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驚夢·四
傾元十七年,依舊是深秋。
楚韶随着風歇在傾元皇帝面見臣子的朝明殿中跪下,傾元皇帝常在朝明殿處理奏折,如今他正端坐在書案後的龍椅上,殿內除了皇帝與他身邊一個老太監之外,再無其他人。
風歇與楚韶叩首三次後,傾元皇帝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因着無人,聽起來有些不真實:“阿韶也來了,都起來罷。”
自成太子伴讀,他和風歇幾乎形影不離,因而比之從前多了許多見傾元皇帝的機會。傾元皇帝對他也極關照,在楚韶心中,他一直是一個慈祥和藹的老人,從未有過今日這般威壓沉沉的感覺。
風歇聽了起來的吩咐,卻并不起身,語氣恭敬:“父皇,我聽聞戚公與蕭大人勾結,企圖……”
“我吩咐你近日進宮,談談今年秋考的事,你準備得如何了?”傾元皇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其餘的事,不該你管,便不要多管。”
“這并非是其餘的事,”風歇口氣淡淡,卻毫不畏懼,“若真有謀逆者,兒臣也該了解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以求為父皇分憂。”
他一直低着頭,沒有聽見傾元皇帝的回答,良久,他才感覺傾元皇帝站在了自己的面前,伸手撫摸他的發冠:“你先起來。”
風歇這才敢起身,楚韶随着他起來,垂着手站在身後,并不多說話。皇帝嘆了一口氣,握住風歇的手,手很涼,風歇擡起頭來看他,卻看到他正出神地盯着他的手,低聲嘆道:“阿韶……如雪很想念你,你先出去罷。”
他口中的“如雪”是與風歇一母同胞的親妹妹風露,大印最為尊貴的嫡公主。這一年來風歇與楚韶交好,風露似乎也對他很感興趣,總是纏着他一起玩。
傾元皇帝這般說,想必是有話要單獨與風歇講,風歇側身點了點頭,于是楚韶便懵懂地行了個禮,從大殿退了出去。
皇帝身後的太監不知何時也退了出去,偌大的宮室當中只能聽見兩人的呼吸聲,伴随着擺放在案上的沙漏“涔涔”的細微聲響,反而将空間襯得更加幽深寂靜。
傾元皇帝嘆了一口氣,彎腰握住了風歇的手,他的手很涼,風歇擡起頭來看他,卻看到他正出神地盯着自己的手,低聲嘆道:“承陽……你雖少年早慧,但畢竟太過年輕,這政治上的事情風詭雲谲,有許多是你現在無法理解的。”
“父皇此話……是什麽意思?”風歇捕捉到了他話語當中的細微情緒,毫不退縮地盯着他的眼睛道,“父皇知道此事有蹊跷,是不是?”
皇帝并不算是年老,如今也未到半百,保養得極佳,只有鬓角幾絲白發為他增添了些歷經世事的滄桑感。聽了這句話,他冷笑了一聲,迅速地斂了自己方才流露出的所有溫情,松了手:“此事到底有沒有蹊跷,不需你來問我——就連你都能看出有蹊跷,你以為旁人看不出來?”
風歇不意他會這樣回答,呆滞地跪在地上,良久才喃喃道:“可……可是,我與戚氏嫡長公子素來交好,情知他們并無謀逆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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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氏的嫡長公子……”皇帝略帶嘲諷地看着他,又笑了一聲,“哈,承陽,說起此事,戚氏這位嫡長公子,可是脫不了幹系呢。”
他甩了甩淡金色的袖子,重新坐回了椅子上,語調如平常一般,卻不知為何,讓風歇打了個寒顫:“戚氏一族與衛氏和周氏都不一樣,他們不是平地突起,而是世代簪纓的大家族,你以為我真的在乎他們有沒有謀逆嗎——承陽,你可要好好學着,你應該在乎的是,他們若是謀逆,你有沒有鎮壓的餘力?”
“戚昭、衛敘、周盛千,還有多年以前的沈望……這幾人都是同我一起長大的,他們什麽性子,我比誰都清楚!如今沈望去了,盛千家中無主事,成不了什麽氣候,衛敘……叔卿當年便是半個纨绔,如今一心求仙問道,沉迷棋樂,不足為患。只有,只有戚昭……”
他的面色突然沉了下來,也不再自稱“我”,而是換上了“朕”這樣冰冷威嚴的字眼,風歇這麽多年都鮮少見父皇露出這般嗜血可怖的神色:“戚氏多年以來不知收斂,在中陽橫行霸市,任由勢力節節增長!衛氏幾個子弟皆不成器,周氏子弟更是早早退出了官場,而你那位戚長公子……文武雙全,在中陽頗有名聲,甚至連朕都有所耳聞——他想要做什麽?如今大印西北不安定,極望江決堤,東方又有水患——內外交困,若有什麽人,在這種時刻動了什麽心思,你告訴父皇,該怎麽對抗,難道是拿你那套可笑的道義仁心嗎?”
“所,所以……”風歇跪在原地,良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那柄白玉如意……”
皇帝輕蔑一笑,便痛快承認:“蕭俟是朕的心腹,那柄白玉如意,本就是朕叫他暗中放入戚氏府邸當中的。他想讓他的兒子出宮,自願為朕獻出性命,朕允了,也算是賞他的恩典罷。”
“父皇!”風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個自己不認識的人,“那……楚韶的父親,當年的烈王……”
“帝王之術,本就是如此,”皇帝連眼皮都沒有擡一下,一雙和他生得很像的眼睛低垂着,看不出喜怒,“你今日不下手,來日被害的人便是你自己了。”
風歇伏在地上,覺得周身有種抑制不住的冷侵襲而上,把他整個人徹頭徹尾地包裹。
皇帝輕輕嘆了一口氣,走近些溫柔地把他扶了起來,感懷的語氣與全天下所有的父親并無二樣:“承陽啊,你已年近弱冠,為何還未長大呢?難道是朕……平日裏把你保護得太好了麽?”
風歇再次從朝明殿出來的時候,明顯有些心緒不寧。
就連在殿外等待着他的楚韶都看出了些不對勁,他起身扶了對方的胳膊,卻發現他面色慘白,連手臂都有些不自覺的抖:“太子哥哥,你怎麽了?”
風歇緩緩轉過頭來看他,目光複雜,帶着些悲憫,又帶着些凄惶,最後終于成為一片幽深的無助:“阿韶,對不起。”
楚韶的目光閃爍了一下,随即便像是什麽都未發生過一般愕然道:“哥哥怎麽突然說這樣的話……”
“此事我……無能為力,”風歇抓着他的胳膊,似乎想要為自己汲取一些氣力,“我除了求父皇……保全頤風和戚琅的性命之外,什麽都做不了,我——”
他顫抖着把話吞了回去,腦海中方才皇帝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密密的針——
“此事你本才是最有機會救他們的人……”
“若戚氏的長公子沒有那麽鋒芒畢露,不像是衆人所傳與你私交甚篤——況且朕還聽說,他本那中陽六大害無甚區別,還不是為了接近你,才變成了如今的樣子?”
“承陽,想想你讀過的史書——仁德之道與殺伐果決,什麽才能讓一個帝王名垂千古?”
他茫然地扶着楚韶的手朝來時乘坐的馬車走去,他才十七歲,自小被保護得太好,此番還是第一次接觸這樣殘酷而冷血的政治鬥争——或許此事,本就是父皇刻意做給他看的。
楚韶一直在他身邊默默攙扶着,直到他一只腳踏上馬車,才極低聲地問了一句:“倘若今日……是我……”
風歇沉沉地想着,幾乎沒有聽清對方的問題,自然也沒有回答。
“你也會無能為力嗎?”
風歇突然停住了腳步,轉身下了馬車,一手拽着自己沉沉的暗紅色披風,一手抓住了楚韶的手腕,不管不顧地朝着一個方向奔了過去。
身後随他來的侍衛連忙追着他過來,高呼着“太子殿下”,而風歇恍若未聞。他拽着楚韶,走得越來越快,最後甚至跑了起來,兩人從金庭皇城的正南門一路向西,最後在一間有些破敗、卻仍不失整潔的宮門處停了下來。
楚韶擡頭,見熾烈的太陽下,那宮門懸的牌子赫然是“夙昔”。
夙昔宮……是從前大印的皇後、風歇的親生母親的宮殿。
當初傾元皇帝為奪嫡,迎娶了遠在夙州的諸侯之女公主昔,公主昔為他誕下一兒一女,女兒便是尊貴的嫡公主風露,兒子便是如今的大印太子,也是因此緣故,風歇才得以在很小的年紀便被送去了夙州教養。
可惜公主昔自從生育之後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在風歇到夙州去的六年裏病逝了。
後宮如今是梅夫人與衛夫人共同執掌。可衛夫人無子,梅夫人之子風朔懦弱膽小,雖傾元皇帝還有旁的子嗣,但風歇聲名遠揚,且又受寵,所以根本沒有什麽威脅。
相見無用,反添弱點,傾元皇帝平日從不許風歇來拜祭,只有年節才會頒了手谕,許他來見母親的靈位一面。
侍衛們在看見那宮門上懸挂的匾額時便不敢再追了,在宮門口跪了一排。
守門的宮人似乎也沒想到風歇此時會突兀地闖進來,慌張地攔他:“太子殿下,可取了聖上手谕……”
風歇在宮門處停下了腳步,盯着那扇關緊的門發了一會兒呆,楚韶聽見他的聲音:“我有兩年未曾拜祭過母後了……”
他怔了一怔,突然不管不顧地伸了手,想要推開那扇門,守門的宮人吓了一跳,尖叫着去阻攔:“太子殿下,不可!”
早先便已有侍衛去通知了皇帝,待皇帝步履匆匆地趕過來時,風歇已經被幾個守在暗處的侍衛牢牢摁住,楚韶在一旁跪着,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傾元皇帝目光一掃,目光落在風歇身上:“承陽,你在做什麽?”
他一步一步走近了,風歇擡起頭來,睜着一雙清亮的眼睛毫不退縮地與他對視:“我來拜見我母後。”
那目光太過執拗,傾元皇帝盯着他的眼睛,緊緊地蹙起了眉:“拜見你母後?朕方才同你說的話,你一句都沒有聽見嗎?”
“我聽見了,但是……”風歇輕咬着牙,低聲回道。
傾元皇帝并未聽清,只得再問一遍:“朕方才同你講的東西……”
“我聽見了,卻不屑為之!”風歇擡起頭來,沖着他嘶吼了一聲,“若是母後在,定也不會許我為之……這難道就是我自小學的為君之道嗎?”
宮人侍衛們把頭埋得極低,連呼吸都不敢用力,楚韶低着頭,只敢用餘光打量二人——傾元皇帝絕非善與之輩,只是平日對着風歇和他,才會溫和一些,如今……
果然,皇帝眼角僅存的溫情都消失了,就連那一點點閃爍的目光都凝成了堅冰:“承陽,你今日實在太讓我失望了。”
風歇跪在他面前,低着頭,卻不肯服輸:“父皇今日,也太讓我失望了。”
“失望?”皇帝突然暴怒,一把抓住了自己年輕兒子的衣領,把他從地上拽了起來,“你以為——你所擁有的一切都那麽堅不可摧嗎?你以為皇位就在你面前唾手可得嗎?若非如此,當初朕如何能從衆多兄弟當中搶下這些東西,如何有今日的你?”
楚韶擡起頭,嘗試着喚道:“陛下……”
皇帝恍若未聞,他面色鐵青地扔下了風歇,伸手定定地指着他的臉,怒道:“你今日不必出宮了,便到通天神殿前去跪着,好好想想你的所作所為罷!”
風歇漠然擡起眼睛來,伸手整了整自己的領子,對着皇帝深深地拜了下去,一字一字地道:“兒臣,遵旨——”
皇帝拂袖而去。
通天神殿是宮中主管祭祀的宮殿,重華族信奉上春天神句芒,通天神殿擺的也是春神神像,案前供奉五谷,以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殿中神像下設有軟墊,以供朝拜,風歇卻執拗地不肯入殿,在通天神殿前高高的臺階下就跪了下來。
楚韶在他身側跪下,神殿前香爐中煙霧氤氲。
“阿韶,此事與你無關,你回去罷。”風歇側頭看他,低聲道,“你若随我跪着,說不定會被父皇遷怒……”
“陛下嘛,怒不怒我也不經常在他面前出現,有什麽關系?”楚韶沖他吐了吐舌頭,笑道,“太子哥哥要在這裏跪着,我一個人也沒什麽意思,不如随哥哥跪着好了。”
風歇沒回話,良久,他才再次聽見楚韶低低的聲音:“哥哥,你不要自責啦,他們不會怪你的。”
鼻尖一酸,風歇只覺得有一種異常奇怪的情緒占據了自己的內心,但是眼眶幹幹的,什麽都沒有。
自小便有人告訴他,神和帝王,要端莊悲憫,從不流淚。
若是有了俗世的牽絆,便不能安心地做一尊高高在上的神像,亦不能成為無悲無喜的審判者。
可……感受不到人間疾苦七情六欲,真的能夠成為世人的庇護嗎?
風歇閉了眼,冰涼的手卻被一抹溫熱覆蓋,十四歲的少年抓了他的手,笑得露出了兩顆小虎牙:“有我陪着你啊,哥哥,不要傷心了。”
兩人的手緊緊相握。
也不知是跪了多久,饒是楚韶自小習武,身子骨結實,都不免覺得頭昏目眩,膝蓋隐隐發酸。風歇比他清瘦許多,卻依舊在他面前直直地跪着,連腰都沒有彎過。
楚韶終于有些擔心地開口:“哥哥,你可還撐得住……”
“喂——”
他話還沒有說完,便聽見了一個女子的聲音,楚韶轉頭去看,果然看見風露提着一個木制的精美食盒,鬼鬼祟祟地跑了過來。
“如雪!”楚韶有些驚異,不過見她來還是有幾分開心,“你怎麽來了?”
“今早上你剛走沒多久,我便聽說你和皇兄到通天神殿來罰跪了,”風露摘下兜帽來,她與楚韶同歲,此刻也不過十四,倒是天真爛漫,雖有驕矜之氣,卻也不失可愛,“皇兄這個人死腦筋得很,就不知道跟父皇說兩句好話哄他開心嘛……”
深秋天氣,雖并未落雪,但已是寒涼,風歇少時多在溫暖的夙地生活,因而有些畏冷。
“不能妥協,”他冷得發抖,卻仍死咬着牙,“此事……與尋常不同,萬一開了先例,便是覆水難收……”
“好好好,我就知道我說不過你,”風露撇撇嘴,轉頭掀開了食盒的蓋子,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先吃點東西罷,我從禦膳房偷來的紅豆膳粥和珍珠翡翠湯圓,涼了就不好吃了!”
楚韶先接過了一碗,迫不及待地吞了一個白玉般的湯圓兒,随後捂着嘴誇張道:“嚯,這黑芝麻餡兒太燙!我的舌頭都要燙掉啦!”
風歇被他逗笑,不免伸手接過了一碗粥,慢條斯理地喝了幾口。
風露心滿意足,從下層端出了一碟翠玉豆糕,随着兩人一同吃了起來。楚韶伸手去搶她的豆糕,搶過來又笑眯眯地道:“小姑娘不能吃這麽多點心,小心些——聽聞你去歲做的衣服,今年都穿不上了?”
“要你管!”風露端着碟子側過了身,向風歇告狀,“皇兄,這個人老是這樣,你怎不管管他?”
風歇抱着那碗粥,只覺熨帖得很,便裝作沒聽見,任憑兩人在他面前吵鬧。
無論過多少年,他都很難忘記這個深秋的時刻,香煙冉冉的通天神殿之前,三人跪坐在一起,雖各有心事,但此刻人生尚且算是歡樂無憂,只是吃盡一籠點心,便可讓人感受到溫暖。
那時通天神殿梵音起伏,正殿擺着的上春天神句芒神像低垂着悲憫的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以後固定每天中午十二點更新h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