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朝中措

楚韶猛地從夢中驚醒。

這日他下了早朝,照例沒坐馬車,一個人優哉游哉地到極望江邊繞了一圈,又順手買了幾個街邊攤上的包子,才慢吞吞地回府。

瞧着是逍遙自在,可是小楚将軍剛剛回了府,便一頭栽進了榻裏,任憑誰也叫不起來。他困得眼皮打架,迷迷糊糊地躺在榻上,心中把那四公子罵了個狗血淋頭。

就因為他昨日該死地說了那句“那我等着”,便被周蘭木連哄帶騙地勸着,真的去爬了昭罪司的牆,從昭罪司後堂中偷出了那支詭異的金釵,跳出來時還被人發現了。

堂堂天策上将軍,半夜到官府偷東西,傳出去他的臉面往哪裏擱?兩人倉皇逃走,因怕被人發現,只得先出了顯明坊,跑到郊外待了一夜,直到天蒙蒙亮才蹑手蹑腳地回了将軍府。

周蘭木倒是樂得自在,從他手裏搶了金釵便去補覺了,可憐上将軍還要上早朝,在早朝上哈欠連天,引得一群人紛紛側目。

真丢臉!

楚韶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才被噩夢吓醒,他發了會呆,翻身起了床,開始吃起被他貼心狗頭軍師方子瑜熱好了的包子,只是第二個包子才咬了一口,他便見周蘭木收拾得整齊妥帖,帶着微笑從門前進來了。

見了他,楚韶滿心都是莫名的不痛快,也是有意寒顫他,便故意把那流油的包子湊到他面前,恨不得把油都滴到他纖塵不染的白衣上去——傳言愛穿白衣的人總是格外愛幹淨,想來總不是假的:“四公子可用過早飯了?我這粗人吃不上什麽精細的,只得跑到江邊大娘那兒去買,可要同用——只怕你嫌棄粗陋,入不了口……”

他還沒說完,周蘭木便退後了一步,避開了他手中的包子,又十分自然地拿多餘油紙包了他手邊另一個,坐下慢條斯理地咬了一口,仿佛在飲茶一般細細品鑒道:“大娘倒是實在人,豬肉精油價貴,倒舍得用料——将軍哪裏找來這良心大娘,改日我定要親自去買幾個。”

楚韶嘴角抽了兩下,瞧着他一口一口吃得仔細,唇角竟連一點油花兒都沒有,自覺粗鄙,連忙取了塊帕子胡亂擦了擦嘴:“改日我帶四公子同去,定不讓你吃虧。”

“有勞有勞,改日一定同去。”周蘭木半點不推辭,笑吟吟地答道,“雖說吃人嘴短,正事還是要說的,今日上午,我拿着那簪子去了奇珍坊的一家首飾鋪子……”

楚韶震驚地打斷他道:“你沒有補覺麽?”

随後又覺得自己反應過激,連忙補充道:“昨日一夜未眠,四公子今日上午竟還出去查案了?精氣神兒當真是好。”

周蘭木有些訝異地看了他一眼:“我聽聞小楚将軍十四歲從軍,沒日沒夜地領兵從舞門關一路打到姻癡山,還缺這點休息的時間?”

“那時候年少,雖說如今癡長幾歲,但身體畢竟不如從前了,”楚韶一怔,飛快地答道,“人生得意須盡歡,如今沒有戰争沒有災荒,該吃就吃,該睡就睡,豈不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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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楚将軍真是天地一閑人,叫我羨慕得很,”周蘭木沒看他,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話帶了些嘲諷味道,“罷了,不說這些了,只說這簪子……”

“全中陽那麽多家首飾鋪子,你怎麽知道他去了哪一家的?”楚韶低頭看了他手裏簪子一眼,問道。

“我托人打聽了金将軍的習慣,”周蘭木在他對面椅子上坐下,支着手說道,“金将軍向來潔身自好,他府中衆人皆說他每日晨起晚歸,都是固定的時間,這麽說除卻進宮當值之外,他幾乎少去別的地方……”

他一截纖細的手腕正好晃在楚韶眼前,楚韶瞧着他嫩白皮膚下隐隐的淺青色血管,一時有些出神,盡管覺得他那句“潔身自好”頗有些諷刺的意思,還是沒吭聲。

“所以只有從金庭皇城到顯明坊的一路上,”周蘭木伸了一根手指,在桌上輕輕地比劃,“一路上只有奇珍坊有首飾鋪子,若是金将軍想要按時回府,只能挑奇珍坊東側門處最近的一家。”

楚韶一愣,覺得他說得十分有道理,還沒開口,周蘭木便伸手“啪”地一拍,笑道:“當然,這些全是我的猜測……為了印證這個猜測,我便去尋了那家鋪子,不料老板記性倒是好得很,一眼便認出了這根簪子,你猜怎麽着?”

他慵懶地挑了挑眉,神情宛如一只狡黠的狐貍,楚韶被他言語蠱惑,情不自禁地問:“怎麽着?”

“老板說,這簪子是金将軍畫了樣子,特地叫他做的,瑪瑙金飾價貴,若無固定客人,他也不敢多做。金将軍每月都要一只這樣的簪子,從拿到圖紙到今日,已是六個月了。”周蘭木答道,“六個月啊,六個月前,恰好是他府中失蹤那個侍衛進府的日子……”

“這麽說的話,簪子是做給這侍衛的?”楚韶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金将軍這麽多年不納妾,竟因為他……是個斷袖?”

“想想在那小倌兒頭頂上的簪子,”周蘭木說,“那可是畫圖樣兒做的,并非市面上常見的形制。”

“可是……若簪子是為了那侍衛做的,怎麽又到了小倌兒的頭上?”楚韶思索一陣後道,“況且你方才不是說了金将軍每日晨起晚歸麽?他哪來的時間……”

“晨起晚歸,唔,将軍可知,如果今日你在宮中當值,旁人看來,你也是晨起晚歸啊。”周蘭木托着腮看着他笑,“我聽聞你和金将軍交過手,他的功夫,若想自己夜間偷偷跑出府去,可有人能發覺?”

楚韶一怔:“沒有。”

周蘭木心情頗好地答道:“那便是了。”

楚韶前前後後想了一遍,還是覺得有些不對:“那這簪子怎麽又到了金夫人屍體旁邊?”

周蘭木眼皮都沒擡,漫不經心地飛快答道:“你想象一下,如果你發現你相公送旁人金釵,送的還是男子,你會怎麽做,是不是恨不得殺之而後快?但是一個弱女子怎麽能殺得了沙場征戰多年的金将軍呢,自然是被金将軍反抗時不小心誤殺了。”

“我哪來的相公?”楚韶喃喃自語,“不過你說得倒有幾分道理……”

周蘭木擡起眼睛來,看了他一眼,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語氣複雜道:“小楚将軍,你有沒有被人騙過錢?”

楚韶一頭霧水:“沒有。”

“居然沒有,但你真是太容易被人騙了,”周蘭木瞧着他,眉頭輕蹙,有幾分幸災樂禍,又有幾分調侃地說,“方才我說的那一大堆,統統是我編的。”

楚韶:“???”

周蘭木道:“其一,金夫人與金将軍成親多年,怎麽可能對對方之事一無所知?就算一無所知,她也不會等到最近動手,自然是六個月之前就動手了。其二,就算金夫人想要殺夫,不會挑這麽簡單又不可能成功的方式,肯定要有成功的可能性,比如,下毒……”

貼身侍衛失蹤,簪子出現在屍體身側和小倌頭上,金明鏡于出殡前日中毒……這幾件事堆在一起,似乎處處透着詭異,楚韶凝眉想了一會兒,正等着周蘭木繼續往下說,卻見對方拿起手邊的茶喝了一口,皺着眉道:“涼了,我去換杯新的來。”

“子瑜,來倒茶!”楚韶沖着門外喊了一句,轉過頭來,“然後呢?”

周蘭木愉快地反問:“什麽然後呢?”

楚韶回道:“下毒,然後呢?”

“然後我也不知道了。”周蘭木無辜地看了他一眼,“想了這麽多,昨日還未睡,我得去補覺,補覺。”

然後楚韶眼睜睜地看着他哈欠連天地徑自走了,還禮貌地同剛進門的方子瑜打了個招呼。方子瑜提着新沏好的茶走進來,将門掩好,方問道:“你與他說了什麽,臉色怎麽這麽差?”

“無妨,”楚韶盯着門口看了一會兒,無奈地笑道,“我前幾日對他用了風水香,但他咬死了不說關于我的事情,讓我這段日子都不敢太親近他,但如今看來……這倒是個有意思的人。”

“風水香這等厲害的香料都能抗住不說,此人的心志非同一般,”方子瑜搖了搖頭,道,“你要小心。”

“我有什麽可怕的?”楚韶吊兒郎當地回答,突然問道,“對了,我突然想起來件事兒,那日風水香作用下,他提到了傾元二十一年……傾元二十一年,我在做什麽?”

“傾元二十一年?傾元二十一年你才十八歲,玄劍大營剛剛開始推行湛泸軍令……”方子瑜看了他一眼,思索道,“你領兵出征,收複了西境十二城。”

“我想起來了,那一年沈琥珀輸了歲裕關一戰,宗州十二城在西野人手中落了六個月之久。”楚韶沉思道,“四公子是在宗州長大的,難道那一年他見過我?”

方子瑜為他倒了茶,聞言輕輕道了一句:“那一年……十二城哪有人沒見過你?若不是第二年定風之亂後苛捐重稅,他們本想在宗州為你立一座塑像……”

言罷兩人都是默然,半晌楚韶才擺了擺手,滿不在乎道:“罷了罷了,好端端地說這些做什麽,我已不是英雄啦,那塑像若留到今日,定會讓我無地自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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