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驚夢·十
風歇一時怔住,卻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楚韶眯着狹長的眼睛,像被什麽勾了魂兒似的低頭,緩緩地湊近了。
鼻尖有鐵甲的一絲腥氣,風歇眨了幾下眼睛,覺得自己有些不可抑制的心慌,為了掩飾這不尋常的情緒,他突兀地別了頭,轉移話題道:“……你整日逞能,還不是受了這麽多傷!”
楚韶卻沒有回話,良久他才轉回頭去,卻見楚韶正摸着自己的嘴唇,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一雙眼眸深不見底。風歇伸手在他面前一晃,道:“你發什麽呆?”
“沒有,許久不見你了,太想了,只想多看兩眼。”楚韶伸手拽他的袖子,幼稚地晃着,“方才進書房,只覺熟悉得很……”
風歇努力忘掉方才的莫名情緒,自然地伸手搭上他的肩,像從前無數次一般攬着他,往書房內室走去。
只是從前楚韶還是弱不禁風的小少年,現如今已經比他高出不少了,一身肌肉,皮膚被太陽曬出了健康的小麥色。風歇費力地攬着他,心中有淡淡惆悵,只想着若有機會,自己也要去歷練一段時間才好。
兩人一同下了密室——從前二人無事時也愛到這裏來,密室中冬溫暖夏寒涼,又不怕人聽見,風歇仔細地關了門,道:“你明日再進宮謝恩罷,父皇那邊我已經替你告假了。”
“我給你畫的那幅地圖你貼到這裏來了啊,”剛一下臺階,楚韶便興致勃勃地打量起來,“嗯,這裏沒怎麽變樣……多了一整套茶壺?你什麽時候這麽愛喝茶了……”
他惬意地在自己搬下來的那張長椅上躺了下來,随口道:“我這次回來,太子哥哥不該誇我幾句麽——北方部落聯盟連克西北十二城,我只用半年就拿回來了。還有,西野那個阿洛斯·殇允我已經見過了,不過爾爾,倘若西野來犯,再給我一年時間,我定能取了他的性命為你做賀禮。”
風歇沒接他的話,反而嘆了口氣:“聽聞楚老将軍近日身體不太好?”
提起此事,楚韶的情緒突然低落了下去,他翻身起來,垂頭喪氣道:“楚老将軍年逾七十,本就不适合繼續打仗了,只是大印朝中無将,才不得不挂帥出征。他早年多在軍中落了一身傷,繃緊了弦的時候尚未察覺,但是去年……”
他硬着頭皮繼續說:“哥哥知道,去年我不是失蹤了一段時間嘛,楚老将軍沒上報,其實是我不聽他勸阻,領了一百玄劍大營中的精銳私自追敵去了。”
風歇聽得眉頭緊蹙:“聽着便像是你會做的事兒。”
“我跑了之後一點消息都沒有,楚老将軍一急之下病倒了……要不然我哪有機會立那麽多戰功,其實是老将軍身體不好,瞞着外人罷了。”楚韶拽他過來一同坐,自然地把頭搭在了他的肩上,低落道,“後來定北之戰勝了,他把我叫到帳子裏說了好些話。”
那時候老将軍雖然病着,但面色瞧起來還好,鬓發盡白,仍然不失大獎氣度。楚韶被他叫到床前,跪了下來:“上将軍……”
“你來了,”楚江擡手摸了摸他的頭,“咳咳,老頭子身體不行了,到現在都不好……聽說定北一戰贏得漂亮,做得好。”
“幸虧有您指揮,之前都怪我,”楚韶低着頭,愧疚地說,“不聽您的話,害了那一百個兄弟的性命,讓您這麽擔心……我已經知道錯了。”
“年輕人第一次上戰場,哪能不犯錯呢?”楚江笑呵呵地說,“想當年,我十八歲的時候第一次跟着我爹出征,誤判戰機,把大軍困在了峽谷之中,死傷遍野。我被近衛兵死死護住,僥幸才撿了一條命……當時我以為,我一輩子再也沒機會打仗了。”
“我當時渾身都是傷,腿也斷了一條,被救回來以後整日把自己關在屋裏哭,我爹二話沒說,提起我來就扔回了軍營,要我從下等士兵開始做起……”
“那段日子我過得很痛苦,身體不好,心裏也愧疚,但在下軍營待了一段時間之後,反而平靜了些……因為明白了自己為什麽會輸,我在将門世家長大,從小只想着如何取勝,卻忽略了對生命的敬畏……” 楚韶擡起頭來看他,只聽得他繼續說道,“阿韶啊……你比我有出息,我十八歲的時候還是一個廢物,可你不一樣……以後每一次出征,你都必得牢牢記住這一點——人命無貴賤,做每一個決定,都要考慮所有可能的後果。”
老将軍的眼角突然掉出一滴渾濁的淚水來,楚韶呆呆地盯着他,伸手擦了一把濕潤的眼睛,哽咽道:“上将軍……放心,您的教誨——無論是當年在中陽教武場上所說的話,還是剛剛的叮囑,我一定會一輩子銘記于心的。”
“好,好……”楚江笑着看他,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阿韶,做将軍……旁人看起來威風無比,可成一将,要枯萬骨,其中的過程如人飲水……你跟着我往西北來的這一趟,也該有體會了吧,可有後悔過?”
“後悔……”楚韶苦笑了一聲,堅定地搖搖頭,“我在中陽盛世的假象之下活了這麽多年,到西北來這一年,才知道以前自己有多可笑……朝堂,戰場,總要有人為別人的幸福甘願獻出一些東西,對我來說,只要有一個人感念,就足夠了。”
“你能這麽說,也算我對得住陛下和太子殿下的托付。”楚江看着他,頗為欣慰地感嘆道,“若我如今還是二十歲的年紀,西野人、北部人,都算不得什麽!當初我甚至做夢帶着玄劍大軍北上衡州,南下燧明,為大印開疆拓土,可是轉瞬——我也老了。”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他呆呆地念着這句詩,笑道,“元嘉,元嘉,你一定會成為比我更好的上将軍,守護風氏王朝,守護大印,就像我的先祖們曾經做過的那樣……我這幾日常夢見中陽英魂山上的雲彩,有亡靈在召喚我,我等了這麽些年,終于為大印等來了你,你可不要讓我失望,不要讓陛下和承陽失望啊!”
他也同蕭俟一起教過風歇的武功,老将軍無子,少時便對他和風歇十分關注,也不喚太子,只喚“承陽”,以表親近。
“是,我一定不會讓你們失望的。”楚韶放下手中的□□,恭敬地沖着楚江磕了三個頭,“上将軍要好好保重,我們馬上要班師回朝了,中陽的百姓,還在等着您凱旋——”
中陽還在等着他們凱旋,就如同當年一樣。年輕的将軍,鮮紅的披風,騎馬巡游全城,路過玄樂大道的時候會被很多小姑娘扔花兒,太陽盔甲在陽光下折射出耀目的光芒——那是功勳的象征。
楚韶說到這裏,突然說不下去了。
兩人一時靜默無語,風歇伸手抱住了他,就像少時無數次哄他睡覺,為他念着一些古遠的故事一樣。
楚韶窩在他懷裏,悶悶地道:“太子哥哥……人命真是好脆弱,你都不知道,我看見過多少……鮮活的人死在我面前,失去一個人怎麽會這麽容易。就算下了戰場,還有天災、疾病、衰老,有一天你會不會也離開我?”
“不會。”風歇平靜地答道,幾乎沒什麽猶豫,“君子一言,我自小便答應了要護你,就不會食言的——我知道你剛來時拘謹不敢信,但到如今,你還這般不心安麽?”
“不,”楚韶低低地答,“只是回來的時候聽了幾句閑話,說陛下要為你選太子妃了,還為我準備了宅子。等你娶親之後,我自然不能再和你住在一起了,要搬出去的,你有妻有子,心思放在他們身上,難免便疏遠了……”
傾元皇帝的确提過此事,但他心不在此,一口便回絕了,最近皇帝舊事重提,想必是覺得他到了年紀……可風歇一想起這些事,只覺得頭痛。
“誰給你說的閑話!”他蹙了蹙眉,惱怒道,“不要胡思亂想了……這種事情我會解決的,我還不想娶親,你日日在軍營,搬出去也費工夫,暫且住着罷。”
“好。”楚韶乖乖地躺在他的臂彎當中,直到風歇按着眉心閉上眼睛,才露出一個略有些狡黠的笑來。
一月之後二人同去中陽北郊的玄劍大營巡視。
這還是風歇自犒饷日後第一次巡視玄劍大營,楚老将軍前幾日剛剛病逝,玄劍大營依照他臨終前的吩咐,并未停了訓練。這次來得低調,楚韶甚至沒有在軍中知會,只有幾個士兵訓練時看見兩人并肩從武場走過,才會欣喜地行個大禮。
“此次定北之戰,打了一年之久,”風歇側頭看着身側年輕的小将軍,道,“你在軍中待了這麽長時間,可看出些什麽沒有?”
“哪能沒有呢,”楚韶掂了掂手中的鐵槍,讓它呼嘯着轉了一個圈,“最初隐姓埋名在下軍營待了好長時間呢,欺上瞞下、仗勢欺人、雞鳴狗盜之事比比皆是,上軍營那群世家子弟一群膿包廢物,終日不思進取,只想混個軍銜了事,楚老将軍之下的傳令官訓練官也一樣,見錢眼開,就用這群人,怎麽為大印抵禦外敵?”
風歇略有些訝異,卻掩飾着道:“不是你自己要求到下軍營來的麽,怎麽如今看見這些,反而不高興了?”
“就是因為看到了,卻改變不了,所以不開心啊。”楚韶的馬尾梳得極高,幾根呆毛在額頭前翹着,“軍中的風氣這麽差,豈是一天下來的結果,定是長年積弊。要想從根本上改變這個局面,必然要行雷霆軍法,以正風氣,可北部現在平定了,西野還算安分,倘若這個時候行雷霆手段,勢必會引發軍中不滿。這政治上的事雖然我不懂,但牽一發而動全身,萬一影響到你朝堂上的格局可如何是好?我近日一直在思考這些問題,可是沒想出結果來,發愁得很。”
風歇聽完了,卻良久沒有說話,楚韶納悶地別過頭去看,卻看見他正掩口輕笑,不由問道:“太子哥哥,你笑什麽?我給你說了這麽多,你到底有沒有聽下去啊,怎麽一點反應都沒有?”
“自然聽下去了,所以我有一樣東西要送給你,”風歇從刺了海棠花的袖裏掏出一樣東西來,往他手裏一塞,“來之前我思索了許久,到底要不要把你攪進這一趟渾水中來……可如今看來,你也想做一番事業,倒讓我沒什麽顧慮了。”
“這是什麽?”楚韶很好奇地看着手裏的東西,是一塊玄鐵,細細镂了花紋,雕成短劍形狀,背面有兩個古體字書“湛泸”,“雕刻得倒好,但是有什麽用呢?”
風歇看着那塊玄鐵,靜靜地道:“這是湛泸令。”
“湛泸令,卻是個什麽東西?”楚韶翻來覆去地去看那塊玄鐵,很自戀地笑道,“不會是給我當護身符的吧,哈哈哈,這玩意又大又沉,随身帶着可不方便……”
風歇打斷了他,沉聲道:“阿韶,你可對我朝軍中官階和制度有所了解?”
楚韶見他認真,便也斂了笑容,仔細道:“了解啊,大印王軍,上官階只有上将軍一人,統管五方事務,中上官階少将軍一人,一般都是年輕參将,比如我。除此之外,設有四方将軍統管除中陽之外的四地事務,太子哥哥,怎麽想起來問這個?”
“這你倒記得清楚,”風歇坐起身來,從他手中拿回湛泸令,望着他道,“說得不錯,王軍之中掌權者太多,邊疆若有急報,必得湊齊五方虎符才可調兵,一來二去空費時間。定北之戰雖調兵及時,可這也是因北方部落擾邊已久,若是突然爆發呢?非常時機,我需要有一個我絕對信任的人——”
楚韶皺起眉頭來:“此事我還想告訴你呢——北部現已平定,但西野在這一仗中吃了暗虧,哪能這麽輕易放棄……”
“我需要有一個我絕對信任的人,從軍中開始,為我推行新法。”風歇并不回答,卻深深地望着他,“我已将五方虎符合成一塊湛泸令,湛泸是帝王之劍——我想從中陽王軍開始,煅練出一支鋼鐵紀律的軍隊,只聽一人令,保持絕對忠誠。”
風歇咳了一聲,繼續道:“這樣的一支軍隊,從選人,到任職,完全剔除家世門第的幹擾,若有出類拔萃者憑戰功封爵,撤銷那些世家子弟承襲的爵位……阿韶,這是一場硬仗,會很不好打,我已經想了許久許久了。若你不願摻和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軍中變革便暫緩些時日,若是……”
楚韶不等他說完,便伸出手來,徑自拿過了他手中那塊湛泸令,笑道:“想給我就給我嘛,哪裏用得着說這麽多話?太子哥哥此番也解決了我多日以來困擾的心病,你放心便好了。”
風歇舒了一口氣,随後又擔憂道:“其實……我并不想讓你卷進這些事情裏來,但你在軍中,也無法獨善其身……總之在這個過程中遇見什麽難以解決的事,一定要告訴我,不要自己覺得自己什麽事都能做……”
楚韶沖他挑了挑眉毛:“這麽信不過我,等着,我定要做出一番事業來,到那時……”
他突兀地住了嘴,風歇輕笑一聲,逗他道:“到那時,要怎地?”
楚韶沒回答,只用一種十分憧憬的語氣道:“到那時……四邊平靜,河清海晏,我便與哥哥一同在中陽城北郊策馬,像尋常百姓一樣在極望江上游船,倦了便到無歲群山上游歷,無趣了便跑到東方去看太陽。”
他停下了腳步,手中緊緊握着那杆鐵槍,不知是不是風歇的錯覺,他竟覺得對方眼中有閃爍的淚光。
楚韶輕聲道:“會有那樣的一天嗎,你會願意随我一起去麽?”
“自然。”風歇伸手去牽他的手,少時他便如此牽過,如今倒也不覺得別扭,“我也盼望着,有那樣的一天。”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三更嗷,早6午12晚9,留言發紅包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