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驚夢·七

當年楚韶化名參加中陽春考,放榜之日,人們卻訝異地發現——這個年歲不大的少年,竟同時奪了中陽的文武狀元頭銜。

此事在街頭市井醞釀成了一段佳話,中陽人皆稱其“文試春深六十三學士,劍挑中陽四十二高手”,一時名聲大盛。

大印正史記載,傾元皇帝當年在朝明殿召見當年雙科狀元,楚韶執禮跪安,請從軍出征。帝愕然問曰:“爾為烈王世子,更為太子之下第一人,已成天潢貴胄,何必身入風雨?”

少年負劍下跪,答道:“一劍加身,不敢畏邊疆風雨;蔭庇之下,焉能有史書留名?”

于是聖心大悅,當即賜了金劍金冊,許用最高規格環游中陽。

楚韶身着金色紅邊禮服,站在淺金色禦船船頭在極望江中繞城而行,被中陽的大姑娘小媳婦抛了一頭一臉的花,那些花兒後來甚至鋪滿了極望江平靜的水面,讓全中陽的人津津樂道了許多年。

無限風光,便是如此了。

“冠冕堂皇的話倒是說得好聽!”

風歇把楚韶正收拾的換洗衣物往他桌子上一堆,語氣帶了幾分薄怒:“你在軍中受這麽多傷,自己就不知道去尋大夫麽?”

“小傷罷了,你什麽時候也會說這樣婆婆媽媽的話了?”楚韶卻不惱,只托着腮,似笑非笑地看着對面的風歇,“你從前可是我怎麽惹都不生氣,怎麽今日卻一反常态了?莫不是……”

楚韶慢條斯理地撥開面前堆着的換洗衣物,湊到風歇面前,一字一句,拉着長腔,在他耳邊輕輕說道:“莫不是,心疼我啊——”

“胡鬧!”風歇瞪他一眼,“我跟你講真的,少油嘴滑舌。”

他伸手撥弄了幾件衣物,突然說起了一件旁的事,頭一直低着:“對了,有件事我想聽聽你的意思……如雪和周氏的四公子有婚約,只是如今她自己有了中意之人,天天在父皇面前鬧着不想嫁,你……”

“如雪中意之人,誰啊,快點告訴我救命!”楚韶一拍桌子,激動道,“從前我逗她她都不理我,最近也不知發了什麽瘋,老是愛跑來找我,讓我陪她玩,還讓我帶她去喝酒——拐大印公主去喝酒,我還要命不要?她若……”

他說到一半,突然哽住了:“等等,她中意的人……不會是我罷?”

“你這才看出來?”風歇手上的動作一滞,随後道,“你與如雪也一向投契,你對她……可有心?若你有心,我可請父皇為你們賜婚……”

“此事萬萬不妥!”他還沒說完,楚韶便高聲打斷了他,随後露出一個讨好的笑容來,他本就生得讨人喜歡,此刻更像是一只搖尾乞憐的犬類動物,就差身後一搖一搖的尾巴,“我人生中一愛打架二愛喝酒三才愛美人,若娶了她,美人是有了,可成了驸馬,還怎麽去打仗去喝酒?不妥不妥,我無心,無心,太子哥哥……你倒是替我想想辦法啊!”

風歇白了他一眼,卻連自己都不知為何地松了一口氣:“無心就罷了,你自回你的玄劍大營,此事我會想辦法的。”

“少說也要等到你先成婚,我才會考慮這事兒啊。”楚韶笑着湊到他眼下,“從前我和頤風還上街看小姑娘呢,可你這麽多年,也沒見有個喜歡的女孩子——也不知道哥哥以後會娶個什麽樣的太子妃?”

“少貧了!”風歇心中突然湧出一陣莫名情緒,他一皺眉,還是将情緒壓了下去,絮絮道,“軍營生活粗粝,太平無事時父皇差我巡查,我才能去看看你。你以後當心點,跟着楚老将軍好好歷練。你現在是從低階士兵做起,軍營當中魚龍混雜,平日不要惹是生非——”

“哥哥今日話真的好多……我都知道啦,”楚韶突然伸手,從背後抱住了他,風歇一僵,只聽得楚韶在他耳邊道,“其實我也最不放心你,你自己一個人,可要按時休息,不要天天熬夜看折子,多吃東西,不許變瘦。”

風歇低頭輕笑了一聲:“好。”

轉眼便是傾元二十年,早春。

風歇坐在令暮園中的石桌上寫信,提起筆來卻又不知該寫什麽,躊躇良久,最後卻只寫了一句詩——

從軍行,軍行萬裏出龍庭。單于渭橋今已拜,将軍何處覓功名?

想了半天,最後也只加了一句“萬安”,風歇蹙着眉喚來了秦木,叫他照例把信送到城郊玄劍大營去,秦木收了信,道了一句“是”後又說:“周氏的三公子,與內八部的司政侍郎一同來拜會您了。”

蕭俟自盡、蕭頤風離開中陽後,一直是蕭俟的另一個徒弟秦木貼身跟着他,風歇對他也很是信任,他點了點頭,盡力收起自己的疲倦:“請他們到書房來罷,我馬上便去。”

他近兩日來睡得不太好,大印與西野戰了又和,和了再戰,年複一年地消耗着國力。北方部落聯盟自定北之戰後收斂了許多,可不知為何,最近竟頻頻在西北擾邊。

有大商人雇人出西野淘金,使得黃金大量內流,又有人私自鑄幣,物價一路升高。焦頭爛額之際又遇上天災,東北和東南兩片糧食産地顆粒無收,稅收的缺口越來越大。

傾元皇帝召了風歇和幾位朝中重臣整夜整夜地在朝明殿議事,一連議了幾日都沒商讨出個所以然來,老臣聒噪,商讨出的對策也小心翼翼,一時或許奏效,卻不是長遠的法子。風歇尚還年輕,并不被他們放在眼裏,受氣多時之後,終是自請出了宮。

令暮園種滿了海棠,剛開不多久,風歇坐在石椅上發呆,面前一園粉白色的西府海棠,一朵一朵搖曳生姿,他心中卻湧起濃重的煩躁和無力感來。

從不曾如此過,他一向平和從容,似乎運籌帷幄,無所不能,也不喜與當今的朝臣多加交流,像一尊供在廟裏的神像。

可如今為國為家,都不容許他端着架子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每日疲于應付,倦得很。

況且已經許久不見楚韶了。

上次見還是楚老将軍以“犒饷日”将近為理由請他去的,話說得含糊,言語之間好像是說楚韶在軍中鬧事,似乎還鬧出了人命。

他着急忙慌地趕了去,去了才知是上軍營那群被送進軍中的世家子弟打死了人,楚韶一直在下軍營,聽聞此事後一時暴怒,沖進上軍營将那群纨绔暴打了一頓,幾人都被關了禁閉。

聽聞玄劍大營治下嚴厲,禁閉更是折磨人的刑罰,他到的時候楚韶似乎剛被放出來,瘦了不少,一張小臉煞白煞白,眼睛通紅,看見他的時候揉了好幾下,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他本想出口薄責幾句,沒想到跪着的楚韶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帶着濃重的鼻音,十分委屈地道:“太子哥哥,我好想你啊……”

像是當年他把他從春深書院領回來,親自為對方上藥,少年一開始不肯,最後只得撸了袖子老實地坐在那裏。

他塗着藥膏,冷不丁地聽對方小聲地開口,完全沒有方才在那群纨绔面前飛揚跋扈的樣子:“上回見過面後我等了你好多年,你怎麽如今才來找我……”

他冷靜理智、鐵面無私,只有這個抓周抱了他胳膊的小少年知道他的軟肋是什麽,能讓他一句重話都不忍心說。

最後只得讓對方起身,裝作雲淡風輕地拉他進了某個營帳。沒想到帳簾剛剛放下,楚韶便一把抱住了他,湊頭到他肩上狠狠吸了一口,彌漫在鼻尖的是他慣用的檀香,混合了一點點海棠極不易察覺的氣味,微苦。

剛剛加冠的太子殿下,在那一個瞬間突然聽見自己的心跳變了節奏。

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

他還不知道這種莫名的情緒到底是什麽,只得僵硬地伸手回抱住了對方,清了清嗓子:“都多大了,怎麽還跟小孩子一樣。”

楚韶不答,埋頭在他肩上,整個人呈現出一種極為依戀的姿勢,半晌,風歇看見他肩頭一抽一抽,似乎是在哭,便有些不知所措:“怎麽了?”

“沒事!”楚韶伸手,惡狠狠地抹掉了自己的眼淚,答道,“哥哥,你以後不要來看我了,你來這一次,我想着好久見不着了,要傷心好幾天呢。”

風歇摸了摸他的發,感覺有一種柔軟的情愫在心中蕩漾開來。

作者有話要說:第二卷 都是回憶殺惹!大致講的就是當年的政變,到太子身死為止~

已經在準備日萬稿子惹,日萬結束之後這一卷就快完啦=w=

注:

從軍行,軍行萬裏出龍庭。

單于渭橋今已拜,将軍何處覓功名?

——盧思道《從軍行》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