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逝川行

衛千舸離開容音坊的時候,已經接近子時了。

平日裏他才不會回府,定要在容音坊某座青樓中尋幾個漂亮姑娘,飲酒作樂,摘花尋柳,天明時分才會沉沉睡去。

可今日衛大公子流年不利,去了家新開的青樓醉月閣,裏面的姑娘一個個剛烈得很,說是清倌兒竟敢真的擺臉子給他看。他去尋管事老鸨,那老鸨也不懂他的眼色,客客氣氣地把人趕了出來。

今日沒帶幾個家丁,他本身又細胳膊細腿兒,動起手來自然吃虧,只得滿肚子悶氣地鑽進了轎子,打道回府。

衛公無親子,他本是衛氏旁支,父親與衛公血緣親近,才叫他在中陽橫行霸道了這麽些年。衛千舸恨恨地想,這新來的一群人不知道他“中陽六大害”之首的厲害,待明日他叫人來,定要叫這醉月閣在中陽開不下去。

他這樣想着,外面擡轎的家丁卻不知道踩到了什麽,突然絆了一跤。正在氣頭上,衛千舸連簾子都懶得掀開,只暴躁地大罵道:“走路沒長眼睛麽!”

外面傳來家丁含糊的告饒聲:“對不起少爺,是小的疏忽了。”

擡轎的只有兩個家丁,衛千舸不欲在路上耽誤了時間,也沒繼續罵。他方才在醉月閣裏喝了不少酒,此刻腦袋昏昏沉沉,不多時便倚着身後軟墊昏睡了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似乎是已經過去了很久,街邊稀少的人聲消失殆盡,只剩下了寒風吹過枝杈的聲音。

衛千舸幽幽地清醒過來,突然發現自己還坐在轎子裏。

容音坊與顯明坊離得不遠,不過一條街道的距離,怎麽會走了這麽久?衛千舸疑惑地掀開簾子,朝着擡轎的家丁喊道:“喂,怎麽還沒到府裏?”

擡轎的家丁回過頭來,露出他從未見過的一張臉。

衛千舸還沒反應過來,便感覺有冰涼的東西劃過了他的脖梗。

六日之後。

周蘭木第一日早朝,換上了朱紅的圓領袍,與文武百官同在等候之時,有幾個好奇的人上來同他說話,卻驚訝地發現這四公子并非他們想象中的樣子。

世家子弟少有成材者,從前周氏子弟皆只承襲爵位而不入仕,跟衆人算不得太熟。眼前這位四公子長得好看,更加引人猜疑,幾個老大人有意為難了他幾句,卻被他幾句話化解了,不多時,他周圍便圍上了一大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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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蘭木對他們的所有問題對答如流,整個人也是謙遜有禮、十分恭謹,讓一群本對他有偏見的人生出許多好感來。幾個年輕士子更是激動,聲音隔了一整間房都能聽見,只恨不得立時便與對方去飲酒暢談,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楚韶趴在房間另一頭的榻上睡覺,他沒睡夠,又懶得看周蘭木擺出營業姿态同他人講話,便自覺離得遠遠的,補自己的覺便是。

反正為防猜疑,他在外只說周蘭木在他府中小住是因為方太醫,兩人沒什麽太深的交情,免得日後麻煩。

直到上朝的時辰到了,衆人才四散開來,紛紛約好了某某日再去喝酒,楚韶揉着眼睛往外走,周蘭木卻不知何時湊了上來,輕輕地說:“元嘉沒睡醒麽?”

楚韶往左右擺頭看了看,發現無人在注意他們,才回道:“最近總覺得睡不夠,煩得很——你方才同他們聊得這麽開心,怎麽現在卻來尋我了。”

周蘭木眼波一轉,笑道:“這話說的,怎麽跟拈酸吃醋似的。”

楚韶撇撇嘴:“沒那閑心。”

衆人站定了,又等了一會兒,才看見小皇帝在一群侍從的攙扶下走了過來。

風朔本就是纖細瘦弱的少年,身量不高,被繁複的蟠龍淺金長袍一堆,一張小臉煞白煞白,整個人跟個娃娃一樣。戚琅跟在他身後走了出來,很随意地坐在他左手邊一把椅子上,向衆人道:“今日陛下身子不适,還是由我來聽諸位大人的奏章。”

這樣的場景日日上演,下面的臣子也不敢多說什麽,只得紛紛拱手稱是。

衛叔卿坐在龍椅的另一側,面色不太好看。

他便是衛氏如今的掌權人,被先帝封了興安公的衛敘。而衛叔卿本是傳說裏的山中神仙,因衛敘與其名姓相像,定風之亂前素愛下棋,又多次遣人前往無歲群山求仙問道,朝內外之人皆戲稱他一句“衛叔卿”。

只是不想他多年以來的不問世事與淡泊名利只是掩飾其狼子野心的工具,後來他終于露出了真面目,與戚琅聯手血洗皇族,正是定風之亂的始作俑者之一。

今日早朝之前,他的族弟衛成突然哭哭啼啼地來尋他,說自己的兒子找到了。

衛成的兒子他也聽說過,遠近聞名的“中陽六大害”之首衛千舸,六日前衛千舸去容音坊喝酒,這一去就再沒有回府。

起初衆人也沒在意,畢竟這纨绔時常流連花街柳巷,半個月不着家都是有的,可巧三日前是衛成大壽。衛千舸素日不着調,但是爹的生辰年年不缺席,這次居然沒回來,這才引人慌了神。

衛成就這一個兒子,自小縱容溺愛,尋不見之後焦急萬分,全府人無頭蒼蠅似地找了三天。昨日半夜卻接到了來自西南快馬加鞭的消息——人在中陽城外找到了。

可惜是屍體。

屍體離奇地出現在了離中陽三日路程的逝川,逝川本是極望江一條支流,在兩三年前,臨川一座小寺廟因有“佛光”現世而備受世人推崇,就此建城,城中人口複雜,也多是極望江南北支流往來的落腳點。

而在前幾日,逝川出了件聳人聽聞的事兒——一座叫“春來”的客棧被人滅門,店中的夥計與客人無一幸免,血淋淋地死在了客棧裏。而這其中,便有衛成那個兒子衛千舸。

聽說屍體被發現的時候無人認得,還是三日後貼到逝川的尋人令被人看見了,才認出來的。衛千舸死狀凄慘,被人一刀割喉,眼睛瞪得老大,還被砍了一只手。

他身側還有一具看不清面容的女子屍體,當地昭罪司瞧過之後,懷疑是衛千舸被這女人迷惑,一路來到逝川逍遙快活,不想卻倒黴地碰上了這樣的事。畢竟六日之前,便有人看見過衛千舸的馬車出了容音坊後一路往南城門去了。

這事兒本傳不到中陽,可這衛成中年失子,悲痛欲絕,大半夜便跑來找他,尋死覓活地求他為兒子找出個真兇。衛叔卿心中不耐,覺得此事全怪那衛千舸受不得女人誘惑、非要跟人家出城,可面上卻也沒露出什麽來,安慰一番把人送走了。

他的目光掃過庭下恭謹立着的周蘭木,心下忽然一動。

周氏滿門皆不是好惹的主兒,他早就提醒過戚琅,可戚琅這小子不識擡舉,多次在獄中把人救了下來,看來是鐵了心要保人。他不好直接動手,這卻是個機會……

于是在庭下一人簡單地将逝川一案報與戚琅知以後,衛叔卿半眯着眼,突然幽幽地開了口:“此事……事關中陽貴族子弟的性命,不能馬虎,定要尋個能人親自去逝川協理才好,周大人——”

周蘭木不卑不亢地沖他行禮:“衛公。”

衛叔卿繼續道:“周大人朝中井一案辦得漂亮極了,若不是你,恐怕金将軍到現在還逍遙法外。聽聞如今市井之間,都在稱頌新封的四院侍郎明察秋毫呢。”

周蘭木面色不變:“衛公謬贊,下官實不敢當。”

“這有什麽不敢當的,”衛叔卿語重心長地道,“我看,此案也交給周大人罷,正好離了中陽,也是個歷練的機會。如今典刑寺上下人才凋零,除了周大人,我真是尋不到更好的人選了。”

戚琅一怔,立刻想明白了他的用意:“衛公,小侄覺得此事不妥……”

衛叔卿卻道:“妥不妥當,我比賢侄虛長了這麽些年歲,還是有點數的,周大人,你說呢?”

周蘭木沒擡眼,拱着手答道:“既然是衛公所言,下官自然沒有推辭的道理。”

戚琅眉頭一皺,心知攔不得,只好道:“周大人願意去自是好的,只不過逝川偏僻路遠,周大人不會武功,總得有人護送着你去才好。”

他一邊說,一邊往楚韶的方向看去,楚韶一愣,心領神會地上前一步,懶洋洋地拱手:“啓禀……長公子,微臣近日清閑得很,正想出去溜一圈兒,願意自請護送四公……周大人,一定讓大人安然無恙。”

戚琅歪頭向衛叔卿看了一眼,有些挑釁地彎了唇角,愉悅地答道:“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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