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朝中措
中陽十二所昭罪司錯落穿插在四十二坊中,就是為了中陽人能夠及時迅速地報官。顯明坊作為中陽城最為重要的貴族大坊,坊門處便有一座昭罪司,小賀跑去報案之後,官兵來得十分迅速。
中陽城內護衛官兵稱為“金蟬子”,此刻在顯明坊邊昭罪司當值的,恰好是金蟬子中今日剛剛升職為坊長的烏順。
中陽向來治安良好鮮有兇案,烏順正愁沒有升官發財之道,瞧見來報案的小賀大喜過望,當即便帶了一堆人急急趕到了朝中井旁。
不料朝中井邊上已經圍了一大圈人,正指指點點不知在說什麽,烏順擺足了架子,罵罵咧咧地在人群中分出一條路來,卻發現井前站了一個生得十分漂亮的白衣公子。
而在這白衣公子手中,赫然是一只女子的金釵。
只是金釵還不算什麽,駭人的是金釵的釵頭被許多黑色的頭發緊緊纏繞了起來,似乎還生了些菌斑,釵尾染了十分醒目的血跡——一看便像是一件兇器,怪不得周圍會引來這麽多看熱鬧的人。
烏順往那白衣公子手中的東西看了一眼,當機立斷,一拍大腿道:“來人,把這人給我制住了!”
他身後官兵不知所以,但還是沖了上去,緊緊抓住了白衣公子的雙臂。白衣公子既不惱怒也不反抗,甚至沖他露出個笑來,言語溫和無奈:“大人抓我做什麽?”
烏順從他手中拿了那“兇器”發釵,呵斥道:“你無緣無故站在兇案現場做什麽,定是別有所圖!”
白衣公子道:“誤會了,我能圖什麽……”
烏順卻不聽他的話:“憑本官抓捕嫌犯的多年經驗,案發時離現場最近的人一般便是兇手!”
白衣公子也打斷了他的話:“憑本人多年混飯吃的經驗,友情提醒大人一句——大人可知一條規矩?”
烏順奇道:“什麽?”
那公子正色道:“大人新到顯明坊上任罷,可知這顯明坊中住的都是些什麽人?大印的大貴族、大商賈都聚集在此,除了主子,就是奴才,本人自覺長得不像奴才,那大人猜沒猜出,你抓了什麽人呢?”
他說了這一句,烏順才仿佛被當頭打了一棒,他久在治安混亂的貧民坊間,今日才剛剛調來,忘了這一茬,若是抓錯了人,這仕途豈非要毀于一旦……
烏順抹了一把額間的冷汗,一邊示意官兵把人放開,一邊陪笑道:“是是是,小的猜出來了,是小的唐突了,不知大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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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公子揉了揉自己的胳膊,十分真誠地回道:“太巧了,我恰好是唯一的例外——小人一介草民,今天只是來散步的。”
烏順笑容僵在了臉上,他看了看對方的神情,發現對方不像是在跟他開玩笑,登時勃然大怒,他本出身貧民堆,情急之下也不再打官腔:“你居然敢戲弄本大爺?”
那公子拱手向他行了個禮:“不敢不敢,草民什麽都沒說,是大人自己猜的。”
“滿口胡言亂語,欺瞞官兵,一看你就不像什麽好人!”烏順一揮手,方才的幾個官兵重又按住了他的胳膊,“留幾個人在這打撈,看看這井裏到底有什麽!剩下的把這人給我帶回去,這人鬼鬼祟祟,細細審問,定有收獲!”
金蟬子腳程太快,小賀追了半天,這才趕回現場,不料剛到就驚訝地看見官兵扭送着剛剛遇見的公子絕塵而去,一時愣住:“這……”
“你認識那個人?”身後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小賀一回頭,發現果然是自家主子沈琥珀,他方才一直抱着胳膊站在人群中看熱鬧,“今日開市,我本想出門去趟奇珍坊,不料路上卻看了場戲。”
“将軍!”小賀喜出望外,連忙道,“我認得認得,這公子方才在顯明坊中迷路了,我為他帶路來着,還是他聞得我打上來的井水味道不對,叫我去報官的,這群官爺怎地把他帶走了……”
沈琥珀今年三十出頭,生得是粗犷軍中漢子相,近些年疏于練兵,着意風雅之事,今日身着書生長袍,腳下卻蹬了一雙漁人常穿的編織麻鞋,怎麽看怎麽別扭。他眯着眼睛打量衆人離去的背影,忽然道:“有意思……小賀,咱們先去看看他們撈上來了什麽。”
小賀急道:“可是……那群官爺不會對公子做什麽罷?萬一把人下了獄怎麽好。”
沈琥珀揮了揮手,毫不在意地說:“不會有事的,放心。”
兩日後。
楚韶到坊門的昭罪司時,大堂裏已經坐了一大群人。
上首是如今大內鹦鹉衛的掌令,安泰将軍金明鏡,金明鏡年逾四十,算是大印的良将,也與他一同出征過,此人總是一本正經,今日卻失态地紅着眼睛坐在那兒一言不發——不怪他失态,來之前楚韶便聽了消息,聽聞前幾日昭罪司在朝中渠中打撈出一具女屍,正是金明鏡那失蹤了七日有餘的發妻。
下邊兒倒也都是老熟人——如今賦閑的平成将軍沈琥珀,鹦鹉衛金明鏡手下的督行秦木,并幾個金明鏡從前帶兵時的同僚。一旁那個,聽聞是剛調到顯明昭罪司來的小坊長烏順,見他進來腿腳一軟,連忙點頭哈腰地上來奉茶:“勞煩小楚将軍大駕……請幾位大人稍安勿躁,我們已在現場拿了個嫌犯,諸位大人若想見,小的這就着人提他來……”
沈琥珀身後一個褐衣仆從突然憤憤不平地道:“什麽嫌犯,那公子……”
“那就提上來罷,”沈琥珀卻突然放下手中的茶,打斷了仆從的話,“幹說話也沒意思,叫來問問,也好有點頭緒。”
烏順道:“是是是,來人,去把嫌犯帶上來!”
不一會兒堂中便走進來個白衣公子,說是嫌犯,這白衣公子卻風度翩翩,看起來十分坦然,他身旁的人也不敢動他,只跟在他身後,待到堂中才道:“大人,人帶到了。”
楚韶懶洋洋地坐在椅子上喝茶,跟周蘭木出門的兩個侍衛早将此事告訴了他,昭罪司不敢動私刑,不會有什麽事兒,于是他也沒管,只想看看周蘭木怎麽辦。
周蘭木倒也沒怪他不來尋人,見了他甚至微笑着點頭致意。于是楚韶眯着眼伸手擦了擦嘴,沒吭聲,也沖他只露出了個看熱鬧的笑容來。
烏順見他不行禮,便喝道:“大膽嫌犯,這兩日并未審你,你可有什麽主動交待的?”
“主動交待,容我想想……”周蘭木撣了撣袖口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慢條斯理道,“啊,有,昨日與隔壁獄友切磋偷盜心得,覺得此人是個奇才,關在牢中屬實浪費……而且獄卒克扣犯人飯菜成風,若不是昨日抹骨牌贏了,定然吃不上肉,這可不是什麽好事,還有……”
中陽人犯但凡經典刑寺審判有罪,定要去典刑寺服刑。各處昭罪司只能設臨時牢獄,故而獄中沒什麽窮兇極惡的罪犯,只有些小偷小摸的犯人。
“一派胡言,成何體統!”烏順一拍桌子,喝道,“本官是要你交待前日朝中井旁的事!”
一旁的小賀終于借機插上了話:“大人,那日我來昭罪司是這位公子叫我來的!他分明是發現此事的報案人,怎地被你們下了獄!”
烏順一怔,還沒來得及說話,坐在上首的金明鏡便開了口:“屍體不過才撈上來一日,怎麽就有了嫌犯,況且若如沈将軍仆從所言,我還要謝這位公子發現我夫人遺體,如若不然……”
他說着,突然有些哽咽,卻也只是默然。烏順一時沒敢說話,倒是堂中站着的周蘭木像沒看見金明鏡的難過一般,十分愉快地道:“既然金将軍都如此說了,那勞駕大人,給我搬把椅子來罷。”
還不待烏順說話,楚韶便招呼了身邊的仆役:“去去去,給公子搬把椅子來,既不是嫌犯,咱們都坐着,讓人家站着是什麽道理?傳出去還以為昭罪司仗顯明坊的勢欺壓百姓,白白壞了咱們這些人的名聲。”
他身旁的仆役想必也是新來的,見了他激動得幾乎話都不會說了,結結巴巴地答了個“是”之後,手腳麻利地為周蘭木搬來了堂中唯一一把空的椅子——原本屬于烏順的那把。
烏順眼睜睜地瞧着他把自己的椅子搬走,在這麽多人面前卻也不敢罵那仆役,只好忍氣吞聲地陪笑道:“原來是誤會一場……既然如此,不如請這位公子為我們講講那日的所見所聞罷。”
周蘭木毫不客氣地坐了他的椅子,扶着梨花木的扶手笑道:“好說好說……那日我來顯明坊散步,不料坊中道路複雜,竟叫我迷了路,虧得碰見沈将軍府中一位挑水的小……呃……”
他一轉頭,瞧着沈琥珀身後褐衣的小賀沖他打了個招呼,于是便接口道:“挑水的小褐!小褐古道熱腸,說是挑完水後要為我帶路,于是我便與他同去了朝中井,我百無聊賴地瞧着小褐挑水,卻無意間在他挑水的桶中發現了些別的東西……”
烏順眼明心快地招呼人把那日他撈到的珠子呈了上來,金明鏡面色不豫地把珠子拿在手中端詳,半晌才道:“是夫人喜歡的紅瑪瑙……”
“這瑪瑙珠子成色極好,想必不會有人財大氣粗到往井裏丢着玩兒,”周蘭木繼續道,“恰好前幾日落了雨,我便讓小褐繼續打了桶水,一聞可了不得,這水竟有血腥氣……”
一直默不作聲的楚韶突然開了口,似笑非笑道:“怎麽打水的人聞不出來,你倒聞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