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難勢·二

中陽城,衛氏府邸,供奉堂下密室。

戚琅輕輕吹滅了手邊的蠟燭,低眉順眼地道:“如何了?”

“我已将借來的兵全部秘密召回了中陽,萬事俱備,只欠春洲臺一陣東風了。”衛叔卿放下手中的茶杯,很愉快地笑道,“近日以來,朝中變革之聲沸沸揚揚——太子歇已經開始為改革造勢了,不出意外的話,今年上元節的霜華祭,改革條例便會在春洲臺正式頒布。”

上元節是一年最大的節日,擁有各式各樣的祭祀典禮——多年之前,極富盛名的明德太子在上元佳節這一日頒布了大印朝第一部 法典,修官道、勉農桑、通錢貨、定稅法,幾乎是翻天覆地地改變了百姓的生活,并在短短百年之內極大增強了之前還是搖搖欲墜的國力,并就此奠定了風氏王朝的基業。

因而每年上元節,中陽城內燃孔明,放河燈,以各色花燈裝飾大街小巷,并在中央玄樂大道上舉行隆重的霜華祭祀典禮來悼念明德太子。

霜華祭是從明德太子開始流傳下來的祭祀典禮,明德太子當年繼立為皇帝時,娶了夙州的公主霜華為後,帝後鹣鲽情深。

只是霜華公主為後不過十年,便身患重病,在他成就一生事業的上元節病逝,引得明德太子一生追思,故而創立了霜華祭來紀念他心愛的妻子。

世人常說明德太子“悲也上元,喜也上元”,為了悼念明德太子一生所愛去世的日子,也為了紀念自他上元改革開始大印的大變革,上元節的霜華祭後來演化為了求姻緣美滿、國運鴻昌的盛大典禮。

每當有法律條文的變革、新興政策的頒布也将會在祭祀典禮上公之于衆,可謂是大印一年當中當之無愧的第一盛典儀式。

“衛公可有把握,中陽貴族不會臨時倒戈?”戚琅仍不放心,追問道,“太子歇的變法條例除在軍隊施行的那些之外,一條都未外洩,萬一對世家門閥有利……”

“放心,再有利都是表面現象罷了,”衛叔卿胸有成竹地答道,“我已與大世家掌權幾人晤面過,将前因後果講得清清楚楚,這些老東西跟人精似的,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太子歇變法便是為了平權,平權必然削藩,削藩自會影響他們積累多年的利益,哪有與我們合作保險?”

戚琅這才略微放下了心:“衛公高明……”

“不過有一件事倒是讓我吃驚,”衛叔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皺眉說道,“賢侄可對武林之事有所了解?離恨天外、東南平王名下有一名滿天下的殺手組織……”

“衛公是說夜蜉蝣?”戚琅道,“自然是聽說過的,夜蜉蝣與北江湖蘭閣下雙生堂齊名,拿人錢財,替人取命,多年以來,幾乎不曾失過手。”

“正是,”衛叔卿擡手,拂了拂自己花白的頭發,“前幾日我曾遣人秘密聯系夜蜉蝣,希望他們能助我取太子歇或皇上的性命,結果你猜怎麽着?早有人出了重金,要買太子歇的性命了。”

戚琅突然站了起來,語氣有些僵冷:“什麽?”

“賢侄激動什麽,”衛叔卿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緩緩道,“我不知是什麽人,可夜蜉蝣竟道,他們必為那人辦事,傾城之數亦不顧惜……看來不止我們,有人比我們更想要他的性命。”

“會是什麽人?”戚琅思索着道,“讓他們連傾城之數都不在乎的,必為大人物……太子歇多年來算是廣結善緣,少有仇家,也只有與我們同樣心思的人才會出手——”

“賢侄何必在乎這些事情,”衛叔卿重新拾起了手中的杯子,語氣中帶着幾分警告的意味,“既有人幫我們取他性命,當然是好事。風歇若身死,那根本不必借改革的勢,金蟬子早已叛變,皇城的防禦脆弱無比……只消殺得皇上,我們便可以輕而易舉地……”

“我……我只不過是擔憂罷了,”戚琅掩飾着,重新坐了下來,“我們原計劃留太子歇性命,逼迫他為我們所用來做傀儡。風氏皇朝綿延百年之久,若一夕之間改名換姓,恐引天下人不滿,還得有他才行。”

“這是小事,”衛叔卿毫不在意地笑道,“風歇身死,于我們更好,也免了他不肯合作的擔憂——他不是還有個弟弟麽,二皇子朔向來性子綿軟,看起來便比他好拿捏,用他做傀儡也是不錯。”

戚琅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衛公說得是……”

他整理了一番自己混亂的思緒,勉強道:“上回我便與衛公提過楚韶之事,楚江病逝,陛下有意繼續提拔他,聽說旨意都已草拟好,只差頒布天下了。我們怎麽才能把這個剛剛立功回朝的将軍從太子歇身邊擇開?楚江死後,楚韶聲望水漲船高,此人不可直接殺之,要不然恐怕會引發玄劍大營動亂……”

衛叔卿胸有成竹地笑了一聲,含糊道:“若真如此,對我們可是一件好事啊……”

戚琅盯着他的表情,卻未看出什麽來。

兩人自白玉如意案後開始合謀,也是自那時起,戚琅才知戚氏府邸中修了這樣一條密道,将兩大世家牢牢地系在了一起,父親在時竟從未與他提起過。

白玉如意一案後,他本一蹶不振,是衛叔卿主動找上門來的。若非如此,他也看不出來,原來那個平日在皇上面前低眉順眼、只知求仙問道的老人私下裏竟做了這樣的打算,而且一切謀算胸有成竹,仿佛……他已經為此事謀劃了許多許多年。

只是……他不知對方的布局,甚至不知對方調回中陽的那支神秘軍隊的來處,這種感覺讓人十分不舒服。

“既然衛公有計較,小子便不再說什麽了。”戚琅定了定神,道,“對了,衛公方才說已與中陽主要世家掌權人晤面,那不知這幾個世家當中,可有周氏?”

“當然沒有,”衛叔卿的面色在一瞬間便冷了下來,“盛千死後,周氏由幾個嫡子輪流掌權,這幾個人十足十地繼承了盛千的脾氣,嫉惡如仇,自诩為君子,難說話得很……”

“這也是我的擔憂,”戚琅低垂着眼睛,“此事不與他們知會也是對的,若讓他們知曉了,必然會密報給太子歇……周氏像是從來不在乎自己本家利益似的,但其畢竟是中陽第三大世家,萬一……”

“沒有萬一,”衛叔卿冷冷地答道,他眼睛中閃爍着狼一般陰險的光芒,“若他們當真不識好歹,便快刀斬亂麻……周盛千活着的時候便與我不對付,如今他已作古,就周氏那幾個乳臭未幹的小子,難道還能翻出天來不成?”

“衛公的打算,便是我的打算。”戚琅恭敬地向他拱了拱手,低笑道。

衛叔卿又恢複了先前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扶着戚琅的胳膊,半真半假地笑道:“賢侄這麽說,可是再好不過了,我也希望賢侄能時時刻刻明白,自己該做什麽。”

戚琅擡頭看他,露出一個同樣似真似假的笑容來:“衛公放心。”

湛泸軍中改革初見成效,楚韶不敢掉以輕心,日日夜夜在營中巡視。風歇本欲在十二月初一楚韶生辰那日再去一趟玄劍大營,但接了他的信,只道近日忙着演習,實在抽不出多餘的時間來。

從楚韶進太子府後,每一年的十二月初一,無論兩人有多忙,總會一起吃一碗長壽面,虔誠地祈願彼此長命百歲、事事平安。

可如今——

風歇也不欲讓他分心,只在整個十二月間零星地去了幾次,兩人見面次數不多,最後一次時楚韶甚至道,今年要與将士們一同守歲。

大印有這樣的主帥,自然是好事,風歇倒沒什麽可阻攔的理由,便由着他去了。況且他自己正為了秘密籌備來年施行的變法焦頭爛額,連除夕都沒有回太子府,只與桑柘和周雲川在醉月樓尋了個地方商讨,一直從下午坐到了傍晚。

中陽每年除夕都要燃滿城的煙花,聲音在他耳邊一朵接一朵地炸開,倒讓他生出一種盛世的錯覺來。

“太子殿下有心事?”周雲川為他倒了一杯酒,笑問道。

風歇嘆了口氣,接過他手中的酒杯,回道:“哪能沒有呢,一晃便是除夕了,明年更有許多事宜,軍中許久無消息,也不知如今怎麽樣了……”

“太子殿下是擔心小楚将軍?”周雲川笑着說,“小楚将軍治軍有方,不過短短幾月,湛泸軍的名號便打得響亮無比了,想必對于行軍打仗也下了不少功夫,太子殿下擔憂什麽?”

“不過一個半大的孩子,從前有楚老将軍在一旁瞧着還好些,如今知曉自己要擢升,春風得意着呢——水滿則溢,我怎麽能不擔心?”風歇皺着眉,頗為擔憂地說道,“也不知道我說的話他聽進去沒有,必得戒驕戒躁,萬萬不可意氣用事,他那個性子,這回還不知道怎麽樣……”

“太子殿下與小楚将軍的感情當真是好。”桑柘在一旁坐着,打趣道,“我娘從前在太子府做下人,常聽她聊起你二人,太子殿下與二皇子朔感情都沒這麽好,與少将軍倒比親兄弟還親了。”

“解意自小與我不在一處,見面見得少,也少說話,了解不多,”風歇無奈道,“倒是阿韶朝夕相處了幾年,難免更親密些,他從小就愛說愛鬧,讨人嫌得很。”

“這哪裏是讨人嫌,分明是讨人喜歡啊……”周雲川饒有興味地摸着下巴,“我還未與小楚将軍見過面呢,太子殿下這麽一說,倒真是值得認識的人物。”

“怎麽就讨人喜歡了,雲川說話向來不着調,”風歇笑着咳嗽了兩聲,移開了話題,“對了,近日世家可有什麽新動靜?”

“沒什麽特殊的,戚琅自從解禁足之後少管家事,衛叔卿還是老樣子,每日除了請仙師做法就是下棋,過得優哉游哉。周氏有三公子在此,自然不用擔心。”桑柘答道,“衛千舸從湛泸軍營回來之後也收斂了不少,不過少将軍不在中陽,我估計他老實不了多久。”

“嗯,世家如今算是極為收斂了,戚琅從前鋒芒畢露,今年好不容易解了禁足,也知道明哲保身了。”風歇認真地聽着,随後嘆道,“說起來……他也算是個人物,可惜生在戚氏,又是嫡長公子,如此一生,也不過求個平安罷了。”

“太子殿下,我聽聞你與戚琅私交甚篤?”周雲川皺着眉,問道,“從前與他接觸過幾次,總覺得此人不像看上去那般良善,真的甘心如此麽?”

“私交甚篤倒談不上,他有恩于我,也算我半個知己罷了,”風歇盯着手中的酒杯,有些出神,“戚氏白玉如意案之前我與他交好,有一次在外小聚,我莫名遇刺,他為我擋了一刀。戚琅與我政見頗為相合,若不生在戚氏,定能做青史留名的人物……當真可惜。”

“怪不得戚琅對您如此尊敬。”桑柘接口道。

風歇輕輕“嗯”了一聲:“白玉如意案他禁足之後我去瞧過他,要他放下一切,保自己一世平安。他也聽了我的話,現如今為了避嫌,連戚氏族內事宜都不再管了,雲川大可放心。”

周雲川點點頭,繼續道:“西野那邊有蘭閣盯着,小楚将軍若是不順,我随時可遣人去,太子殿下大可放心。我會繼續着人盯着西北戰場,有什麽事便給您傳信。”

“內外八部如今運轉得一切正常,新任的外相不偏不倚、嫉惡如仇,我看着倒是可以為我們所用的人。”桑柘為自己倒了一杯酒,道,“改革政令我與雲川已經反複改過,只等西北戰事稍平,便可着手施行了。”

“甚好。”風歇贊了一句,剛想繼續說下去,秦木便推門進來,湊近他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麽。

風歇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眉毛微微一皺,随即又舒展開來:“桑柘,雲川,我有些要事要去處理,便不陪你二人繼續喝酒了。你二人若有事尋我,随時去找秦木便好。”

“太子殿下既有要事,便快去吧,”周雲川笑道,“正是除夕團圓日,我幾個哥哥忙着祭天祭祖沒空理我,我一個孤家寡人,便只能繼續在這喝酒了。桑大人,可有興趣相陪?”

桑柘思考了一會兒,随後笑道:“家母在府中準備了年夜飯,雲川若有興趣,移步到府中去喝吧。”

“走走走,”周雲川大喜,一手搭上桑柘的肩,随後轉向風歇道,“太子殿下也不要太擔心政事,進宮去多陪陪陛下,少忙一日無妨的。”

“父皇今日不設家宴,但叮囑了我夜間進宮,我待會兒便動身,”風歇無奈道,“你二人飲酒過後不可吹風,除夕過後政事一堆,也要注意身子才好。”

與桑柘和周雲川告別之後,風歇帶着朱紅色的兜帽,與秦木繞到了容音坊一座青樓的後門,此地也是周雲川暗設,為他刺探消息所用的。

他從樓內隐蔽的廊道穿行,直到走到三層盡處的房間才停了下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房間內的人似乎察覺到了他的到來,笑着吩咐了一句“都下去罷”。頃刻,便有幾個瞧着年紀不大的少年少女魚貫而出,無一例外地穿得清清涼涼,其中幾個經過風歇身邊時,還沖他抛了個媚眼。

“阿木,你到門口守着。”風歇低聲對秦木說了一句,秦木低首答是,他為二人掩上房門以後,風歇才走進幾步,把兜帽摘下,坐了下來。

對面的人起了身,準備向他行禮,風歇扶住了對方的胳膊,只聽到他懶洋洋的聲音:“太子殿下,琅有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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