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驚夢·一
十二年前。
大印傾元十一年,臘月三十,隆冬,新歲将至。
中陽,金庭皇城。
皇城內的下人步履匆匆地從狹窄的甬道經過,連擡頭招呼一聲的時間都沒有,每個人都在為了今夜大印內宮的新春家宴所奔走——況且此次新春家宴與往常不同,據說傾元皇帝風禹已經草拟了诏書,準備在家宴上冊立大印的新太子了。
人人心知肚明,此次家宴宣诏,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皇帝膝下皇子不多,并且早已屬意嫡長子風歇繼承大統。
在風歇六歲的時候,皇帝就将他送到了大印下十二州最為開化的衡州,在夙候處接受天文、歷法、兵道、禮儀等各方面最為先進的教育,意圖為大印打造一個完美的繼承人。風歇在夙地待了六年之久,直至今年年末——迎來他十二歲生日的前夕——才被接回了大印。
如今他才回朝不過幾日,風禹便迫不及待地開家宴冊太子,甚至連名號都已在宮中流傳開來。皇帝請了大印最好的風水師,定下了“承陽”二字。
喻意為……大印未來的繼承者,最為光輝燦爛的太陽。
因而對于這樣一場家宴,沒有一個人敢懈怠,每個人都提起了十二分精神。
未時剛過,中陽卻突然落了雪,天空灰白一片,金庭皇城正中的道上很快便積滿了雪花。
有兩人自皇城門前踏雪而來,一人身着宮中侍衛服色,約莫已是而立之年,另一人卻披朱紅玄錦披風,着暗紫流紋長袍,那長長的披風上以金線刺下繁複圖案,隐能看見蟠龍暗紋,更顯得貴氣無比。
錦衣公子面上猶帶幾分稚氣,發以金冠束起,髻上明珠八顆,華貴的衣飾與他霜雪一般精致的面容相得益彰,為周身增添了幾分沉沉的威壓。
饒是如此,他瞧起來卻只有十幾歲的樣子,一旁比他高一頭的中年侍衛躬身為他掌傘,兩人朝着金庭皇城正中的升龍殿走去。
這人自然是傳言中剛回到中陽的皇太子,只是皇太子剛踏上升龍殿前長長的臺階,便被殿前回廊處候着的幾個孩子吸引了視線。
那幾個孩子瞧着與他同齡,大多身着昂貴的茱萸錦,簪金簪玉。風歇在夙六年,少見同齡之人,見此情景不免多問了一句:“蕭俟,這些都是什麽人?”
蕭俟是大內鹦鹉衛之首,六年前便領命跟着風歇去了夙地,作貼身保護,聽得疑問,他便伏下頭恭敬答道:“殿下,這是中陽幾大世家的子弟,今日除夕,進宮來領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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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歲時同在學堂,似乎見過幾面……”風歇的目光掠過他們,喃喃自語道,“只是記不起名字了……那個個頭矮些的倒沒見過,是哪家人?”
風歇指的那個孩子與周圍之人格格不入,僅僅穿着普通錦袍,這衣袍雖不便宜,可扔在三大世家子弟當中,畢竟是有些寒酸了。
穿着這錦袍的孩子比周身之人都矮了一頭,發為總角,想來年齡也比他們小了許多。風歇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微微蹙了眉,也不知在想什麽。
蕭俟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恰好看見一位世家子弟伸手去揪那孩子左側的發結。想必是下手沒有輕重,将那孩子扯得“嘶”地吸了一口氣,即便如此,他卻什麽都沒有說,只是安安靜靜地站在原地,繼續低頭扯自己的衣角。
那世家子弟想必得了趣,和周圍的人哈哈大笑,伸手又想去揪他右側發結。風歇微微皺了皺眉,順手從腰間摸了塊牌子,借腕力甩了過去,正砸在那世家子弟手上。
“嘶,疼疼疼——”那世家子弟哀嚎一聲,下意識伸手接了牌子,轉頭罵道,“是誰如此不長眼,不知道——”
他話還沒說完,突然看見手中的那塊牌子上的字,面色霎時慘白。
因為這塊牌子整個大印只有一塊,鎏金龍紋,上刻四字——禦賜承陽。
周圍的世家子弟全都跪了下去,聲音此起彼伏:“拜見承陽殿下。”
蕭俟在一旁躬身行了個禮,低聲道:“金庭皇城內,諸位切莫造次。”
剛剛欺負人的那個貴族子弟瑟瑟發抖地跪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擡,只是恭敬地把牌子舉過了頭頂。風歇也不看他,伸手取過了牌子,眼睛卻直盯着那個方才被欺負、沒有随着衆人一起跪下的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那孩子紮着兩個圓揪,眼瞳深邃明亮,睫毛很長,瞧着白白軟軟,十分讨人喜歡的樣子。但他卻一臉漠然地沖着風歇搖了搖頭,沒有回答,反而問道:“那你又是誰?”
蕭俟低喝了一聲:“這是承陽殿下,不可無禮。”
“無妨,”風歇側頭制止,很有耐心地繼續問道,“你知道我是誰了,總能告訴我你的名字了罷?”
孩子睜着漂亮的眼睛看着他,卻依舊抿着嘴唇,什麽話都不說,蕭俟在一旁提醒道:“殿下,陛下還在等你。”
風歇無奈,只得轉過了身,剛想離開,卻感覺有人在身後抓住了他的衣角。
他回頭去看,正好看見那孩子抓着他朱紅披風一角,低低地喚了一句:“太子哥哥……”
風歇眉目一冷:“你叫我什麽?”
那孩子卻毫不在乎,只是扯着他的衣角不撒手,言語時也不擡頭,只有聲音執拗:“皇帝叔叔告訴我,若是見到你,就要叫你一聲太子哥哥,我總沒有認錯人罷?”
蕭俟在一旁吓得白了臉,風歇聞言一怔,卻忍不住低笑了一聲,冰涼的手拂過他溫熱的面頰:“沒有認錯,就是我。”
“我叫……楚韶……”那孩子終于擡了眼睛,毫不躲避地盯着他看,眼神中漾出些柔軟,“韶華易逝的韶,母親說是父親給我起的,但我也不知道什麽意思。”
“是烈王世子……”蕭俟在一旁恍然大悟般道了一句,随後低聲解釋道,“烈王戰死後,陛下慈悲,一直很牽挂王妃和世子,只是王妃終究不肯獨活,今年冬月時自盡了……世子自己孤苦無依,想必是陛下擔憂,才接進了中陽罷。”
當年傾元皇帝即位,頗費了一番周折,虧得有戚昭、衛敘、周盛千和烈王沈望的全力支持,尤其是當年被稱為“印之天鷹”的天策上将軍沈望。繼位之後,戚昭、衛敘、周盛千封了公爵,逐漸成了盤踞中陽的三大家族,沈望則被封了異姓王,封地在東方入雲,數年來一直安分守己,盡忠職守地守着東境。
直至九年前北境叛亂,朝中無将可用,沈望自請出征,雖平了北方之亂,卻身死北境,再也沒能回來。
他出征前王妃剛有身孕,卻連孩子的一面都再見不得了。王妃深怨烈王此舉,甚至讓世子随了母姓,但世人誰不知烈王夫婦伉俪情深,這麽多年過去,本以為王妃解開了心結,沒想到世子剛滿九歲,王妃便飲毒自盡,随烈王一同去了。
“韶華……是世間最珍貴的東西,”風歇低低地念道,“你父親一定很喜歡你。”
他起身,又朝旁邊看了一眼,嘆道:“起來罷。”
那幾位貴族子弟這才敢擡起頭,偷偷看一眼這位名滿天下的承陽殿下,風歇看幾人年紀與他差不多,也不苛責,只道:“金庭皇城,諸位務必謹言慎行,烈王世子遠道而來,多照顧些。”
他身份尊貴,言語老成,偏又生得眉目如畫,像是天上的神仙一般。幾人從前雖與皇子們接觸過,但哪裏見過這般人物,只得伏首諾諾稱是。
蕭俟在一邊道:“殿下,我們快些罷。”
風歇輕“嗯”了一聲,猶覺得有些不放心,便轉頭對楚韶道:“阿韶,回去穿得厚些,若有事……”
他遲疑地一頓,接口道:“便到太子府來尋我,知道了嗎?”
他看着雪玉團子一般的小世子,總覺得有什麽東西被自己遺忘了,只得無奈地搖搖頭,擡腳離開。
小世子戀戀不舍地扯着他的披風,良久才撒了手,雪不知何時越下越大,走出幾步,就再看不見彼此的身影了。
傾元十二年初,中陽下了建都以來最大的一場雪。
在那場大雪中,大印歷史上聲名最盛的承陽皇太子與後來令人聞風喪膽、卻聲名狼藉的折花将軍見了第一面。
那時太子還不曾被正式冊為太子,将軍連玄劍大營都未曾進過,大雪澄淨潔白,兩人雙手都沒有染過鮮血,感情也純粹到摻不下一絲污穢。
可那……就是一生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