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驚夢·二
傾元十六年,秋末,中陽城,春深書院。
書院取名于“讀書不覺已春深,一寸光陰一寸金”,奉旨興建于傾元十五年,是皇帝聽從承陽皇太子的提議,為賜恩典特設。院首為禦書院大印第一文人甘洗心,書院也只招收各世家并皇室子弟為學生。
風歇本不必跟來,只是甘洗心是他自小的老師,若多在春深書院,難免有時尋找無門,倒不如跟來一同做學生。
自五年前一別,風歇千頭萬緒,再未找出時間去看那個眼睛黑亮的小世子一次,如今小世子也十四歲了,聽父皇的意思,似乎想要讓他為自己做伴讀,此次跟來,也有順便照料的意思。
況且……他本就該照料他的,只是想起得太晚,這次若非父皇提及,那些久遠的記憶……想必還會封存更久。
他緩步走進剛剛建好的春深書院,只是這次跟着他的,變為了蕭俟的兒子蕭頤風,與他同歲。頤風頤風,想必蕭俟為他取這個名字,就是要他忠于大印,忠于風氏王朝罷。
書院門口幾個書童從前都是甘洗心身邊的人,與他算是熟識,見他進來,連忙作揖:“太子殿下萬安。”
“老師在何處?”風歇微微點點頭,問道。
一個書童回:“甘先生正在午睡。”
“那我就不去打擾了,”風歇一笑,随後遲疑道,“那麽……書院的學生們都在何處?我想去尋烈王世子,今日他可按時來了麽?”
“今日太子殿下來書院,自然是所有人都來了的,”另一個書童恭敬道,“只是沒料到太子殿下竟來得這麽早,他們恐怕還在快意堂後,未曾出來迎接呢。要不殿下再次等候片刻,小童去将他們請來?”
風歇擺擺手:“不必了,我自己過去就好。”
快意堂原是甘洗心授課的講堂,風歇與蕭頤風從堂中穿過,左側門處挂了一塊甘洗心手書的木牌,只寫一句“書當快意讀易盡,客有可人期不來”。
他剛從左側門中繞出來,尚未穿過面前郁郁蔥蔥的竹林,便隐隐聽得有些喧鬧聲,伴随着叫罵、勸阻和厮打,蕭頤風一驚,轉頭去看,只見風歇的面色已然沉了下來,他一言未發地朝着竹林後走去,腳步很輕。
半個時辰後。
甘洗心趕來時便看見快意堂前站了一溜兒八個孩子,其中七個身上都挂了彩,小世子最重,連嘴唇都破了一塊,另外六個也沒讨到好處,鼻青臉腫地站着。只有一個着深藍色緞衣的公子看着老成些,想是去勸架的,沒有受傷,只是身上沾了些灰,瞧着狼狽些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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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衆欺寡,以長欺幼,自恃身份為所欲為,我且問你們,這是何道理?”風歇站在八人面前,低聲喝道,“你們都是世家子弟,将來襲官襲爵,為天下人表率。如今尚未弱冠,便欺淩弱小,不覺得這為家族蒙羞嗎?”
他方才看得清清楚楚,是這世家子弟六人先在院中遇見了世子,尋釁滋事,說了沒幾句就動起手來。小世子雖打起架來有一股狠勁兒,卻不是這六人的對手,幸好那藍衣公子過來,溫言勸了幾句。
想到這裏,他不禁轉過頭多看了一眼。
深藍衣袍的公子瞧着與他年歲極為相似,不過十七八歲,見他轉頭,便深深一拜:“戚氏戚琅,拜見太子殿下。”
風歇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思索片刻道:“是戚氏的長公子?”
戚琅答道:“是。”
“不必多禮,”風歇随口說了一句,轉過頭,重新看向面前幾人,“我記得多年之前,你們與世子一同觐見之時我便見過你們,怎麽,出了金庭皇城,這話便成了耳旁風?”
說到這裏他內心忽然一陣奇異的愧疚,當年傾元皇帝将小世子接回來,不過見了一面,說了幾句話,便賜了宅子,許他同中陽世家子弟一同接受教育。只是世子本就無依無靠,皇帝态度又不冷不熱,早知應該早照料些的,看如今這群人都敢直接對他動手,這些年還不知吃了多少苦……
“阿韶,過來,”他朝小世子招了招手,他比那小世子大了三歲,五年前見他還是小小一團,如今竟長得這麽快了,“你可還認識我?”
“再不來找我可就真不認得了……”楚韶低着頭嘟囔了一句,卻還是乖乖地走了過來,“我當然記得你,太子哥哥。”
他當年不愛說話,如今瞧着性子卻是大不同了,說話的時候,他不經意間擡起了胳膊,衣袖滑落,露出了一截手臂。
風歇幾乎是立刻便看清了少年人手臂上的累累傷痕,有淤青,有瘡疤,瞧着甚至有些可怖,他抓住對方的手,低眸問:“這是怎麽回事?”
“不打緊啦,”楚韶抽回了手,沖他嘻嘻一笑,滿不在乎地說,“平時我也常去教武場嘛,刀槍無眼,留點疤多正常……要不是我平日在教武場和這群人打架,今日他們還不會趁我沒武器來動手呢……”
風歇眉心抽搐了一下,緩緩擡起了眼眸。
在他回朝後忙于學習政事的幾年當中,那些世家子弟們也漸漸地長大了。其中,以戚氏、衛氏旁支加上其他家族的六位惡少年最為著名,此六人在中陽城中無惡不作,被中陽百姓戲稱為“中陽六大害”。
面前站着的八個,除了楚韶同戚琅外,恰好是這六個人。十七歲的太子殿下鮮少動怒,如今面色卻沉得可怕:“跪下。”
那六人見他面色不好,連忙慌慌張張地跪下了,“六大害”之首衛千舸擡頭沖他讨好地一笑:“太子殿下莫氣,我們同世子也不過是……互相切磋罷了,小磕小碰是免不得的。”
“小磕小碰?”風歇拉起身後小世子滾燙的手,冷笑了一聲,“方才我過來時,你們六人将他按在地上,下手半點都不留情。聽他方才言語,你們還是趁他沒有武器之時動的手——瞧這傷痕,平日裏沒少‘切磋’罷,這叫小磕小碰?”
楚韶見他動了怒,忍不住在身後扯扯他寬大的淺金色袖子:“太子哥哥,不要生氣,我沒事的……”
父皇不便對這孩子好些,自己卻是不該疏忽的,風歇見他臉上漾滿的讨好笑意,反而想起了五年前中陽的雪天,他第一次見這個孩子的時候。即使長了一張讨人喜歡的臉,他依舊沉默內斂,冰冷如霜雪,與現在截然不同。
“中陽六大害”在中陽城中橫行霸道,家仆衆多,與他積怨如此之深,定讓他吃了不少苦頭。
“甘先生,”風歇轉過身,低頭行了一禮,“此六人不守書院規矩,該受何責罰,您盡管罰便是了,若是世家差人來問,便讓他們尋我問罷。”
說着拉着不知所措的楚韶向外走去,邊走邊問:“以後我護着你,他們不會再找你麻煩了,你如今住在何處?”
楚韶老老實實地答道:“皇上撥了個小宅子,沒什麽下人,我也不常回去……”
風歇眉頭輕蹙:“我前幾日見了父皇,父皇說,要你來為我伴讀……你可知此事?”
“啊……”楚韶張大了嘴看着他,十分驚喜,他如今似乎能夠十分讨巧地利用他那張令人喜歡的臉,做出各種或引人發笑、或十分可愛的表情,“真的麽,可是我還不知道……太好了,從今以後就有人陪着我讀書練武啦,太子哥哥你都不知道,從前我自己在這兒,連個說話的都沒有……”
他欣喜的居然不是“太子伴讀”這個令所有世家子弟豔羨的位置,而是“終于有人陪着我”,風歇摸了摸他的頭,溫言道:“今後你必不會嫌平日無趣,昨日我已同父皇商議,允你搬入我府裏來了。”
楚韶一驚,似乎完全沒有想到,還沒說出話來,風歇便再次開口:“頤風,上個月我交待收拾的園子,可收拾好了?”
蕭頤風低頭答道:“殿下放心。”
楚韶一手拽着他的袖子,生怕人跑了一樣,小聲地說了一句:“可是……我本想過了十四歲,就去軍營裏歷練的,太子哥哥,我若是去了軍營,還能為你伴讀麽?”
風歇倒是沒想到他有這番心思,遲疑了一下還是道:“是我考慮不周,沒想到你有這樣的想法……無妨,你先搬到我府裏來罷,我府中下人多,也有個照應。”
少年信賴地猛點了頭,沖他笑出兩顆小虎牙:“謝謝哥哥!”
三人邊說着話邊向外走去,誰知還未走出春深書院,便聽見了身後遠遠的呼喚:“殿下!”
風歇微微蹙眉,轉過了身,卻發現追來的是方才為楚韶說話的戚氏長公子。這戚長公子看起來倒與那中陽六大害般的纨绔子弟不同,深藍衣袍,華貴內斂,整個人也少年持重,讓風歇對他的印象好了幾分:“戚長公子,還有何事?”
“無事,無事,”戚琅盯着他,讷讷地道,随後又笑開,“聽家父說陛下要将烈王世子送入太子府給殿下做伴讀?”
他平日不與那群人摻和,因而和楚韶也算不得熟,楚韶拉着風歇的袖子,探出一個頭來道:“是啊,我也是剛剛知道的。”
戚琅點頭附和,他與風歇同歲,今年也不過十六,既得其父戚昭喜愛,又被甘洗心贊賞過許多次,在中陽城裏算是有一番名聲,只是不知為何,今日他說起話來卻有些磕磕絆絆:“那……真是極好,那日父親還與我說起,要讓我去為殿下伴讀呢……想來春深書院功課繁重,琅還要更加努力才是。”
風歇一怔,随即垂下了略顯淩厲的一雙眼睛,溫聲道:“長公子不過十七歲,已是文武雙全的人物,戚公那邊想必用得着你,為我伴讀牽涉良多,白白耽擱了事可就不好了。”
“那……改日我再去太子府拜訪……”戚琅聞言後下跪行了個大禮,滴水不漏地道,“殿下萬安。”
“不必多禮。”風歇點了點頭,輕笑一聲便去了,直到三人走出好久,戚琅還跪在地上沒有起來。他撣了撣衣袖上的灰,望着春深書院的大門緩緩露出一個笑容,只是這笑與方才半點不同,摻雜着一種近乎狂熱的奇異情緒。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裏……”他喃喃地念着,有秋末的風吹過積了厚厚樹葉的庭院,帶來一陣蕭瑟的“嘩嘩啦啦”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