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驚夢·八
回憶完了這些舊事,出現在書房時,風歇已經斂了所有的情緒。他面容微冷,眉心照例凝着一抹憂郁,只着朱紫常服,雕花木門“嘎吱”地響了一聲。
“太子殿下萬安。”
如今來拜見他的司政侍郎正是當年科考上來的桑柘,被破格點為狀元後外放到西北邊陲,為官短短一年,便做得有聲有色,讓傾元皇帝惜才,破格縮短期限将他調回了中陽,直升三階,進了內八部。
這年紀和他差不多的青年人年輕有為,不卑不亢,又是皇上欽點的狀元郎,為人不偏不倚,從不結黨營私,讓風歇欣賞得緊。
與他同來的是中陽第三大世家周氏三公子周雲川。
說起這三公子來,倒有一樁密事。
當初周氏大夫人生産三公子之時,本是懷了雙生的胎兒。
大夫人本是江湖中人,想留一個孩子在中陽,帶一個孩子回宗州,誰知生産之際萬分艱難,最後兩個孩子只活下了一個。
周盛千預見了皇帝未來的猜疑,偷天換日地對外隐瞞了真相,只道大夫人這一胎是生了三公子、四公子兩個孩子,三公子周雲川跟着他留在中陽,而四公子周蘭木則跟着母親回了宗州。
說到底——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四公子這麽個人物,就連當年四公子與風露的婚事,都是掩人耳目才定下的。
幸虧風露不想嫁,這婚事才順理成章地取消了。
周雲川自小便秘密往返于宗州和中陽兩處,他為人謹慎,将此事瞞得極好,旁人都以為周氏真有一個遠在宗州、從不曾回來過的四公子。若不是風歇結識了他,恐怕也會一直這麽覺得。
周氏不與戚、衛相同,家教極嚴,個個君子,又遠離政事明哲保身。當初二人因商讨取消風露的婚事結識,這周雲川溫和有禮,謙謙君子,暗地裏極有才華,倒讓風歇有些後悔沒把他引給風露和楚韶瞧瞧。
“桑大人,雲川,不必多禮。”風歇在一張椅子上坐下,有禮道,“今日你二位怎想起一同來拜會我?”
“本不與桑大人同行的,只是雲川今日得了一壺上好的碎月,特來拜會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也知道我素愛飲茶,”周雲川笑道,“不想在太子府門口遇上了桑大人,可巧。”
“我卻沒有三公子的心情,”桑柘取了手頭的茶,随意飲了一口,愁眉苦臉道,“臣是聽說太子殿下終于從朝明殿議事出來了……”
他說了一半,覺得有些不對,便停了嘴,瞥了周雲川一眼。周雲川只裝作沒看見,低頭笑了一聲。
“此事……”風歇倒毫不避諱,手指在桌面上有一搭無一搭地敲着,眉頭皺得極緊,“我心裏倒是有許多想法,可惜那群老大人雖則一心為國,卻未免迂腐,與他們不得言之。恰好桑大人來了,可願聽我一敘?”
“不勝榮幸。”桑柘連忙一拜,目光向一側飄去,“只是太子殿下今日還有客……”
“是雲川來得不是時候了,”周雲川毫無愠色,他毫不在意地起身拱手,“茶我留下了,改日再來找太子殿下品茶聊天。”
“不必改日了,一同吧,”風歇接過了周雲川手中包裝精美的小盒子,起身往內室去,“兩位跟我來。”
周雲川略有詫異地看了桑柘一眼,桑柘也頗為震驚,但依舊跟着風歇從書房前廳穿過內室,直到了內室最裏面的大書架子旁邊。
密室自然出自太子府的設計者公輸無椽之手,他還主持設計了皇室的密道,傾元皇帝将他滅口,很大程度上也是為使密室的安全萬無一失。
太子府中有密室兩層,互不相連,一層便是風歇常來議事之地,二層他只在閑暇時同楚韶一起下去探過——二層密室只有一條長道,兩條出路,一條從玄樂大街地下秘密地穿過皇城通到傾元皇帝的某所宮殿,另一條則直接通往據此遠之又遠的極望江南渡口,形成了一條周密的逃生網絡。
“雲川不必驚異,”風歇點了燈,請二人坐下,便解釋道,“桑大人與我政見相合,多次議事,可算是自己人。”
“桑大人的母親被太子殿下秘密送出了中陽養老,而桑大人自回來之後也并不見與太子殿下有太多密切聯系,原是這個緣故,”周雲川打量着桑柘,露出一個笑容,“若不是今日撞上桑大人,我竟還懵然不知。”
“周公子與周氏體同一心,素來不染政事,今日也讓我大為意外。”桑柘也同樣看着周雲川,道,“只是不知……”
“雲川多年來與朝堂牽涉不多,一心發展江湖勢力,如今也算得小有成就,”風歇打斷了他,“整個西境,如今都可算是雲川的地界。”
這一驚非同小可,桑柘直接站了起來:“西境……豈不是蘭閣的地方?”
“桑大人過譽了,”周雲川很喜歡笑,他也站起身來,“蘭閣上任主人……是我母親,周氏與蘭閣多年來都牽扯甚深,我也不過是承業罷了。”
桑柘卻并未完全放下戒心:“蘭閣何等聲名,你為何願心甘情願地助力太子殿下?若說你與蘭閣無所求,我卻是不信的。”
“自然有所求,”周雲川毫不在乎地沖他挑了挑眉毛,“我父母死于戚、衛之手,這二世家與周氏一向不和,虎視眈眈。我幾個哥哥明哲保身,不敢有大動作,但我可沒那麽多顧慮。助太子殿下登基,掃平戚、衛世家大族之盛勢,我們互相得利罷了。”
“阿柘,放心,我既說雲川是自己人,便定有道理。”風歇舉着蠟燭,踱步到密室一端,一副大印全境的地圖在牆邊赫然懸挂着,“你二人來卻是正好,我最近恰好有事與你二人商量。”
“太子殿下直說無妨。”周雲川走近了些,眯着眼去看風歇面前的地圖。
風歇掃了一眼面前的地圖,良久才緩緩開口道:“這番話我對朝堂上那些守舊派并不能講,但你二人也知道,大印現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我父皇早年鐵腕,這些年來垂拱而治,朝堂上各位大人多信奉無為,但朝政和局勢卻越來越亂,這些日子我思來想去,覺得實在不能繼續如此。”
“太子殿下是想……”桑柘盯着面前的地圖,這地圖風歇似乎是看過許多遍了,被他密密麻麻地圈出了許多地方,還做了标注,只是他如今離得遠,看不清寫的是什麽。
“當初明德太子定律法,功在千秋,但人們為何要把當時的律法捧上神壇呢?”風歇伸手摸了摸面前的地圖,“既有人定律法,便有人變律法,倘若能對國家有益,想必這也不是什麽壞事。”
周雲川和桑柘對視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驚,周雲川往前走了一步:“變法與改革,向來是逢亂世的自救……有變革,便要觸動大貴族大世家的既得利益,若非到萬不得已的時候,變革可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啊……殿下,萬要三思。”
“雲川說的話,我都思考過了,”風歇沖他點了點頭,“如今多年積弊雖還看不出什麽端倪,可你二人細想。世家當初勢力遍布天下、盤根錯節,豈是死一人兩人便可拔除的?有了戚氏白玉如意案,人人自危倒還好,若是生出謀逆心理,便是一場大禍……除此之外,各地物價飛漲,律法不嚴,私自鑄幣的商人比比皆是,因北方部落聯盟不安定,加之東方入雲水患,內憂外患……如此下去,亂世難道還離我們很遠麽?”
“那殿下可是心裏拟出了變革方針?”桑柘思索片刻,道,“如今局勢确如您所說,倘若緩策變革,倒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若要變革,便不可緩策,緩策需要時間,可大印等不起我們。”風歇打斷了他,斬釘截鐵道,“今年,最遲明年,待定北之戰打完,改革便是勢在必行。”
“我也想過改革之事,只是風險太高,一直來不及,也不敢細想罷了。”桑柘拱手道,“太殿下若有改革的決心,臣必然傾力襄助。”
“此事的确風險極大,一旦失敗,我并不能确定有什麽樣的後果,”風歇淡淡地看着面前的地圖,嘆道,“但有些事,必得有人去做……對了,雲川,北方部落突然發難一事,你怎麽想?”
“西野不臣服,北方部落聯盟蠢蠢欲動,自然是西野在後挑唆。”周雲川摸了摸嘴唇,笑道,“蘭閣建在千豐城,離西野倒近,西野的新王伏伽·阿洛斯·殇允曾經化名進過城,我與他見過幾面……此人野心勃勃,絕對是個勁敵。如今楚江老将軍與寧遠将軍帶兵出征已有一年之久,不知……”
密室的門突然被叩了三下,光線一閃而過,秦木遞進了一封密信,低語道:“殿下,西北的八百裏加急。”
風歇眉心一動,取過信來,不過讀了兩行,緊皺的眉頭便松了:“定北一戰已勝,贏得漂亮,大軍不日便要班師回朝了。”
兩人眉開眼笑:“太好了!”
“幸有你二人在,不然我攝政還不知要遇見多少阻礙,”風歇望着他二人,懇切道,“多謝。”
一番言辭之後,二人又回書房細細品了周雲川帶來的碎月,方才起身告辭。風歇将二人送至府外,擡頭一看已是日上三竿。
太陽熾烈,他發現自己掌心全是黏膩的汗水。
心頭充斥着一個聲音——
他……要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這是貍貓與太子の身份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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