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那夜,沈惜言做了個奇怪的夢。

他夢見九爺拉着他的手腕,把他牽進一間燈影搖曳的屋子,脫了衣服給他看疤。但彼時光線太過昏暗,隔得遠了壓根看不清。

九爺大馬金刀坐在凳子上,看他的目光直白又缱绻。九爺一句話沒說,只是沖他勾了勾手指,他便像遭到蠱惑一般踩着紊亂的心跳急急地湊過去瞧……

可他眼前依舊是朦朦胧胧的,從頭發絲到腳尖都被趙萬鈞的體溫和呼吸包圍着,随那健壯赤裸的胸膛一同浮浮沉沉。

若有似無的煙草氣息和依稀的玫瑰香糾纏起來,令他沉沉入睡,卻無法安眠。

然而醒來之後,他卻怎麽也回想不起那些傷疤的形狀了,甚至記不清幹了些什麽,只記得讓他面紅耳赤的心跳和溫度,還有趙九爺勾着壞笑的俊逸臉龐……

自那日中午突降暴雨之後,又接連下了兩三場雷雨,烏雲都快把房檐壓塌了,天井下的三色繡球花也被打得七零八落,看上去凄凄慘慘,泥濘中又透着一股子倔強的野性。

沈惜言趴在窗臺上,百無聊賴地觀雨,想着那個水果攤主的小女兒想去什麽什剎海看水的願望怕是可以實現了。

人家小姑娘至少還有個盼頭,可他沈大少呢?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連個合适逗悶子的地方都找不到,再這樣下去,他非得要發黴不可。

這時,小玉敲門:“沈小爺,太太親手給您炖了烏雞湯,要我來說一聲,晚些時候就可以下來喝了。”

“知道了,先替我謝謝嚴夫人。”

嚴夫人是南昌人,煨湯是拿手絕活,這兩日幾乎天天變着花樣給沈惜言做,昨兒個豬蹄湯,今兒個烏雞湯,連嚴書橋都醋了,覺得媽媽偏心,可沈惜言卻總也品不出味道來。

他心裏還惦記着那日的牛肉面呢,以至于其他美味都食之無味了起來。

他之後其實又一個人去過一次,只是看到那座無虛席人擠人的景象之後,便意興闌珊地打道回府了,沒有九爺,他甚至連門都不想擠進去。

他望着屋檐上嘩啦啦的積水,腦海中浮現出那個高大的身影,默默嘆了口氣。

沈惜言已經四天沒見過趙萬鈞了,也沒有關于他的一點音訊,就好像他們之間的交集自那日分別就已然結束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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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九爺在面館說的“随叫随到”,應該也只是随口一句的客套話吧。

沈惜言心情略微低落地伸了個懶腰,喊來小玉,要她把後院的涼亭收拾一下。

嚴書橋前天被嚴老爺下了死命令,這半個月每日下學都要去書局報道,沈惜言一個人閑在家裏無聊,便經常坐在雨幕的涼亭下讀書寫字,就是那個幾天前曾與趙萬鈞對坐飲茶的地方,這樣倒也能挨過一個個難耐的雨天。

嚴家兄弟倆怕沈惜言悶得慌,從書局給他搬了一堆書回來,他最近在讀的是英文版的《外國詩歌選》,用鋼筆抄寫了許多英文詩歌,他的花體英文是連他的英文老師貝克夫人都稱贊不絕的,在國外甚至被同學拿去當字帖臨摹。

寫罷一首十四行詩,沈惜言撐着下巴自我欣賞了片刻,便兀自發起呆來。他是個表現欲望極強的人,有什麽好東西,都想着若是能展示給人看就好了,只可惜九爺八成看不懂英文。

沈惜言敲了敲腦袋,怎麽又想起他來啦?

然而最讓他心驚的還在後面,在那首描繪仲夏夜羅曼蒂克的十四行詩末尾,已然綴滿了九爺的大名……

又過了兩日,天氣甫一放晴,就有勤務兵過來給沈惜言傳話,說九爺邀他明日傍晚去香園聽戲,他心髒都跳到嗓子眼了,硬是抓着小兵确認了三遍才放人離開。

打那一刻起,沈惜言整個人就像随太陽一塊兒複活了似的,走路都帶風,盡管他對聽京戲毫無興趣。

翌日下午,沈惜言把自己關在房裏,一連試了兩三套衣服,才終于選了身正式點兒的西裝馬甲,他對着鏡子戴上領結,頭發一根一根往後梳得整整齊齊,噴了點國外帶回來的香水,最後再往口袋插朵玫瑰點睛,俨然一個優雅俊俏的貴公子。

下樓的時候,沈惜言在客廳撞見嚴運,他正坐在沙發上看賬目。

“嚴大哥好,您這麽早就從書局回來了?”

看到沈惜言,嚴書運嚴肅的臉上立刻換上和藹的神情,他摘下眼鏡道:“我聽書橋說你喜歡玫瑰,今日就讓人去花市訂了些新鮮的盆栽,所以回來得早些,那花匠以前可是在紫禁城裏邊給皇帝老兒種過花的,保準你喜歡。”

沈惜言瞪大眼:“大哥給我訂花了?”

嚴書運站起身,拍着沈惜言的肩頭笑道:“你生在南方,又打外國回來,在北平想必一時半會兒也住不習慣,平日有什麽衣食住行的需求,盡管跟我講。你可甭指望書橋這孩子,他貪玩忘性大,自個兒都照顧不來,指不定怎麽怠慢你呢。”

“怎麽會?是我多有叨擾才對。”

嚴書運身為長子,比嚴書橋長了十幾歲,和他爸一樣平時都是大忙人,沈惜言在嚴家呆了半月有餘,同嚴書運往來次數屈指可數。有道是長兄如父,嚴書橋有些怵大哥,他自然也就跟着一塊兒怵了。

這會兒嚴書運突然如此熱絡,他實在有些驚訝。

嚴書運上下打量了一番沈惜言:“捯饬這麽好,要出門去?”

“九爺邀我聽京戲。”

“喲,那可得替我向九爺問聲好了。”嚴書運臉上頓時浮起喜色,說着還拱手作了一揖。

約的是酉時,沈惜言提前了小半個鐘頭出門。

他還道要早點出來等着,以免誤了九爺的時間,誰成想剛一走到大門口,就看到九爺抱胸靠在車門旁。

他今日居然脫下軍服換了長衫,領口和袖口都繡着做工精細的金色雲紋,有仙鶴駕于其上,或仰頸騰飛,或垂首睥睨,根根翎羽纖毫畢現,氣場之非凡,身份之尊貴,都讓人挪不開眼。

一見趙萬鈞,沈惜言便如隔三秋般推開大門,快步向他走去,眼角眉梢都飛起了喜色,蕩漾在晚霞之中染得面若桃花。

“九爺!”沈惜言壓根不知自己這聲脆生生的呼喚有多麽急迫。

“怎麽了這是?又受委屈了?”趙萬鈞立刻低頭瞧着眼前人粉撲撲的臉,只當小少爺又遇上了什麽麻煩。

沈惜言眨眨眼,一頭霧水道:“沒有啊,這兩天被嚴夫人整日好吃好喝地喂着,除了下雨天有些無聊,沒別的不好了。”

“沒有就好。”趙萬鈞打開車門,在沈惜言耳邊說,“沈少爺,請上車吧。”

沈惜言及時縮了脖子,也沒能擋住那溫柔又霸道的氣息鑽進衣領,還帶着剃須膏的清香,他臉上一熱,迅速俯身鑽進車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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