島”、“混合岩質月球隕石,俄羅斯西伯利亞”。伍媚看着這些貌不驚人的石頭,神情沉靜,看不出悲喜。
“夏商周,你有沒有聽過一首歌,叫《當時的月亮》?”不待他答話,伍媚便淡笑着唱起歌來。她的聲音輕忽迷離,叫夏商周無端覺得悲傷,眼睛微微發澀,仿佛有一粒雪花在睫毛上融化。
一曲終了,伍媚低頭抿了一口茶水,看住夏商周輪廓清寂的眼睛,輕聲道:“有些月亮只适合留在當時,至于現在,我已經不需要了。”歪頭看一眼窗外,夕陽如同一只巨大的紅氣球,被拴在某棵法國梧桐的枝桠頂端,“我已經有太陽了,日月同輝這種事,恕我無福消受。”說完她便起身,拿起手袋離開了。
她的太陽,是沈陸嘉嗎?夏商周眼中是她曼妙的背影,耳畔是她動聽的足音,慘然一笑。
晏修明目送着伍媚走出茶樓,又走進鼎言通體藍色玻璃幕牆的大樓,只覺得心中的不安逐漸加深。随着暮色的加深,還起了風,冷得人生魂幾乎要出竅。
自斟自酌地喝完了所有的茶水,夏商周面無表情地提着箱子結賬走人。
“夏商周——”
夏商周恍惚聽見人喊他,有些疑惑地駐足回頭,他看見一個苗條的人影向他走來。
“夷光——”他下意識地喃喃出聲,一顆急速跳動的心髒将胸口頂撞得生疼。
晏修明的眼神一下子變成了黃蜂的尾刺,她眼睫微垂,再擡起時已經帶上了不加掩飾的挑釁:“夏商周,你看清楚,我不是你的晏夷光。”
夏商周看着她揚起來的尖尖的下巴,自嘲一笑:“抱歉。”說罷便欲離開。
晏修明卻敏捷地攔在他身前,笑得意味深長:“現在的晏夷光和晏修明,你應該永遠不會認錯了。”
“你什麽意思?”夏商周敏感地皺起眉頭,盯住她小而白的臉孔。
将被風吹亂的頭發夾在耳後,晏修明依舊微笑:“難道不是嗎?伍媚和我如今可沒有幾分相像。”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夏商周收回視線,淡然答道。
“夏商周,你想不想見你的兒子?”晏修明忽然笑得如同一尊坐蓮的觀音那樣悲憫。有流浪貓從她身後的的灌木叢裏弓腰急蹿過馬路,在車流中東突西沖,因為瘦,整條脊梁一格一格突出來,紮眼極了。
夏商周卻連打兩個寒噤,身體裏的血流仿佛退潮一般急速湧下腳底,渾身失血一般隐隐發涼。他費力地蠕動嘴唇,“你說什麽?”
“六年前,我給你生了一個兒子。”晏修明一字一頓。
“不——”夏商周痛苦地出聲,像一只負傷的獸。手中的箱子猝然落地,有玻璃盒子碎了,鐵鏽紅的隕石摔在地上,像鮮血淋漓的一顆心。
“伍媚就是晏夷光,對不對?”晏修明按捺住心底的恐懼,努力裝出篤定的口吻一步步逼進夏商周,現在他才是獵物。
夏商周盯住她的小腹,仿佛不敢相信那裏居住過一個有他骨血的孩子,那樣細瘦的腰肢。
“告訴我,伍媚就是晏夷光。” 道旁樹木枯枝的黑影映在晏修明的面孔上,仿佛原始部落裏詭谲的圖騰。
“是——”夏商周痛楚地發聲。
“那孩子被京津一戶叫唐在延的中學老師收養。”
風将她的長發和圍巾吹絞在一起,夏商周覺得那是一根黑色的繩索,已經套上了他的脖子。
作者有話要說:可憐的夏商周,其實他真的很無辜,造化弄人啊。
☆、60秘密的陰謀
冬天的天色總是暗的相當早。出了鼎言的大樓,伍媚看着天邊鉛灰色的雲絮,緊了緊脖子上的圍巾,去停車場拿車。
地下停車場內車基本已經取了個幹淨,她的奧迪Q7顯得有些孤零零的,緩步走到車前,伍媚發現車身前的水泥地上用白粉筆不知道寫了幾個什麽字,她有些好奇地彎腰去看。
是不成單詞的幾個字母,大概是哪裏的小孩溜進來的塗鴉,伍媚正要站起來,卻有熱烘烘的人氣靠近,從她的背後忽然蹿出來個男人,用手帕捂住了她的口鼻。那種帶着甜味的刺激性氣味剛一靠近,她便知道是浸了乙醚一類的麻醉劑,冰冷地勾了勾嘴角,她果斷地選擇屏住呼吸,然後便軟軟地癱倒在男人肩膀上,沒有人注意到她的車鑰匙被她死死捏在右手掌心,左手的手指也仍然死死扣住手包的提把。
男人不疑其他,拿開手帕之後只是猥瑣地在她臉上摸了一把。然後伍媚覺得男人像丢牲口一樣把她塞進一輛桑塔納後座車廂內,自己坐在了副駕駛的座位上,招呼駕駛座位上的同伴開車。
“這妞兒長得可真辣,咱兄弟兩個可以好好開開葷了。”開車的男人剪着圓寸頭,饞痨似地從後視鏡裏看不一眼伍媚。
“天上掉下的大肥肉,又有錢賺,還有美女給上,真他媽劃算。”負責動手的那個男人身材胖大,往位置上一坐,褶皺的肚皮如同一層層梯田。
因為閉氣的及時,伍媚感覺頭裏只是微微有一些犯暈,她在心裏冷笑,除了晏修明,她不知道在藺川這個城市還會有誰這麽巴不得她消失,或許,陸若薷也有嫌疑?如果她還是晏夷光,今天的她大概就只剩下一堆被啃過的肉渣了。這樣一想,她幾乎感激起那幾個月晚上睜着一只眼睛睡橋洞,白天跟着害了白內障的老賊頭後面做三只手的日子了。
因為乙醚只有大約三十分鐘的效果,桑塔納一路開得極快,伍媚通過在心底數彎道,估摸二人将她帶到了城西。
很快,伍媚被圓寸頭半拖半抱出了後座,緊随其後的是一件風衣,兜頭蓋臉地罩上了她的身體。胖子開道,圓寸頭則架着她進了棟舊樓,七拐八繞之後兩人挾着伍媚進了一間鬼鬼祟祟的小旅館。伍媚知道這種小旅館一般都藏匿在老樓的深處,像鴿子籠,靠口耳相傳來招徕顧客,而消費它們的多是一些還在念大學的青春萌動又潦倒的小鴛鴦,或者是深夜時分塗着劣質口紅穿着極少布料的站街女。
胖子從口袋裏摸出鑰匙開了門,即使閉着眼睛,伍媚都能感覺到兩雙綠頭蒼蠅一般圍繞着她打轉的眼睛把他們和她之間的關系一下子降到了最本質、最獸性的位置。她藏在沾惹了男人汗臭味的風衣下的右手悄悄捏緊了小刀,平日裏那只是她車鑰匙上的裝飾品,可是一旦在某個特別時刻,這把精鋼鍛造的小刀可以利落地劃斷喉管。
三個人已經進了房間,圓寸頭用背脊去頂合上門的那一瞬,伍媚動了。寒光閃閃的小刀直接奔着男人□在外的脖子劃了過去,阮鹹告訴過她,人體頸部的血供十分豐富,來源于頸總動脈和鎖骨下動脈,頸部大動脈一旦受傷,鮮血會像凡爾賽宮的噴泉一樣噴湧出來。她還沒有阮鹹那種視人命如草芥的魄力,所以她避開了圓寸頭的動脈,不過即使是這樣,圓寸頭也被自己的血吓壞了,捂住脖子徑直暈了過去。
領頭的胖子卻不似同伴這般膿包,當然他還是沒有将眼前嬌滴滴的小娘皮放在眼裏,兇悍地啐了一口唾沫,他蒲扇一樣的大掌向伍媚的臉蛋招呼過去。伍媚已經丢下刀,她的右手緊緊捏成拳,瞅準位置就狠狠地朝胖子油光光的鼻子上揮了出去。男人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他決計沒有料到這個小娘皮居然是條會咬人的美女蛇,要知道人的鼻骨兩側有兩塊很小的淚骨,既薄且脆,一旦壓迫到淚骨,鼻翼會酸痛到流淚不止。趁着他吃痛縮脖子,腦袋向後仰的一瞬兒,伍媚又化拳為掌,朝胖子肥厚的下巴狠命一擊。
從胖子的喉嚨眼裏含糊地發出一聲哀嚎,至此,兩個男人全部被放倒在地。伍媚雙手叉腰,急促地喘了口氣,這才用刀将床單割斷成條,将胖子和圓寸頭分別結結實實地綁在了床腿上。要不是當年跟着阮鹹後面學了一年多的泰拳,現在等着任人魚肉的恐怕就是她了。
去逼仄的小衛生間用涼水洗了把臉,伍媚從地上撿起自己的手包,拿出煙盒,她現在需要抽根薄荷煙來換換腦子。
而此時,晏家那張鋪着淺褐色格子的細麻桌布的歐式風格的白色大圓桌周圍坐着的是晏經緯、陸若薷和沈陸嘉三人。
馮青萍帶着女兒正在廚房裏忙碌,動機顯而易見,自然是存心要晏修明在未來的婆母面前留下勤勞賢淑的印象。
沈陸嘉卻有些心神不寧,他既不喜也不擅交際,尤其是飯桌上那些有目的的假話,無原則的吹捧,簡直讓人倒盡胃口。當年之所以選擇做私募起家,也是因為只要你有本事叫錢生錢,自然不需仰人鼻息看人眼色,更別提做小伏低喝酒陪客了。對他而言,每一場飯局都是一次徒刑,更勿用說像今晚這場他本身被作為狩獵物的鴻門宴了。所以他提前交待了岑彥,八點的時候給他打電話,借機遁走。
開席之後,各懷心事的五個人一時都沒有講話。晏修明視線緩緩掃過桌上每一張面孔,然後握住高腳酒杯,率先站了起來。
“陸阿姨,沈大哥,謝謝你們今天過來。我先幹為敬,你們随意。”說完便一仰頭,将高腳杯裏的紅酒一飲而盡。
陸若薷本就腿腳不便,當然也不可能給一個小輩起立,沈陸嘉倒是趕緊跟着站了起來,和晏修明碰了一下杯子之後便也抿了一大口酒。
馮青萍趁機和沈陸嘉客套:“陸嘉你少喝點,晚上還要開車,不安全。”
“一點紅酒,不打緊。”
陸若薷斜睨一眼兒子,斷定他沒有主動準備禮物,心下冷笑一聲。優雅地從手包裏拿出一個扁盒子,陸若薷推到晏修明的面前,淡笑道:“修明,我們的一點心意,打開看看。”
裏面是一條禦木本項鏈,120顆南洋珠和日本養珠串成的珠鏈,墜頭是足有五克拉的淚滴形切割鑽石,襯着深紅色的絲絨內襯,相當耀眼。
“沈太太,這個太珍貴了,我們不能收。”馮青萍已經麻利地盒上了蓋子,“我聽說在日本,禦木本家的珠寶都是做母親的留給自家姑娘當嫁妝的,這個生日禮物實在太珍貴了,我們不能收。”
陸若薷卻瞅一眼晏修明空蕩蕩的手腕,依舊笑道:“不過是條項鏈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