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良宴會
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刻意漏了消息,不過幾日,金明鏡殺妻、殺岳父,更兼屠殺無辜兵士之事便鬧得朝野沸騰。
戚琅不得已将金明鏡下了典刑寺的大獄,又換了沈琥珀接手鹦鹉衛,才将此事壓下了些許。
當人們還在津津有味地議論着這件事的時候,內宮另一道旨意卻頒了下來——周氏四公子周蘭木自邊境回朝,為朝堂可用之才,初封了都察寺四院侍郎。
周氏一門早已滿門抄斬,哪裏來了個四公子?
于是人們更加詫異,對這素未謀面的四公子也産生了許多興趣。
周氏當年盛勢如在眼前,這失去了家族蔭庇的四公子,真的能坐穩官職,保全性命麽?
楚韶卻無心理會這些,他提着剛剛在街邊順手買來的點心,腳步輕快地走近了自家的後園,果不其然,他瞧見周蘭木正在園中躬身澆花。
“我倒有件稀奇的事兒告訴你,”楚韶将手中的糕點往身側的石桌子上一擱,拖長了聲音道,“你可知道,昨日金明鏡在大內典刑寺身亡了。”
他把“身亡”兩個字咬得極重,周蘭木将手上的壺一放,似乎十分可惜地回道:“哦?”
“據獄卒說,是一個紅衣人做的,”楚韶觑着他的神色道,“金将軍死得真慘,聽說兩只手上的肉都被人一片一片地割了下來,看見屍體的時候血肉模糊,都不成人樣兒了。啧啧啧,大內典刑寺守衛森嚴,也不知是誰又這麽大的能耐,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動手。”
周蘭木笑着看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肩膀:“那自然是……我那日遇見的絕世俠客,不想讓他死得太痛快罷了。”
楚韶知道他沒說實話,卻也問不出什麽事情來,他伸手拆了手邊點心的包裝,拈了一塊海棠酥,一邊吃一邊用一種有些幸災樂禍的口氣道:“周大人……如今聖旨頒下來,中陽的貴族子弟們知道你要回來,請我給你帶了樣東西。”
周蘭木一挑眉:“什麽東西?”
他說着接過了楚韶自懷裏摸出來的請柬,打開了,蹙着眉輕輕念道:“聞四公子回朝,不勝欣喜。中陽世家本同氣連枝,不分彼此,吾等特為四公子設宴于良歡樓,望四公子今日酉時務必賞臉。”
他“唔”了一聲:“落款是,戚氏、衛氏與……”
“中陽的纨绔公子哥兒,此番可是聚了個齊,都想看看四公子是何方神聖呢。”楚韶吃着手中糕點,笑道,“四公子是去,還是不去?”
Advertisement
周蘭木低頭瞧着他那請柬,思索了一會兒,展顏笑道:“去,自然要去。”
楚韶不料他答應得這麽痛快,還怕他沒想清楚,便善意地提醒了一句:“這幫纨绔可沒安什麽好心,這種宴席不去也罷……自然,若是四公子請我多說幾句,想必也不會有什麽事兒。”
兩人自同辦朝中井一案後親近了不少,他本是好意,卻不料周蘭木優雅地收了手中的請柬,朝他露出一個浮在面上的笑容:“小楚将軍這可說笑了,說起纨绔,您不才是最大的纨绔麽?當年我在宗州都聽過您的閑話,說您打遍中陽纨绔——我既連您都不怕,怕他們做什麽?”
楚韶的笑容立刻在臉上僵住了。
心中卻暗暗懊惱——這人的脾氣為何軟硬不吃,硬了便是假作柔軟的回擊,軟了又是鋒芒半露的嘲諷,氣得他拂袖而去,再不想和他多說一句。
周蘭木在他身後十分愉悅地笑了幾聲。
是夜。
華燈初上之際,容音坊裏最是熱鬧,臨江的一溜兒都挂滿了花燈,來往的小販絡繹不絕,一串都是蕩漾的歡歌聲。
良歡樓正好在“臨江仙”的對面,是中陽的貴族子弟們最愛來的地方。
下人們為周蘭木打了簾子進去的時候,二樓圍着的一圈幾乎已經坐滿了。
楚韶被他兩句話刺到,負氣沒有和他同行,卻比他到得早,此刻正坐在上首的位置,親親密密地跟一個紅衣姑娘把酒言歡,見他進來也不言語,只輕佻地眨了眨眼睛,算是招呼。
離他進門之處最近的坐的也不知是哪家的子弟,此刻面色酡紅,竟是還未開席,已有幾分醉意:“我方才還說呢……周氏餘孽怎地就讓長公子看上,封了個什麽四院侍郎呢?聽小楚将軍……聽元嘉說了我才明白,這周四公子原來是個中陽難見的美人兒啊!我看根本不是侍郎,是侍君吧!”
侍君原是皇帝封男子入後宮的稱號,此番他這樣說出來,卻是赤|裸裸的侮辱了。
旁邊幾個人拍着腿哈哈大笑,周氏滿門只剩一個人,又不受衛公待見,即便侮辱,想必那沒依沒靠的周四公子也只能受着,不敢多說什麽。
說到底今日他們開這場宴席,本就是為了侮辱——當年周氏的子弟一個個清正不阿,從不屑于與他們同流合污。周氏盛勢之時他們說不得什麽,難道如今只剩這一個人,還什麽都不敢說?
楚韶一怔,下意識地看向剛剛進門來的周蘭木,張了張嘴想解釋這話并非他說的,卻見周蘭木含着笑望了他一眼,突然揚高了聲調,朝着大堂中陽微微地躬了躬身,拱手道:“周氏子弟周蘭木,見過諸位。”
方才還沒人注意到他,這番一說話,人們倒是将目光都投了過來,有期待的、有看熱鬧的、有戲谑的、有似笑非笑的,可這些目光落到這個人身上的一剎那,卻突然都凝成了一種詭異的寂靜。
尋常男子若美到這樣的地步,定會帶了一些妖妖調調的感覺,讓人無端生出鄙夷和亵玩之心。而這四公子雖然色如春曉,卻是帶着一股清剛氣的。
他擡着薄薄的眼皮,漫不經心地掃視過衆人,眼睑下朱砂痣紅得刺目,映着衣領的一溜兒紅,清正下也有一絲不可查覺的誘。
當真是……動人的存在。
坐在楚韶身邊的是從前“中陽六大害”之首衛千舸,今日這場宴席,也是在他一手操弄之下辦的。
見衆人一時癡住,衛千舸連忙收回了目光,裝模作樣地咳了一聲,親自起身,滿面堆笑地走到了周蘭木面前,口中道:“我們等了四公子許久,總算把你等來了,四公子遲到,可要自罰三杯!”
他一邊說着,一邊伸手親昵地挽着周蘭木,還順手在他手背上摸了一把。周圍的人雖知道他不懷好意,卻也無人阻止,只笑意盈盈地坐在原地,等着看今日的好戲。
楚韶目光一緊,突然覺得自己有些不自在。
周蘭木面上卻瞧不出什麽來,他不動聲色地抽了抽手,與衛千舸拉開了些距離,口中溫和地道:“衛三公子客氣了。”
“這哪能是客氣,”衛千舸察覺到他有意抗拒,卻更感興趣,拉拉扯扯地将他安置到了坐席之上,熱情道,“快來人,給四公子滿上!今日咱們第一次見面,往後互相關照,四公子可不會不給面子罷?”
周蘭木面上微笑不變:“我近日受傷,身子不适,不宜飲酒。”
“咱們席上的人個個能喝,四公子若是不喝,可是不合規矩的!”旁邊的“中陽六大害”之一謝然咋咋呼呼地道,“若是不喝的話……我瞧着四公子腰間挂了支玉笛,為大家吹一曲助興可好?既然是挂在身上,可不許推辭說技藝不精!”
與周蘭木初見時,楚韶曾在他腰間瞧見過一個一塵不染的穗子,如今他才發現,這原來不只是一個穗子,這穗子上還連了一只玉笛。
在場衆人哄堂大笑,有人吹口哨,有人拍桌子,還有人在高呼着“好”,作為宴席主賓,在堂間為諸人助興,可算是讓人不堪的侮辱。
而美人受辱,恰好是這幫纨绔最愛看的戲碼。
楚韶感覺自己的額角“突突”地跳,明明沒喝幾杯酒,面上卻燙得難受。他眼見着周蘭木十分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竟真的伸手解下了腰間的玉笛,一時間顧不得多想什麽,擡手便把面前的酒爵惡狠狠地從堂上扔了下去。
玉石正好磕在玄武岩镂刻的地面上,“哐啷”一聲,砸得四分五裂。
衛千舸方才只喝了幾杯酒,此刻被這聲音一激,頓時吓出了一聲冷汗。
他定神一想,連呼不妙。
太疏忽了,太疏忽了,居然忘了這碼事。楚韶此人一向是風流慣了的,路邊多看了一眼的丫頭都能慷慨解囊,從人牙子手裏贖身——更何況這樣的美人在他府裏住了這麽些日子,恐怕想不生情都難。
而他居然帶人來羞辱了楚韶的新歡,怪不得當初他遞帖子的時候楚韶的神色便不太對,現如今想來,全是自己思慮不周,竟辦下了這樣的蠢事。
畢竟他一點都不想得罪楚韶——這人小的時候就天不怕地不怕,是中陽纨绔們最怕遇上的小閻王。長大以後一身赫赫戰功,既得人們稱譽,又是個混不吝,有時候連衛公都不放在眼裏,得罪了這個人,連自己什麽時候倒黴都不知道。
于是他立刻往後退了一步,伸手把謝然拽了起來,賠笑道:“這是說的什麽話,人家周四公子什麽身份,容你說這樣的話麽!快點向四公子賠禮道歉!”
随後又轉向楚韶:“元嘉,都是自家兄弟,你生的哪門子氣,謝然這混小子喝多了,你也知道,他一喝多就胡說八道。這樣,我與他一起自罰三杯,為四公子道歉,如何?”
楚韶完全不聽他言語,深不見底的黑色眼瞳緊緊盯着周蘭木,良久才低道:“你過來,坐我身邊。”
周蘭木一笑,卻并不聽他的話,自顧自伸手在玉笛上輕輕拂過,語氣懶散:“将軍不必如此——衛三公子為我設宴,我感激得很,為他吹奏一曲,也算是謝他的恩情了。”
衛千舸盯着他笑吟吟的臉,覺得身上緩緩泛起了一片涼意。
白衣的公子卻已然把玉笛橫在了嘴下,不知是沖着他、還是沖着謝然露出了一個燦然微笑,聲音也好聽得緊,如碎玉投壺一般——
“衛公子,你可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