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驚夢·五
這一跪讓風歇大病了一場。
冬日随着深秋盡頭悄然而至,不到一月,令暮園的樹葉便掉了個精光,這日清晨竟還飄起了小雪。風歇沒有出行,自晨起便在書房中寫字,楚韶在一旁替他磨墨,一時只能聽見墨硯摩擦的細微聲響。
秦木沒有敲門,像是鬼魅一般進了門,垂手站在一旁,風歇沒有擡眼,聲音無悲無喜,聽不出情緒:“如何?”
“聖上今日下旨,戚公于除夕之前,斬首棄市,戚氏一族削爵,戚琅長公子虧得您庇佑,只是禁足三年,終生不得入朝為官。”秦木面色難看,說得也很艱難,“蕭師父……已于獄中自裁了。”
風歇緊緊地閉上了眼睛,良久才問:“頤風可知道了?”
秦木低着頭:“蕭公子已經知道了,如今不在府中,上街去了。”
“你着幾個人去跟着他,不要讓他出事,”風歇按着眉心,十分疲倦地說,“尋到他以後,便叫他來見我罷。”
秦木領命下去,楚韶有些擔憂地走近了,卻發現風歇執筆在潔白宣紙上寫的是一句詩。
“藍溪之水厭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他低聲念道,“太子哥哥,這是什麽意思?”
“這是李賀的詩,是頤風半年前醉酒,提在春風樓門柱上的,”風歇睜開眼睛,看着那句詩答道,“倘若我是他,想必也會‘身死千年恨溪水’……只可惜我發現他這心思發現得太晚,還是到了這一步……”
采玉者生而苦難,困于藍田采玉而不得出,身殒藍溪千年之後仍然怨恨這片水澤。
蕭頤風一心向往自由,金庭皇城之水澤,亦是為他所恨的藍溪。若要強留,結果只會比他父親更加慘烈。
“太子殿下,不好了!”一個太子府的侍衛突然慌慌張張地從門口沖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蕭公子……蕭公子在玄樂大道上遇見了衛氏的大公子,不知怎地和他有了争端,被他帶人給打了……”
“胡扯!”楚韶往前一步,情急道,“蕭頤風被人給打了?這話傳出去整個中陽恐怕都沒人信。”
“是真的……蕭公子就那麽任憑他們打,根本沒還過手……”那侍衛好不容易才平定下氣息來,“如今那衛氏大公子已經走了,蕭公子傷也不算重,只是人不怎麽清醒,我們已經把他擡回來了。”
“你去傳方和來,待會兒為頤風瞧瞧,”那侍衛領命下去,風歇一甩袖子,轉身往屋裏走去,聲音聽不出喜怒,“衛氏大公子衛鐘,便是纏着如雪的那個纨绔?”
“就是他!”楚韶跟着風歇往裏走,邊走邊氣道,“這個衛鐘十八歲娶妻,二十歲妻子被逼自盡,如今二十五了沒有續弦,但多有內寵,人四六不通慫包一個。如雪今年才十四歲,憑他還敢多番糾纏,日日在中陽城中恬不知恥地說正妻之位是為如雪留的,我和頤風見他一次便打一次。”
“雖他是衛氏公子,但自身言行不當,又觊觎公主,打便打了,”風歇冷聲道,“這次恐怕就是他眼見蕭家失勢,才尋釁滋事,若頤風有恙,明日我便着典刑寺去提他。”
兩人進了屋,言語之間幾個侍衛便駕了蕭頤風來,剛一開門,一股濃重的酒氣便撲面而來。
蕭頤風擡眼看看二人,面色酡紅,臉上倒是沒什麽傷,只是帶着一個自暴自棄的笑容——他本是極少笑的,如此一笑,讓楚韶更加擔憂,風歇還未說話,眉頭便緊皺了起來。
“蕭頤風,你喝了多少酒?”楚韶接過他來,半拉半扯地好不容易才放到床上,“你怎麽把自己搞成這樣一副鬼樣子,還有,你居然被衛鐘那老小子給打了?”
“我告訴他,今日小爺心情好不還手,讓他夠膽就來打,”蕭頤風口齒不清,他掙脫楚韶,倚在床上哈哈大笑道,“我告訴他,只是他打我一回,來日我定要還他十回——哈哈哈,他還沒怎麽動手呢,就被這句話吓跑了,哈哈哈哈,你說廢物不廢物?”
“你這兩日除了在春風樓喝酒,還幹嘛去了?”楚韶扯着他的領子,想讓他清醒一點。
蕭頤風素與楚韶交好,又或許是毫不在乎,他問什麽,蕭頤風便答什麽:“我……今日早上去了一趟教武場……本來想找人打架,但是根本沒人和我打……好不容易有了一兩個,根本就動不了幾招……想找個人打架都這麽難,可笑,真是可笑!哈哈哈哈。”
“頤風,你何苦折磨自己?”風歇靜靜地看着他,眼神中有些許悲色,“你這樣下去……”
“折磨自己?”蕭頤風仿佛受了什麽刺激,他奮力從床上下來,讓自己站穩,緊緊地盯着風歇,笑意未斂,但帶了幾分嘲諷之色,“那你告訴我,我能怎麽辦?你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誰會威脅到你雙親的性命……而我呢?什麽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明知道發生了什麽,是不是?我父親身膺絕世武功,只為報知遇之恩,便能把自己的一生都賠給皇室,連性命都用來做你們争來鬥去的犧牲品……”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伸手去抓住了風歇的領子,楚韶一驚,想要阻攔,卻被風歇伸手攔下。
蕭頤風盯着他的眼睛,恨聲道:“還有我……我從一出生便要做風氏王朝的狗,連名字都是為了你們起的……我小時候努力地學武功、練劍法,全是為了你們,連自己的半分自由都沒有……如此便罷了,是我的命,我認了,可你告訴我,為什麽……為什麽你們連平靜的生活都不給我!不給我父親!”
蕭頤風一向自負,此刻像是傷心到了極點,眼淚不受控制地從眼眶往外掉,他混亂地伸手抹了一把,努力咽下聲音裏的哭腔:“只為了一個虛無的政變,便可以舍出無辜人的性命……我從未見過我母親,只有父親這唯一一個親人……太子殿下!你可知道,我有多恨嗎?”
蕭頤風松開了他的領子,捂着臉痛哭出聲,楚韶本想出言相勸,他卻惡狠狠地瞪了一眼,一把撥開二人,疾步離開。
楚韶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只得無奈道:“哥哥,你不要……和他說清楚麽?”
“和他說清楚什麽?是說他父親為了他的自由甘願犧牲自己,還是說我早有放他離開之意,只是遲了一步?”風歇苦笑一聲,“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他若知道得多了,只會讓自己餘生過得更痛苦——若是恨皇家,便恨罷,有恨總比什麽都沒有好。”
他低頭,看向自己剛剛寫的一句詩,長嘆一句,随後擲了筆,在窗戶前面負手站了一個時辰,一句話都沒說。
取金冊銷毀,還臣服、叩始祖、脫官翎、另立戶籍,第二日風歇便将這些繁瑣的程序一一走完,直接将戶籍與出城的時令牌送到了蕭頤風房中。
蕭頤風取了東西後,倒也沒有停留太久——蕭俟本居皇城,而他則居于太子府,沒什麽可挂牽的,不過簡單打點了些行李,便準備離開中陽。
臨行之前楚韶去送,陪着他在中陽城中仔仔細細地轉了好幾圈,最後在昔日最熟悉的太子府前磕了幾個頭,蕭頤風擡眼望着太子府漆金的匾額,啞聲道:“替我謝過殿下。”
楚韶沒好氣地道:“算你有點良心,還知道謝他。”
“那日通天神殿,你們跪了多久?”蕭頤風苦笑了一聲,他只背了簡單一個布包裹,腰間別了一把風歇的賜劍“塵闕”,算是最後的紀念,“也不知我說的那些話,有沒有傷殿下的心。”
“唉,你啊……”楚韶裝模作樣地嘆了兩聲,“有空多回來看看——就算你連夜摸進太子府,我倆也不會喊人來捉你啊。”
蕭頤風側頭去看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他本就很少笑,如今這般爽快更是難見:“作為太子府的侍衛,我一定不會回來了。”
楚韶一般攬住他的肩:“做我和殿下的兄弟,總可以回來了罷。”
蕭頤風低首,突然握住了他的手,慢慢地從肩膀上拿了下來。他轉身向城門走去,身影被夕陽拉出一道長長的痕跡:“就到這裏罷,不必送我了。”
于是楚韶便也站在太子府門口沒有動彈,他眼睜睜地看着蕭頤風的影子在視線當中越來越小,最後變為一個落寞孤單的黑點兒,再漸漸消失不見。
殘陽如血,望着一片空曠的長街,楚韶突然想起了一些不相幹的事。大概是幾月之前,他與風歇同在春深書院讀書,蕭頤風抱着劍在門外站着,聽得正入神。甘洗心執卷上坐,面色沉郁,用一種抑揚頓挫的語調念着一首稼軒詞——
“……唱徹陽關淚未幹,功名馀事且加餐。浮天水送無窮樹,帶雨雲埋一半山。
今古恨,幾千般,只應離合是悲歡?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作者有話要說:
注:
1.
藍溪之水厭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
——李賀《老夫采玉歌》
2.
唱徹陽關淚未幹,功名馀事且加餐。浮天水送無窮樹,帶雨雲埋一半山。
今古恨,幾千般,只應離合是悲歡?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辛棄疾《鹧鸪天·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