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相見歡
大印都城中陽,秋末。
子時已過,思遠坊路中傳來一陣馬蹄踏過青石板上的清脆聲音,還伴随着似有似無的鈴铛聲。
思遠坊沒落已久,又是接近宵禁的時刻,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只有兩盞孤苦伶仃的紅燈籠。
陸陽春坐在馬車前,甩着鞭子自其中一盞下路過,嘴邊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兒,就在此時,一陣疾風突然襲來,燈籠“咻”地一聲滅了。
他幾乎是在同一瞬間聽見了破空而來的利刃出鞘聲。
一個黑衣人從他斜後方持刀而來,陸陽春也有準備,袖口短刃一出,“當啷”一聲接了他這一刀。
黑衣人身手極好,夜色中刀如銀雪。他并不戀戰,砍了這一刀之後抽刀便往一側的屋頂躍身而上,陸陽春毫不遲疑地追了過去,兩人在屋檐上纏鬥,一時竟也難分勝負。
馬車孤零零地停在了路中央。
就在陸陽春與那黑衣人專心致志地動手之時,另一個黑衣人卻悄無聲息地摸上了馬車。
馬車裏充斥着濃重血腥氣,小案上一個燭臺,在模糊的燭光映照下,黑衣人看見榻上躺了一個白衣公子。
秋末天涼,這白衣公子卻只披了一件褴褛的白色薄衫,後背處碎成了一條一條的形狀。裸露的肌膚上鞭痕與傷口猙獰交錯,甚至氤氲出新鮮的血色來,一頭長發濕漉漉地散在身側,掩住了面容。
聽聞此人剛剛從皇城的內獄中出來,瞧這般凄慘情景,想來是錯不了的。
黑衣人這般想着,緩緩地抽出了自己腰側的銀雪刀。
可尚未等他動手,眼前那個瞧着半死不活的白衣公子居然一把接住了他的刀刃。
黑衣人大驚,抽刀想走,可那白衣公子竟像是知道他想要幹什麽一般,提前握着他的刀刃往前一拽,另一只手飛快地伸手一扭,靜谧的黑夜中便傳來了一聲腕骨碎裂的脆響。
燭火一晃,在那一剎那,黑衣人看清了這白衣公子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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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公子雖然身上有血色,但服色如雪,面容更勝冰雪,含情雙目略略擡起,整張臉上只有眼睑上一顆小小的朱砂痣紅得刺目。
真是風華絕代的一張臉。
他在這樣的時刻居然癡了一癡,即使是最冷酷無情的殺手,看見這張臉都會不可控制地心旌一曳。
而就是這一剎那的功夫,白衣公子便慢條斯理伸手在他下巴上一敲,他不堪痛楚,嘴中溢出些血沫子後,吐出了一顆黑色的牙齒。
他怎麽會知道……鹦鹉衛嘴中藏毒?
黑衣人心中大驚,陸陽春的聲音卻自馬車簾子外面響了起來:“公子,屬下下手太慢,讓他自盡了。”
“無妨,這個還活着,”白衣公子随意地應了一聲,伸手不知道點了他身上哪個穴位,沖外面笑道,“大印鹦鹉衛,佩刀銀雪,行必兩人,失手便刺破藏毒自盡,你不知他們習性,自然防不勝防。”
地上抽搐的黑衣人咳了一口血,緊蹙着眉,聲音沙啞:“你如何知曉……”
白衣公子不回答,卻掀了他面上的黑色罩子,一邊看着他的臉,一邊仔細道:“是戚琅派你來殺我嗎?”
三年前大印曾經歷了一場史稱“定風之亂”的宮闱內亂,盤旋中陽的戚、衛兩大世家聯手逼宮,殺皇帝、皇太子,扶未及弱冠的皇子風朔為傀儡,改元更統,并将與兩大世家并稱的第三大世家周氏連根拔起,做得幹淨利落,甚至沒有讓血濺出皇宮一滴。
如今風朔雖是名義上的皇帝,但人人皆知這不滿二十歲的孩子不過是個狗腳天子,攝政的戚氏長公子戚琅與衛氏衛公一手壟斷內宮權柄,比皇帝還要尊貴。
而面前的白衣公子,是當年被屠的周氏行四的公子,周蘭木。
在傳言當中,他與本家不睦,早在五歲便被周氏送到了西境的宗州。定風之亂中周氏滿門被屠,只有他因遠離中陽,逃了一死。
他雖與本家多年不聯系,攝政的兩大世家卻未必肯放過他。今年秋初,這周四公子便被兩大世家秘密召回了中陽,足足在金庭皇城的內獄裏浸淫了一整個秋天,刑訊逼問,什麽手段都用上了——說到底兩大世家就是對周氏這“漏網之魚”不放心,想要看看他有沒有造反之心罷了。
可如此多的的刑訊竟都沒有問出什麽來,戚長公子顧忌着名聲,要留他一命,衛公則一定要斬草除根,這才放出了這批鹦鹉衛。
周蘭木見他良久不語,十分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罷了,叫芙蓉把外面的屍體收拾了,這一個先帶回去罷,不要讓人死了。”
他伸手,從黑衣人手中拈走了那把銀雪刀,不知想起了什麽,突然低聲道:“君不見長松卧壑困風霜,時來屹立扶明堂……我還記得你,好久不見。”
黑衣人的眼睛突然瞪大了,顧不得疼痛,他直直地盯着面前的白衣公子,翻湧着口中的血氣,幾乎咬到自己的舌頭:“你……你是……”
這句話他至死都不會忘記,是一手訓練出他們的人親口告誡的,一字一句,刀切斧鑿,萬不敢忘。
“唉,我竟有些餓了……”周蘭木嘆了口氣,卻突然說起了另一件事,“想吃海棠酥,陽春你帶了沒有?”
簾子外響起陸陽春無奈的聲音:“沒有。”
見黑衣人震驚得一時說不出話,周蘭木便一手摁上了他的後頸,似乎想把人直接敲暈。黑衣人死死盯着他的面孔,直到他的手落下來時,才低低開口道:“是衛叔卿。”
周蘭木回了他一個十分感激的微笑。
黑衣人剛剛昏過去,陸陽春便翻身跳進了馬車,周蘭木撿了黑衣人的銀雪刀,遞給他:“我手使不上力氣,你來動手罷,做得逼真些便是了。”
陸陽春接了刀,低沉道:“公子想好了?”
周蘭木不答,只貌似十分憂愁地說道:“我若是再進宮一次,可真不知道有沒有命出宮了……唉,方太醫如今在旁人府裏,傳喚也不方便,若一個耽擱,誰知道我會不會直接死了……”
陸陽春震驚地喚他:“殿下!”
“說了多少遍了,叫公子!”周蘭木不滿地答道,倏忽眼睛又亮了起來,笑吟吟地說,“我這幾天就想出這一個絕妙的主意,既能叫自己少受傷,又能及時和方太醫取得聯絡,難道不是兩全其美?”
陸陽春握着手中的刀,恨恨地說:“可偏偏是那個楚韶!他從前做的那些事……若不是公子攔我,回中陽的第一日,我便要去殺他滅口!”
周蘭木心虛地闡述事實:“你打不過他。”
“那也不行!”陸陽春怒道,“他沒心沒肝無恥之尤,公子萬萬不能再和他扯上半分關系了!”
楚韶其人,是大印出名的“折花将軍”,人長得豐神俊朗,加上一身赫赫戰功,當年不知有多少女子想要嫁給他。
但定風之亂中,他作為承陽皇太子近臣,居然背叛太子,投靠了兩大世家。
此事世人皆知,在陸陽春眼中,此人狼心狗肺恩将仇報,實在是世上最不要臉的人。
周蘭木盯着面前負氣的陸陽春,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陽春,若我再被召進宮幾次,恐怕就沒有多久好活了。”他突然開口說道,“你知道我身上有舊傷,還有餘毒,就算他們瞧不出來,我又能堅持多久?方太醫如今在楚韶府中住着,若他有一日被拖住了腳來得不及時,你以為我能撐多久?”
他緩緩露出一個略有些苦澀的笑來:“若我再不尋些庇護,別說報仇,連保全自身都做不到。”
“可是……”
“況且,我與他之間總要有一個了結的,”周蘭木撥弄着自己的衣袖,面色漸漸地冷了下來,“我要弄清楚當年發生了什麽,要取得戚琅的信任,要在朝堂上行走,免不得要借他的手。而且,有朝一日……”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轉口道:“當年之事牽涉太多,我要殺的人也太多,最恨的人,怎麽能不榨幹了最後一滴價值,再動手呢,陽春,你說是不是?”
周蘭木說完這一席話,覺得喉頭微腥,他斂目低頭,手往小案的茶壺上抓去,想要為自己倒一杯茶。
這麽多年了,說起這個人……竟還是不能平靜。
陸陽春沉默半晌,接手為他倒了一杯茶,恭敬地奉上,聲音很低:“那……公子以後打算怎麽辦?今日能借口傷重撞上門去,他卻不一定會長久收留公子,公子如今身份尴尬,讓他信任,恐怕并非易事。”
周蘭木伸手準備去接他的杯子,聞言卻頓了頓,片刻後才露出一個笑顏,看似十分認真地答道:“我還沒想好,不過你看……我現在這張臉不錯,養好了傷在他府裏自薦枕席,去當個男寵怎麽樣?”
陸陽春手一抖,那茶杯便滑到了地上,“哐啷”一聲摔了個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