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難勢·八

這樣危險的情感,足以拉他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命運在他父母死去的那一天,就注定了他們是不死不休的仇敵。

可是……

上元之夜風歇遇刺,他沖上去為他擋劍時,心中竟有釋然的解脫感,甚至忍不住去想,若是真的就這樣死了……那些暗無天日的秘密,就會永遠被埋葬。

沒有欺騙、沒有背叛,回憶幹幹淨淨,一個被欺負的孩子愛上了拯救他的兄長,死去,然後被一生銘記。

而在這種時候,他居然發現對方也是愛着他的。

他開始猶豫,開始遲疑,太子歇年輕有為,若無意外,定是青史留名之人,雖不知此後會不會被權力腐蝕,但在一路成長的這麽多年,他愛他護他,未做過任何對不起他的事情。

就算他的父親真的狼心狗肺,可他是無辜的……若他喪心病狂地連他一起辜負,那與當初他父親做下的事又有什麽區別?

楚韶心煩意亂,只道:“此事……籌備了那麽多年,先緩一緩,不急在一時。”

衛叔卿倒也不駁他,好脾氣地答:“阿韶若想如此,我也不多說什麽,反正我是為自己的性命,也是為了你的父親才籌謀這許多。若你煩心,我才是對不起你父親的在天之靈了。”

他這麽一說,倒讓楚韶生出幾分愧疚來:“是我讓伯父辛勞……只是,此事若是做,勢必會拖累太子歇。伯父知道,他是個純善的人,什麽都不知道。若是沒有他,我斷斷活不到今日……”

“阿韶說得是,太子歇的确是個好孩子,是和他父親全然不同的人,可是……”衛叔卿語氣溫和,他拖着長腔,突然一轉,“阿韶,成大事者須得不拘小節,你若是想要謝他,待此事成後,把他留在你府裏,好吃好喝地供他一生,也算是報恩了。”

打碎牙齒,折斷翅膀,再留在身旁……他的性子他再明白不過,若是真到了那樣的一天,一切就不可能挽回了。

只是這樣的心思如何能說,楚韶靜默片刻,最終低聲地說:“是。”

微微一頓,他又道:“此事容我再想想……叔父若無旁的事,我便先告辭。”

衛叔卿阖首:“去罷,阿韶。”

待楚韶去後良久,戚琅才從藏身的暗門處出來,瞧着面前的衛叔卿,驚到幾乎說不出話來:“衛公……是何時搭上的寧遠将軍?”

“什麽将軍,一個蠢貨罷了,”衛叔卿一反方才的情态,輕蔑地冷笑一聲,道,“他呀……是我十幾年前便想好了留在太子歇身邊的樁子,沒想到他這麽争氣,倒讓我省了不少心……”

十幾年前……樁子……原來自從春深書院,楚韶奪了他太子伴讀的身份開始,他便是抱着這樣的目的而去?

太荒謬!太荒謬!想想風歇十餘年來對他的關懷與照料,他怎麽配!

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憤怒,衛叔卿笑了一聲,幽幽道:“賢侄不必惱火,不過是棋子罷了,用過了,丢了便是,絕不讓你礙眼。”

“他方才似乎提到兵權之事?”努力理了理思緒,戚琅答,“他如此有恃無恐,難不成以為伯父要借他手中的兵權?可是您從前與我提過調兵之事……”

“他手上的兵權,不過是牽制的工具,”衛叔卿悠閑地坐了下來,“當初這孩子太小,根本不明白,脾性又繼承了他父親那一套,哼,我早料到他會優柔寡斷,根本沒寄希望在他身上。”

他嘲諷地笑着:“他到如今還以為,若是沒有他,我根本沒有兵力殺入金庭皇城,我謀策良久,難道會把最重要的事寄托在一個小兒身上?笑話!還肯與他虛與委蛇,不過是想在行動時困他在中陽,玄劍大營離中陽太遠,他若回不去,風歇便尋不得援兵,如此正好。”

戚琅驚異于他缜密的謀算,一時心中有些發怵。然而衛叔卿話語一轉,又道:“今日我便是故意讓賢侄看一看,這人狼心狗肺不堪信重……我知道賢侄對太子歇情意深重,定是不忍這樣的人在他身邊,如今我便請賢侄去做一件事情。”

“何事?”戚琅盯着他,問。

衛叔卿端了手邊的茶杯,啜飲一口,輕巧地回:“若有他在,即使行動成功,太子歇也不會心甘情願地落到你手上……說起來,太子歇養他長大,卻不知他背後謀算,也是可惜……”

戚琅蹙眉:“衛公這是什麽意思?”

“想來,賢侄也恨不得讓太子歇看清這薄情寡義之人的真面孔罷?”衛叔卿胸有成竹地道,“我便請賢侄幫我這個忙,讓太子歇了解些他的真實嘴臉。當然不必把話說明白,只消讓他知道——此人打一開始就跟那群纨绔玩得極好,騙了他的感情,只為給自己尋個樂子。”

他眉頭擰緊,好像很哀愁的樣子,語氣卻是幸災樂禍的:“賢侄可不知,皇上近日與我提起過多少次太子歇與寧遠将軍的事!說太子歇竟想上書為他求一道丹書鐵券保身,還為他拒了婚事……只說是定要讓他自己挑。皇上大發雷霆,指責他只顧情誼不懂謀算,哎呀,我今晨出宮的時候,還見皇上遣他去通天神殿罰跪呢。”

戚琅默然,衛叔卿所言之事他也試探過好多次,不知為什麽,他總是覺得風歇對于楚韶有一些特殊的感情,卻沒想到真的能愛重到這樣的地步。

“丹書鐵券——寧遠将軍如今可才十九歲,太子歇此舉,擺明了是不信皇上。”衛叔卿瞥了他一眼,繼續道,“皇上膝下除了太子歇,可還有三皇子朔巴巴地等着呢,這孩子是不中用了些,可生母梅夫人得寵……枕頭風一吹,保不準東宮就要易主。太子歇為了此人,莫非是連皇位都不想要了?”

戚琅本自思索着,可衛叔卿這番話卻輕而易舉地挑起了他的怒火:“讓殿下為他做這麽多事,他卻打最初就是欺騙……此人着實該死至極!”

“賢侄這話說對了,”衛叔卿滿意地一笑,伸手扶住他的肩膀,道,“離間這二人,不僅是為我們,更是為了你啊……事成之後,你難道還想看着這個人活在他心裏,一點位置都留不得你嗎?”

戚琅冷着臉哼了一聲,草草行了個禮:“多謝衛公指點,小子明白了,這件事,我定會做好的。”

“算算時間,宮門快要落鎖了……”衛叔卿扶他起來,似乎在努力思考,“明日上巳……今日皇上不會讓太子歇留到平日那麽晚的。楚韶只以為今日太子回府依舊晚,與幾個孩子一同到玄樂大道上的‘楊柳岸’喝酒去了,他近日常去,四層專設了雅間,長公子若感興趣,也可以叫幾個友人去坐坐。”

玄樂大街上青樓“楊柳岸”是衛叔卿設下的,未與衛叔卿合謀前,他還不知此事。此時他這般說,必是有什麽安排,戚琅又行了一禮,一言未發地順着密道走了回去。

衛叔卿看着他的背影,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

風歇跪在通天神殿前,徐珞正持了一串佛珠,在他面前長籲短嘆:“……一月之間,便來跪了兩次了,瞧您頰邊這印子——太子歇一向最得皇上喜愛,此番又是為了什麽?”

風歇不答,徐珞便搖頭晃腦地道:“總歸不是為了自己罷了!”

“不過沖撞了幾句,挨了打罷了——哪有兒子沒挨過父親的打?再說今日父皇不會讓我跪太久的,明日便是上巳節,朝政千頭萬緒,我若真病了,他煩心事更多。”風歇不氣不惱,甚至歪過頭來,心情頗好地笑道,“上巳節衆人踏青,大師不往中陽郊外去嗎?”

“哦,看來殿下約了人到郊外踏青去,”徐珞不答,卻笑道,“又是和寧遠将軍同去罷?”

“自然,”風歇認真地點頭,“我為他求了些東西,算是上巳節的賀禮……父皇最是刀子嘴豆腐心,每次我在這裏跪過之後,十有八|九要依我,不必憂心。”

“殿下啊殿下……”徐珞嘆息着,在他面前蹲了下來,突然壓低了聲音,“皇室不可能會容下你的心思的……你可知當年平王為何失寵?他曾被屬意為太子人選,只為了身邊一個娈童,便被打發到了東南邊疆,太子殿下如今走這條路,可想過以後怎麽辦?”

徐珞為人灑脫恣意,算是他的忘年交,整個皇宮,也只有他一人知道此事。風歇沉吟片刻,道:“我與平王不同。”

“當然不同,”徐珞接口,有些戲谑地問,“可萬一到了那一步呢……天下,和美人,殿下怎麽選?”

風歇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自己衣袖上的褶兒,淺金色暗紋的長袍在陽光下尊貴雍容:“自古英雄兩難全,可我,天下和美人,我都要。”

他擡起頭來,瞧着徐珞笑道:“徐大人可要笑我貪心不足?”

“怎會,”徐珞拍腿大笑,帶了些狡黠意味,“那我便先祝殿下得償所願了。”

上巳節将至,傾元皇帝果然沒有留他,宮門落鎖之前來說了幾句,便也允他回去了。說到底,丹書鐵券頒皇朝有功的臣子,楚韶年紀輕輕,平北部叛亂,抗西野外敵,又被太子認為義弟,真要頒下,也是無可厚非。

更重要的是,這說明,父皇本來就不想殺他。

風歇放了心,仔細地盤算着,有了這塊東西,無論以後他做出多出格之事,父皇都不可能拿楚韶撒氣了,只是這婚事……

他為人一向如此,既許了感情,便一定要給對方一個看得見未來的承諾。況且,他也不願見良家女兒嫁了他二人,賠了一生進去,必得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才好。

他猶在思索,守在宮門處的秦木見他過來,便遞上了手邊一袋香草:“殿下,東西買好了。”

上巳節互贈香草,本就是民間習俗,他有心記着,特地着人去市井間買了來。風歇接了那香包,溫聲道:“有勞。”

“還有一事,”秦木一邊扶着他上馬車,一邊道,“戚長公子遞了帖子,他在玄樂‘楊柳岸’尋了房間,請殿下過去一趟。”

“戚長公子怎地突然要見我?”風歇略有些詫異,但還是道,“罷了,總歸今日也比平日出宮早,你便在那裏一停,我進去見他一面便是。”

秦木點頭,風歇想了想,又補充道:“我下車時披你平日披風,你着人駕車先回府便是,不要太惹眼。”

戚琅約他所去的房間在四層,剛進了門便有小厮殷勤過來,引他從偏僻的臺階上去。

說起來,從前二人見面多在春風與醉月,兩處皆是周雲川名下之地,此番到這兒,他還有些不習慣。

因春風與醉月皆是大青樓,姑娘們有頭有臉,青樓也非達官顯貴不得門牌。相比之下,楊柳岸卻是雜亂許多,雖有幾個頭牌姑娘名動中陽,但尋常潦倒舉子也能進來取樂,風歇皺着眉看了看大堂中一片混亂的景象,不由得快走了幾步。

到了四層,那小厮便退下了,不知為何,這四層十分隐蔽,隔音極好,與樓下格格不入,空氣中甚至彌漫了一股名貴香料的味道。

天還算不得全黑,光線昏暗,風歇走了幾步,卻見戚琅站在一扇門前,舉着一只蠟燭向他行禮:“殿下萬安。”

“長公子不必多禮,”風歇順着他所請的方向走進屋去,随口問道,“天快昏了,長公子怎地不點燈?”

“自是有原因的,”戚琅定定地看着他,忽然道,“殿下,今日琅請您來,是有一件事要告知。”

整個四層似乎只有他們與隔壁房間有人,少女咯咯地嬌笑着,還有一個聽不清聲音的男子。風歇聽得心煩,又見他神色肅穆,不由疑惑:“何事?”

戚琅放下手邊蠟燭,突然跪了下去,再次擡起頭來的時候,已是滿臉的痛心:“殿下,我近日撞見過小楚将軍幾次,卻見了他萬分不同的一面,您可知道,他……有事瞞着您?”

風歇的眼神本是溫和的,聽了這句話卻突然冷了,他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破天荒地沒有讓戚琅起身,半晌才輕輕道:“是嗎?”

“您若是不信——今夜他約了人,就在隔壁,一聽便是,”戚琅望着他,道,“殿下,他不值得您如此信任啊!”

一種不安從心底漫了上來,風歇努力壓下這種感覺,只皺着眉道:“胡言亂語,他到這種地方來做什麽!你在我面前這樣污他的名聲,是什麽意思?”

戚琅滿腔都是冰冷的妒忌,甚至被騰漫而起的憤怒燒得有一些神志不清,只能從牙縫當中擠出一些聲音:“……你便這麽相信他?”

風歇自顧地喝着手中的茶水:“自然。”

“自然?你信他,放他兵權放他虎符,為了他拒婚,殿下連天下都不想要了嗎!你可知他背地裏是個什麽樣的人?少将軍十六歲起,風流之名便天下皆知了,殿下!”戚琅站了起來,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說着,“在你看不見的時候,在你看不見的地方,他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你可知……可知他做過什麽事情?”

當初楚韶親手镂刻的那塊飛霞玉佩垂在腰間,觸手是冰冰的冷。第二日便是上巳節,他為二人規劃好了出行的路線,還專門叮囑了秦木上街買了一小把香草,如今這袋子還在手邊,他的手心卻全是黏膩的汗水。

“琅聽聞您今日為了他在通天神殿跪了許久,被皇上責罵,還挨了打,殿下……”戚琅像是瘋了一般,似哭似笑,好像還想要伸手去摸他臉上未消腫的紅印,卻被他偏頭躲開了,“他不值得你如此!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混蛋,是個沒玩膩的孩子,你從前護着他便罷了——怎麽能,怎麽能……”

風歇突然站了起來,一把打開了他的手,冷笑一聲:“戚長公子,你受誰之托來我面前說這番話?目前改革事急,中陽貴族有些坐不住了,難不成你也如此?”

戚琅瞪大眼睛瞧他:“我受誰之托?我受誰之托?你我少時便相識,你竟連我一句勸都聽不得?”

言罷又連連冷笑:“罷了,罷了,我不與你争吵,你且在這裏坐着,等那人來了,親耳聽一聽,就知道我到底有沒有在騙你了!”

風歇本想擡腳就走,可他最後一句像是一句魔咒似的,生生地絆住了他的腳步。他遲疑再三,最終還是轉過了身,嘆了一句道:“均永,我知道你不算喜歡他,覺得他年少輕狂,太過孟浪,也沒個定性。可我與他同處了這麽久,能看得出來——在我面前長大的人,誰能比我更了解?”

戚琅沒回答,兩人在這一片令人難堪的靜默當中僵持着,直至隔壁傳來“咯吱”一聲響,竟真的有人推開了門。

風歇有些遲疑地走到了門口,他們這一屋沒亮燈,只燃了一根蠟燭,戚琅在他身後“咻”地一聲吹滅了,沒有光,便不會讓人以為這四層還另有人在,自可放松警惕。

在這一片針落可聞的寂靜當中,方才來的人甚至連門都沒關好,只是虛虛掩着。不過片刻,房中便傳來了他最熟悉的、有些暴躁的楚韶的聲音:“今日心中不痛快,恰好來喝酒!”

而早在房中的人的聲音,則讓他一瞬間感覺全身都發冷了,那個人他熟得很——中陽六大害之一,謝然。若他沒有記錯,此人與楚韶極不對付,見面必要打架。

只如今……夜中約在這樣的地方見面,哪有平日那死對頭的樣子?

他先前就聽見了房中少女咯咯嬌笑的聲音,如今更不用想,軟玉溫香在懷,自是一番旖旎情态。他聽見一個女子的聲音,絲絲繞繞的媚,幾乎能纏到人骨頭中去。

“小楚将軍,心中哪裏不痛快……您這幾日來看奴一直都是這樣,”那聲音又軟又甜,卻讓風歇覺得渾身戰栗,“有什麽不高興的事說給奴聽聽嘛,若不是謝公子說你來看奴,奴才不會來呢……”

“是嗎?”楚韶懶洋洋地道,有酒水倒入酒杯當中的涔涔聲傳來,“這幾日我忙得很,得閑才能來瞧你,哪有功夫陪你說話。”

謝然笑了一聲,似乎低聲吩咐了什麽,那群女子聽令之後,便紛紛從房中退了出來。濃重的香料氣味隔了木門從他鼻尖飄過去,帶來一陣惡心的反胃感。

作者有話要說:修羅場預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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