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相見歡

“四公子?”

楚韶收了手中的帕子,嘗試着叫了一聲,周蘭木昏昏沉沉地“唔”了一聲,卻沒有繼續再說話。

楚韶這才丢了帕子,轉身滅了房中正冉冉熏煙的香爐,回過頭來幹脆利落地把他的右肩包紮好。

剛才為周蘭木敷傷藥之時,他混進了一味“風水香”。

這風水香是大印皇族審訊專用的秘藥,外點熏香,內入肌理,是由大印最好的幻術師調配、審訊逼供的利器。

這東西金貴,皇城內獄典刑寺輕易也不會給人用,是今日戚琅給他的,只道早就想用這個試他,礙于衛叔卿在,一直沒尋到機會。

人會說謊,東西不會,用此物試他一試,至少能放一半的心。

楚韶把人抱起來,倚在床邊,方才開口道:“四公子,你可知你身在何處?”

“湛泸将軍府,”周蘭木半閉着眼,語氣平平地回道,與醒着并無兩樣,“大印上将軍楚韶的府邸。”

“那我是誰?”楚韶托着腮瞧着他,饒有興味地問。

“自然是府邸的主人。”周蘭木道。

這玩意兒還挺管用。

“你來中陽,有什麽目的麽?”楚韶撚着他腰間挂着的穗子,懶懶地問,心道也是奇了,這人從典刑寺滾了一遭出來,渾身皮都脫了一層,這穗子倒是一塵不染,跟剛挂上去的一樣。

“保命,”周蘭木蹙了蹙眉,輕聲答道,“我……我與本家一點幹系都沒有,來了中陽還有一線生機,不……不來,遲早被他們暗殺。”

“那我問你幾個人,你對這些人印象如何,可要如實答我。”楚韶點點頭,提高了些聲音,“若是說了假話,你知道後果的,嗯?”

周蘭木遲疑着點頭:“……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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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韶便問:“周盛千如何?”

“是我……父親,出生以來幾未見過,來年清明,尋墳頭上一炷香,報答生育之恩便是了,他生而不養,還為我無端招來禍端,兩不相欠最好。”

“衛叔卿如何?”

周蘭木打了個哆嗦,唇齒有些顫抖:“他……手段毒辣,硬說說我心懷不軌,嘶——”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情不自禁地摸到自己小臂處,楚韶順着一看,見他小臂上一塊已經結痂的烙鐵痕,在潔白的肌膚上明顯得很,當真是白玉微瑕。

“那,戚琅如何?”

“長公子……”周蘭木晃了晃頭,眉眼緊緊皺在了一起,“長公子是個好人……我知道是他托人在獄中保了我一命,此恩我肝腦塗地……必要報答——”

他突然有些不安寧,雙手劇烈地顫了起來,不知是想到了獄中什麽可怖的事,楚韶連忙握了他的手,安撫了好一會兒才讓人情緒逐漸平靜。他心中暗嘆了一句,此人恐怕真如戚琅所想,一直養在遠離朝堂的宗州,是個天真純善之人。

只是……

他眼神暗了暗,突然壓低了聲音:“你可識得……大印承陽皇太子?”

周蘭木沉默了一瞬,輕輕地搖了搖頭。

“那你可識得他身邊人?”

繼續搖頭。

楚韶微微松了一口氣,瞧着藥效将過,順口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依你所見……楚韶如何?”

“他……”周蘭木似乎有點遲疑,還差點咬到舌頭,“他……”

楚韶狐疑地掃了他一眼,聲音卻微微拔高了:“告訴我,他怎麽了?”

他這樣的聲音對于昏沉狀态的周蘭木無疑是一種震懾,周蘭木一顫,眉心糾結成了一團,卻不知在掙紮什麽,死咬着嘴唇,再沒說出一句話來。

楚韶緩緩道:“你為什麽不肯說?”

周蘭木依舊死死咬着嘴唇,眼圈卻微微紅了。

風水香雖為幻術師調配,但戚琅給他的劑量不多,若是意志十分堅定,也能夠硬扛過去,只是十分痛苦罷了。

于是楚韶更加疑惑:“你從前認識我?”

豆大的冷汗從他額角涔涔落下,把整張臉都弄得濕漉漉的,周蘭木的睫毛一個勁地顫,這次終于沒忍住,輕輕點了點頭:“……嗯。”

楚韶一怔,下意識地起身退了一步,卻差點連人帶椅子一起翻倒,他喃喃地問道:“可我怎麽不曾見過你?”

“是,不曾見過……”周蘭木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也不知他到底想說什麽,楚韶見他面色漲得通紅,費盡了力氣才再次開口,“傾元二十一年,我……”

“你怎麽了?”楚韶逼問。

“有朝一日,我……必要……” 周蘭木又露出了那種痛苦又掙紮的表情,額上的青筋都爆出來了,可見有多麽不想說,“韶……我必要……親手——”

他說完了這句,死死咬緊了牙關,再不肯說了。楚韶索性坐在了他的床前,滿頭霧水地盤算道:“你似乎比我還年長幾歲,莫不是我小時候見過你?可你不是一直待在宗州,不曾回過中陽麽?”

周蘭木的聲音也很好聽,如碎玉入壺一般,泠然作響:“是,我不曾回過中陽……”

許是藥效将盡,他突然開始颠三倒四地說起了些不知所雲的話:“三更了……今夜無月無星……是個好日子……”

楚韶雖想知道他到底在說什麽,可瞧着這次藥效将盡,恐怕問不出什麽了,只得無奈地嘆了口氣,把他重新放倒在了床榻上:“罷了……哎對了忘了問你,你昨日遇刺,來我府邸,是刻意的麽?”

這次沒掙紮,周蘭木一手松松地扯了他的衣帶,語氣很輕卻很堅定地回答:“……嗯,臨死之前,我想見你一面。”

楚韶眉心一跳,摸着下巴狐疑道:“你還真是故意來的?可你找我做什麽……喂,你別睡啊,四公子!”

可周蘭木再不睬他,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許是剛剛藥力作用,他眼角還沁出了兩三滴晶瑩的眼淚來。

楚韶鬼使神差地掏了塊帕子,想擦幹他的眼淚,可他心猿意馬,胡亂地擦了幾下,手一抖便直接将帕子掉進了他的懷裏。

也不敢伸手去掏,他只得呆呆地坐在床邊,遲疑地盤算着。

風水香按理說是不會出錯的,他必然沒有說假話,照他之前的言語,想必當真與本家關系寡淡,與定風之亂也無甚瓜葛,甚至可為戚琅所用。但後邊幾句——莫非這人從前同他有什麽過節?可他從不記得與他見過面……

楚韶越想越頭疼,最後只得起身從房間裏大步走了出去,走的時候一個不小心,還在門檻上絆了一跤。

聽見門被掩上的聲音之後,周蘭木卻突然睜開了眼睛,往外偷偷瞟了一眼,他本想克制一下,最終還是沒忍住,伸手捂着嘴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這傻瓜也太好騙了……陽春,你瞧見他方才的表情沒有?”

不知何時出現的陸陽春輕手輕腳地從屋頂上跳了下來,認真地答道:“瞧見了,他似乎心神不寧,出門以後撞到了三個侍衛,還撞了一根柱子。”

“湛泸将軍府中守衛如何,你混進來還順利嗎?”周蘭木笑夠了,便努力支了身子,想要坐起來,結果牽扯到了傷口,疼得他又栽了回去。

“這将軍府守衛太松散了,”陸陽春伸手從懷裏掏了藥,恭敬地灑了些在周蘭木裸露的傷口處,“侍衛稀疏平常,方子瑜不會武功,只有楚韶自己是高手。這園內也沒什麽死角,只有後山的書房——楚韶若是在府中,大部分時間都把自己關在這書房裏,他不在府中時,方子瑜便會一直待在那兒,我還沒尋得機會去探,也不知那兒有什麽特別的東西。”

“他方才沒有發現你?”

“照他平日的功夫,定能發現我,但他一心都在和公子說話,分神了。”陸陽春道,“以後有他在的時候,我可能也不能及時地跟在公子身邊,公子自己小心。”

“放心。”周蘭木點點頭,剛想說話,便突然捂着胸口幹咳了一聲,随後又重重地接着咳了幾聲,本就沒有什麽血色的面容如今慘白一片,咳了好一會才勉強緩過來。

他顫着手從懷中随便掏了塊帕子,掩在口前,陸陽春在他榻前跪下,急急地道:“這是老毛病又犯了,公子不在府中,可萬萬要保重身體,要不叫我們如何放心得下。我來之前,春姑娘和芙蓉叮囑了我好幾句,想是擔憂得緊,那牢獄寒涼,公子的症候怕是又要重了……幸好有方太醫在這兒,要不然該如何是好呢。”

他絮絮說了幾句,卻不見人回話,便疑惑地擡了頭,又喚了一聲:“公子?”

周蘭木卻正在盯着手中那塊帕子看——這帕子是方才楚韶給他擦眼淚用的,情急之下被他順手摸了出來。陸陽春見他出神,卻也不敢打擾,只得重新低下了頭。

半晌,他才聽見周蘭木低笑了一聲,輕飄飄地把那塊帕子丢到了他的面前,用一種少有的冷漠語氣道:“這東西太髒了,拿去丢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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