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走吧,咱上那邊坐着去。”趙萬鈞依舊攬着沈惜言的腰,把他帶到了整個座席視野最好的包廂,也就是趙萬鈞的“專座”。

掀起珠簾的時候,沈惜言下意識回頭看了眼陳榆林,對方也正饒有興趣地盯着他,見他看過來了,便從胡子後面出個略顯猙獰的呲牙笑來,吓得他趕緊收回目光。

沈惜言“哼”了一聲:“你們一點兒都不像。”

“我們是插香的兄弟,自然不像。”

沈惜言自言自語般的嘟哝:“我當然知道你們不是親生的。”

他還以為九爺會跟他好好說道說道關于他二哥的事,然而九爺卻對此完全不提只字。

也對,他與九爺只是萍水相逢的交情,非親非故,人家二哥的事,為何要說給他聽呢?

夥計往桌上擺好瓜果茶點,趙萬鈞撩了一下長衫下擺,在太師椅上落了座,他端起瓷盞,用杯蓋撥開茶葉品了一口,手指上的祖母綠在葳蕤的燈火裏生着銳利耀眼的光,一如他刀刻般的眉眼。

這兒是上席,四周皆是顯貴,有高談闊論的錦衣爺們兒,也有穿着上等旗袍的闊太太,還有摟着小妾歪在椅上調情起膩的老爺,整個一片上流百态,沈惜言粗粗看了看,全都不及趙萬鈞有派頭。

香園的名角青鳶有個習慣,正式演出之前要先唱上幾句起範兒,他甫一登臺開腔,觀衆便陣陣叫好。

沈惜言瞥了眼趙萬鈞,發現對方正面露贊許地鼓掌,沈惜言跟着拍了兩下巴掌,在快活的氣氛中扯着唇角,卻因碰到手上的痛處實在笑不出來。

有道是腔好唱,味兒難磨,青鳶的嗓音不是鳳毛麟角,資質也并非驚為天人,但那戲中的韻味,卻悟得相當之通透。

沈惜言從前沒聽過京戲,倒是在百老彙看過不少五光十色的歌舞劇,他喜愛自由奔放張力十足的表演藝術,與一板一眼的本土戲劇恰恰相反。

不過,無論欣賞與否,他這心思也壓根沒法往聽戲上擱,身旁的人存在感太強了,他幾乎完全控制不住飄向左方的視線,直到第三次悄悄看過去的時候,被趙九爺抓了個正着。

“琴童帶馬把船上,艱難險阻只尋——常——”

京二胡和司鼓掀起連番掌聲,原來臺上唱的是《西廂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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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鬧中,趙萬鈞湊到沈惜言耳邊問:“剛才沒被我二哥吓着吧。”

“沒……”沈惜言目光閃爍,尴尬得有些不好意思正眼看人。

他正準備把通紅的手偷偷縮回去,就被趙萬鈞握住了。

“九爺?”

趙萬鈞看着沈惜言白皙的皮膚上還未退盡的紅指印,皺眉道:“手成這樣了,我瞧了不舒坦,你只管聽戲,我替你揉揉。”

趙萬鈞并沒有等沈惜言表态,直接揉捏了起來,他的指腹幹燥粗糙,那是長年累月被槍磨的,但他的動作卻異常輕柔,就這麽恰到好處地一摩挲,所有的痛都奇妙地化開了。

沈惜言渾身僵硬,愣愣地盯着趙萬鈞輪廓分明的側臉,匆忙回神的時候,臺上正唱到“似這等俏佳人世間難再”。

趙萬鈞一邊替他揉手,一邊注視臺上,跟着哼唱:“庸脂俗粉多如海,好一朵幽蘭在空谷開。”

趙萬鈞的聲音本就醇厚,那刻意拖長的低沉尾調如漣漪般一陣一陣蕩入沈惜言耳中,随之而來的酥麻瞬間瓦解了他脊背的僵直。

他終于軟軟地靠向椅背,有了點聽戲該有的模樣。

九爺唱的那句還在他腦中盤旋,他拒絕去思考九爺唱的“幽蘭”會是誰,只能數着自己突兀的心跳聲,仿佛陷入了一個難堪的窘境。

心中那個帶着血色的可怕東西好像又隐隐冒頭了,伸出一根尖利的指甲,似要破開心防。

沈惜言默默攥緊衣擺,決心不能再這樣胡思亂想下去,否則非得走火入魔不可,要找些事做才行。

然而他想了許多沒用的爛招,唯獨沒想到最簡單有用的那一個——他只需要把手從趙九爺手裏抽出來就行了。

他早已忘了,他彼時的跌宕與彷徨,都是拜這只強硬的大手所賜。

他像個走投無路的病人一樣開始亂投醫,他在心中瘋狂背詩,像在念清心咒似的,順着那本《外國詩歌選》從歌德念到雪萊,從普希金念到泰戈爾,直到不知不覺默念出那句“世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的距離”……

他背後驚起了一陣白毛汗,斷不敢再往後念下去。

“蘭閨深寂寞,無計度芳春,料得……”

戲臺上的聲音終于還是飄遠了,四周的空氣化作薄霧,慢慢遮了他的眼,堵了他的耳,逼迫着他全身心的感官都投入到右手那一寸皮膚上,他試圖蜷了蜷手指,卻被一下握得更緊。

那一瞬間,趙萬鈞手上爆發出極為霸道的力度,透過他薄薄的皮膚和滾燙的血液,與鼓動的脈搏交織在一起,一分一秒的融合,還摻着點前夜幽夢中的旖旎。

不知何時,四周突然爆發出滿堂彩,他像從觸礁的船上驚醒一般,胸膛起伏,于猛烈的震顫中大口喘起氣來。

臺上的好戲還未散場。

而他剛才卻如同醉酒一樣,在臺下獨自演了出一驚一乍的瘋戲,還好觀衆只有他自己。

沈惜言神色緊張地偷看了趙九爺一眼,對方正唇角含笑地望着臺上,看起來像是聽戲聽得入迷。

瞧瞧,自作多情了不是?人家壓根就沒有關注他。

他順着趙萬鈞的目光看過去,臺上的青鳶身段曼妙,花腔婉轉,被觀衆簇擁着恍若衆星拱月,的确是空谷幽蘭般的人物。

他縮回目光,胡亂灌了一口桌上的茶水,尖銳的苦澀毫無防備地瞬間漫入嘴裏,刺得他眼眶一酸,心中也莫名跟着酸了起來。

“哎,這是我的茶。”

沈惜言一愣,這才發現自己拿錯了杯子,他連聲道歉:“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弄髒的。”

“什麽髒不髒的,我是怕你喝不慣這麽苦的。”

眼前的小少爺像只被人發現做了錯事的小梅花鹿,慌張的小蹄子噌噌蹬上了趙九爺心頭,臉上還泛着可疑的緋紅。

九爺心都化了,又歡喜又無奈,只能裝作沒看見,不動聲色地傾身執起沈惜言的手腕,就着他手上的茶杯飲了一口,還刻意轉到他嘴唇碰過的那一邊,也不管他瞪大的雙眼。

“你看,真不嫌棄你。”

沈惜言放下茶杯,臉頰還在發熱:“你也不必如此,我信的。”

他是獨子,什麽東西都是獨一份,又在國外多年習慣了分餐制,在他看來,與人共用餐具是十分唐突的行為,沒想到九爺非但不生氣,還反過來安慰他。

趙萬鈞問他:“嘴裏苦嗎?”

他誠實地點點頭:“苦。”

趙萬鈞勾唇一笑:“來,張嘴。”

他想也沒想,就聽話地張開了嘴。

一粒硬物從趙萬鈞指尖落入他的口中,他吮吸了一下。

甜的,是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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