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當年那個人

穆漁微微側過頭,想了片刻,笑道:“算是吧。”

雷立澤沉默了,許久後才點點頭,也不知是什麽情緒,說:“我知道了。”三人正相對無言間,有人推開門道:“雷老師,有人看中了那幅《聽流雲深處》。”雷立澤應了一聲,回頭道:“阿穆,我先去了,你自便。”

穆漁點點頭,随後幾乎是有些刻意地說:“立澤,謝謝。”

雷立澤正在關門的手頓了一頓,低聲說:“沒什麽,你又不欠我。”

季辰昊和穆漁信步出了美術館,穆漁側頭看他,笑道:“季少沒有什麽想問我的嗎?”

季辰昊認真地想了想。他本身性格不八卦,而且确實缺少對他人他事的興趣與關心,搜腸刮肚了半天,才問:“你後來還被穆老叫回來鑒定配型嗎?”

穆漁沒有料到他憋了半天來了這麽一句,很是委屈:“你不問問我立澤和我什麽關系嗎?我們剛才對話都這麽暧昧了的說!你怎麽一點都不擔心我出軌?”

“……”季辰昊說,“麻煩你迅速去出軌。”他說完才覺得不對,他和穆漁從未确立過什麽關系,有何出軌之說?然而說出去的話不可能收回,穆漁樂呵呵地收下,仔細品了一會兒,才心滿意足地言歸正傳:“當然要鑒定啊,臍血配型一般在懷孕中期就可以做了,沒有配上,我媽連DNA都沒做就被掃地出門。幾年後穆和聲怕我媽帶着已經出生的我回穆家鬧事,找到我媽叫我回去做親子鑒定,想只要證明我不是他兒子就不怕我将來分家産,以免有朝一日他死了還要開棺驗DNA……”

他用左右手兩根手指比了比,然後交叉握住,笑道:“可惜啊,驗出來我竟然真是他孩子。”

季辰昊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來。穆漁語氣輕松地說:“老頭子怕我媽以後翻舊賬,因此挺識相地給了生活費并供我讀書,後來機緣巧合之下我拜了賀老為師,你也是知道的了。再後來,我那位大哥病情不斷惡化,實在拖不下去了,老頭死馬當活馬醫,非要抓我回來再做一次骨髓配型。”

季辰昊點了點頭:“然後呢,配上了嗎?”

穆漁攬住他的肩膀,将他往自己身邊帶了帶,避過一輛橫沖直撞的車,才道:“配型之前做了個體檢,醫生說穆家有家族遺傳病史,我畢竟是老頭的親兒子,如果配型成功,移植時因為某些藥物的關系,引發副作用、催生血液病的可能性,雖然概率很低,但還是存在的,因此不是很建議配型和移植。”

他說得很輕描淡寫,季辰昊卻不由得心髒一陣緊縮,雖然穆漁如今活蹦亂跳還沒臉沒皮,過得相當滋潤,他還是忍不住問:“穆老怎麽說?”

穆漁笑道:“能怎麽說,他寶貝兒子最後的一線希望啊……不過配型還是沒配上。可能也是我那位大哥真的運氣不好。”

季辰昊忽然明白了為什麽雷立澤要急着問穆漁有沒有又被抓回去堅定配型,也明白了雷立澤的畫明明并不像是個小肚雞腸的人能畫出來的,卻會在聽說穆漁大哥去世後,露出一種自私到近乎殘忍的開心。

被親人忽視、背叛,乃至傷害的人并不只有他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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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辰昊在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時候握了握穆漁的手,穆漁說:“季少都被我感動了嗎?”

季辰昊停住了腳步:“哪裏有被感動的點?”

“被我堅韌不屈,樂觀積極的個性呀。我跟你講,我是白羊座B型,你知不知道,最樂觀的星座最樂觀的血型……”

季辰昊嘴角抽了抽,努力忽略掉他滿嘴的瞎扯,深深看着他,道:“有一句話我經常對自己說,現在也想對你說。”

他被穆漁護在馬路靠右的一邊,穆漁背對着來來往往的車流,看着他被背後連綿的華燈襯出的挺拔修長身形,眉眼一彎:“你說。”

季辰昊淡淡道:“不愛你的人,你也不必太在乎的。”

穆漁“噗嗤”一聲,見季辰昊臉色不愉,連忙解釋道:“季少別誤會,我很感激你願意跟我說這個……但是,那啥,我本來就不在乎。”他去牽季辰昊的手,含情脈脈道,“我一直只在乎我愛的人的嘛。”

季辰昊觸電一樣開始下意識甩手,然後說:“我還有問題。”

穆漁笑道:“盡管問。”

“APP做得怎麽樣了。”

“……”

盡管穆漁看起來十分不靠譜的樣子,然而對工作還是上心的,一周後季辰昊看到了網站和APP的初稿,框架和頁面設計已經成型,并且作為範例上架了部分商品,并且可以模拟購買。在網上商城的基礎上,還增添了一個五公裏內一小時到家的功能,相當于內置了一個外賣功能。

APP的開屏是一幅色彩淡雅的手繪,一片梧桐葉飄落在老木桌上,桌上的白瓷花瓶裏插着兩支火紅的石榴花。

穆漁一臉的精盡人亡,把基礎功能演示完畢,關上網站和PPT,又慢騰騰道:“目前來說所有功能都已經開發好,只剩逐步完善。我的意見是可以先由公司內部進行內測,彙總意見。”

由于是第一次研讨會,除季辰昊外,雙方公司的相關部門主管也全部在場。季辰昊不置可否,淡淡道:“你們看呢?”

季氏公司多年來運轉良好,除了季振明留下的老将外,亦有不少季辰昊發掘的新秀,都熟知季少的性格,既然問了“你們看呢”,意思就是快說話別裝死。

分管市場的副總率先道:“一小時到家這個功能,穆總考慮過送貨員問題嗎?”

穆漁笑了笑,道:“東極這樣的老牌商場,事實上在網商上線很長一段時間內,擁有足夠消費能力的人們購買奢侈品、大件都還是會習慣親自到商場挑選,因為那樣符合他們的購買習慣,需要一小時到家功能的,諸位領導猜測一下會是哪一部分人?”

衆人一時之間面面相觑,許久後有人試探問:“上班族……?”

穆漁點點頭,笑道:“準确來說,是想要買菜但是沒時間外出的上班族。讓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下班後逛兩三層的超市就為了買兩顆白菜是很殘忍的,一小時到家可以充分滿足他們在下班前半個小時訂好貨,到家就可以炒菜的需要,這就叫……”他頓了頓,笑道,“人間煙火氣。”

現今的商場其實商業結構是不太平衡的,最熱鬧的是小吃飲食樓層,奢侈品樓層往往無人問津。東極有多年的商譽在,但網上奢侈品的價格必然還是競争不過海淘和代購,不會大幅度增加新的客戶群。但是超市——和雜貨類小店鋪,有利用東極遍布的網點競争的前景。

最大的問題解決了,衆人又七嘴八舌地提了幾個零碎的問題,穆漁一一記下,最後季辰昊道:“開屏那幅畫,為什麽是石榴花?我們似乎也有請明星代言的提案。”

穆漁看向他,不明意味地盯着他的眼睛,季辰昊難得心裏有鬼地微微移開了目光。穆漁桃花眼一彎:“随手畫的,當然随時可以換。不過我的意見是先留着,我聽說東極自有品牌的彩妝秋季主打色是複古石榴色,網購的用戶群中女性占相當大比例,這也是配合營銷嘛。”

第一次研讨會圓滿結束,穆漁打着呵欠極其自然地跟進季辰昊的辦公室,季辰昊十分相反手關上密碼鎖,然後穆漁恬不知恥地将下巴墊在他的肩膀,含含糊糊地說:“季少別這麽絕情,為了趕工我三個晚上沒合眼了……讓我睡一會兒,不然會猝死。”

辦公室裝修時确實有留出休息室,但由于季辰昊時鐘一般準确的作息,他自己甚少用到。穆漁老大不客氣地往休息室的床上一躺,揮了揮手:“下班帶你去吃好東西……”最後一個字已經聽不清楚,完全睡死過去。

季辰昊搖了搖頭,驚異于自己變得極高的容忍度,回到辦公室去,發了一會兒呆,才繼續辦公。

穆漁一覺睡到了太陽下山,季辰昊想了半天的要不要幹脆把他鎖裏面自己下班,猶豫不決了半個小時,休息室裏終于傳來了漱口洗臉的聲音。穆總精神煥發地出來,又一表人才十分像人樣了,勾搭過季辰昊的肩膀,說:“走!”

季辰昊不動聲色地避過了他的爪子,說:“停車費帶了麽?”

穆漁臉色難得地一沉。上次去吃小龍蝦時他把車随便一停,結果那天交警叔叔十分認真執勤,不辭勞苦地給一排車都貼了罰單,兩人過去時,滿大街的黃色小紙條迎風飄揚,仿佛新版《黃手絹》。

最慘的是穆漁那輛車的罰單被粘得出奇的緊,導致穆漁總站在街邊刮了半天的不幹膠。

穆漁回憶了一下慘痛經歷,随後嘆氣道:“算了,就當停車費交給交警大隊了。”

“……”

車子穿街走巷,在一處夜市口停下,季辰昊這次有經驗了,把西裝外套脫下放在了車上。穆漁贊許道:“你這樣身材也巨好……真的。”

他帶着季辰昊上了一輛“公交車”。公交車內經過了改裝,一個個小桌子整齊排開,這是一家小火鍋店。

“有些報廢的公交車會被人買走作為夜市餐車用……”穆漁左顧右盼地找位置,然後拉着季辰昊在靠窗的桌邊坐下,“當然大部分會直接進行報廢處理。”

他拿過菜單,撐着下巴,眼神溫和而晶亮:“托我一些朋友打聽了一下……公交車一般十年左右會報廢,時間不算特別長……但是有的比較有價值——比如說這個城市的第一批自有公交車可能會被好好保存起來,經過改裝成為飯館或者別的……我找了一個星期,終于在這裏找到了。所幸的是我運氣很好,季少運氣也很好。”

季辰昊一開始沒有聽懂他在說什麽,一直到最後忽然靈光一閃,腦中幾乎因為那個可能性刺激得暈眩。他甚至茫然有了一種近鄉情怯的情感,顫抖着手指,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低頭去看桌子旁邊的車壁。

“這種油畫顏料不用松節油和溶劑處理是洗不掉的。”穆漁笑道,“你小時候真可愛。”

車壁上是那個看起來端莊持重卻總是出人意表的大家閨秀,罰款50塊留下的塗鴉。歲月的年久終究使得顏色剝落了不少,但由于油畫顏料的特性,還是可以依稀辨認,那是一個安心地,恬靜地,睡在母親膝頭的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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