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朝中措
半月之後。
晚秋的天氣微涼,似乎剛剛落過雨,路面上積了一層濕潤的落葉。
周蘭木簡單披了件外衣,跟着方子瑜在廊間漫步。廊上懸挂着各色名家字畫,廊外庭院卻有些荒蕪。
方子瑜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并不流連字畫,卻在院中的海棠樹上停了一瞬,便解釋道:“将軍整日說自己是個俗人,不肯叫下人清掃庭院,只說這是俗趣。如今園子大都荒廢,只有這株西府海棠生得好,四公子見笑了。”
“這株海棠,從前開花嗎?”周蘭木眯着漂亮的眼睛,打量院中那棵海棠,“瞧着長得的确好,想必将軍極為愛惜了罷?”
他為人十分親和,這些日子叫方子瑜生了許多好感,便耐心道:“從前開的,有三年不開了,今年生了花骨朵,想必是能再開花了罷,将軍若見它開花,定會高興的。”
“是好兆頭啊……”周蘭木嘆了一句,方子瑜的目光從他臉上忽地掠過,突然覺得對方有一點點的眼熟,待細想時,卻又想不起來究竟像誰,只得作罷。
他還在想着,周蘭木的腳步卻在回廊盡頭停了下來,出神地看着這盡頭的最後一幅字。
那字是淩厲的瘦金體,書的是《六州歌頭》的上半闕——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鬥城東。轟飲酒垆,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閑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
方子瑜眼神一飄,笑問:“四公子很喜歡這幅字麽?”
“一勾一畫,頗具風流,”周蘭木并不看他,只繼續看着那字,仔細道,他略微垂了垂眼,話語突然一轉,“若我沒有猜錯——這是從前太子殿下的手筆罷?”
“是嗎,這字将軍府落成時便有了,子瑜也不知是誰所寫,”方子瑜飛快地答道,語氣挑不出一絲破綻,“四公子怎麽認得?”
周蘭木不答他的話,伸手在裝裱字的琉璃罩子上拂過,只道:“小楚将軍是定風之亂的第一功臣,怎麽能把廢太子的筆跡挂在自己府中,若讓有心人瞧見了,豈非是大不敬。”
“是,待将軍今日回來後,我定會提醒他的,”方子瑜低頭應了一句,擡眼卻見他緩緩地往門外走去,“四公子這是要幹什麽去?”
“養傷養了這麽久,人閑的發慌,想出門去轉轉,”周蘭木回頭看了他一眼,“将軍不常在府中,你也該多走動走動,去去他常去的青樓也好,你小小年紀,怎麽這麽不懂得及時行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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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子瑜莫名其妙地被他教訓一頓,卻也不敢多說,只道:“四公子獨身出門相比不安全,子瑜遣兩個護衛……”
“不必了,”周蘭木擺手道,“只說是養傷,又不是蹲牢房,何必要人跟着。況且這是顯明坊的地界兒,哪來的危險呢?”
他一番話說得又溫又緩,卻叫人找不出反駁的餘地來,方子瑜還沒想好說些什麽,人便在他面前消失了,也不知一個披着長袍的病人為何腳程如此之快。
他微微低眸,打了個響指叫來了兩個侍衛:“你二人出門去跟着四公子,別讓他出了什麽差錯——不出差錯即可,其餘的事不必多管,若不好動手,去臨江仙報将軍知便可。”
那兩人對視一眼,領命去了。
從将軍府出來之後周蘭木心情顯然很好,甚至從路邊行人處打聽了顯明坊最氣派的建築是南坊門處謝家的宅邸,便順了路優哉游哉地往南去。
顯明坊是中陽四十二坊中最大的,布局也複雜。有許多權貴手眼遮天,并不按照規制修建府邸,使得坊間的路不像其他坊一般橫平豎直,而是曲曲折折,十分難行。
于是周蘭木順理成章地迷路了。
他倒也不急,發現自己找不到原本的路之後,便順手在路邊拉住了個行人,十分有禮地拱手問道:“這位小哥兒,敢問一句,顯明坊的南坊門在何處?”
顯明坊中幾乎沒有布衣百姓,簡樸些的估計也是大戶人家的奴仆,那被他拉住的小哥兒粗略打量了一眼,見他白衣翩翩氣度不凡,一看便是大家子弟,不由生了幾分恭敬:“大人說笑啦,這地兒大概在顯明坊的中段,離南坊門倒是不遠,但是有付氏宅邸橫亘其中,不太好走——大人瞧這條路,你順着這條路往西幾百步,左手邊去,過了朝中渠再往右手邊去,再幾百步,東繞過一座大宅子便是了。”
“啊,聽起來倒是複雜得很……”周蘭木喃喃自語了一句,“那多謝小哥兒,我自己去探探路罷。”
那布衣仆從撓了撓頭,十分憨厚地笑道:“大人若是不急,小人正好要往朝中渠去,不如我為大人帶路罷。”
“那便有勞了。”周蘭木絲毫不推诿,微微點頭,便十分自來熟地跟着這仆從往西邊朝中渠去,“對了,不知小哥兒是哪家人?”
那仆從倒也善談,一手扛着擔子,與他親密交談起來:“我家大人是顯明東邊平成将軍府那位,大人可識得?”
“平成将軍沈琥珀,威名在外,自然識得。”周蘭木露出一個有些仰慕的神情,“聽說你家大人這兩年也不再接管大內鹦鹉衛了,可是高升了麽?”
“高升倒是談不上,”那仆從沖他咧嘴一笑,小聲道,“鹦鹉衛如今是金将軍接管,西邊的戰事小楚将軍也總是自告奮勇,我家将軍日日在家靜坐垂釣,日子過得倒也惬意。”
周蘭木道:“沈将軍達觀知意,叫人豔羨。”
他随着那仆從一路到了朝中渠,瞧着他将木桶扔進了渠邊一口井,邊拉繩邊道:“是啊——大人可知這朝中井?将軍過幾日便要釀梅花酒了,提前遣了我特意來這兒打水。聽聞此井是挑了朝中渠風水最好的地兒打的,水質也格外清澈甘冽呢。”
他連打了兩桶水,正打算挑上挑子繼續随周蘭木走,周蘭木卻伸手制止了他,招呼着他蹲下了身:“小哥兒,你瞧瞧這是什麽玩意兒?”
那仆從站着的時候沒有看見,甫一蹲下便瞧見他打的第一桶水中,有一個模模糊糊的紅色光點兒。
周蘭木突然把手伸進了那桶有些冷的水,把那光點兒撈了出來,卻是一顆珠子,仆從瞠目結舌:“大人不說我還真沒看出來,這是什麽?”
“這是一顆穿了孔的紅瑪瑙珠子,”周蘭木饒有興趣地端詳着手中的東西,甚至放在鼻下嗅了嗅,“這種穿了孔的瑪瑙珠子一般用于女子的首飾,你瞧這顆成色極好,價值不菲,卻有些碎痕,想必是從某件首飾上脫落下來的。”
“誰會把這種值錢的東西扔到井裏啊?”仆從呆呆地道,“聽說一顆瑪瑙珠子要好多錢呢……”
“是啊……”周蘭木沉吟道,“小褐,你仔細想想,挑第一桶水的時候,可發生了什麽不一樣的事?”
小賀完全不知道面前公子是怎麽知道他叫小賀的,更不知道周蘭木只是看他穿了褐色衣服才順口叫的,下意識地答道:“啊,我想想……我挑第一桶水的時候顧着和大人說話,似乎把井繩多往下放了幾寸……”
周蘭木拈着珠子起了身,溫和地笑道:“來,那你再打一桶水罷,記得也多把井繩往下放幾分。”
小賀依言照做,把井繩放到了最長,打上來的水中卻什麽都沒有了。周蘭木也不驚訝,伸手蘸了一點井水,又仔細嗅了一番。
“大人?”小賀見他久久不說話,忍不住喚了一聲。
“想必昨日落了雨,井水上泛,才會露出這血腥味兒來,”周蘭木喃喃地答道,“看來這朝中井,今日風水不大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