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周見善和肖佳都震驚了,張着嘴,面面相觑。
怎麽會這樣?突然間就懷孕七個月了!!?
按時間算,雨眠五一來A市找王春水玩,姐妹倆一起呆了好幾天,那個時候她就已經懷孕三個月了,可從頭至尾沒表現出什麽奇怪反應,王春水只說,她怎麽變胖了。
對,“變胖了”,周見善回家前一晚,聽到王春水給雨眠打電話,其中有一句也是,雨眠怎麽又變胖了。
其實這件事早就有跡可循,但從沒有人往那個方面想過,包括王春水自己,因為在她的話裏,雨眠從來都是個老實可愛又聽話的妹妹……
電話裏,王春水邊哭邊說,雨眠交的那個男朋友根本不是什麽正經人,是她同學的哥哥,今年都已經23歲,還是個整日游手好閑的混子。
其實雨眠在快放暑假那會兒,自己就有點預感了,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懷孕了,不敢和別人說,家人尤甚,也不知道有驗孕棒這個東西,更不敢去醫院檢查。
整個暑假雨眠借口在外面打工,實際上是在她男朋友租的房子裏待着,直到姐姐王春水回來。
兩人見面那天,王春水只覺得妹妹奇怪,但也沒敢往深想,兩人在KFC時有個小屁孩從身後沖出來,一頭撞在雨眠腰上,雨眠下意識地一手撐着腰,一手捂着肚子,憤怒地看着那小屁孩。
看到這個動作,王春水要是還沒反應過來,那就是真的傻了。
她當即點的餐也不要了,拉着王雨眠的手就往外走,王雨眠也慌了神,即使姐姐沒開口,她也知道這是要去哪,她一邊抵抗一邊哭喊,姐姐,我不要去醫院。
好像只要不去醫院,就無事發生。
最後王春水拿着兼職存下來的錢帶王雨眠到醫院檢查,懷孕七個月,胎兒已經成型,不能做引産手術。
那天下午,王雨眠拿着報告單抽噎,王春水蹲在地上抱頭痛哭,直到天黑了、嗓子啞了、再也哭不出聲音了。
她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那個高高興興告訴她自己做了班幹部的妹妹,說好以後要一起去省城生活,然後再一起安家的妹妹,她想一定會有一個平凡但安穩的的未來的妹妹……
王春水搖着王雨眠的肩膀,問她為什麽不跟自己說,為什麽不去醫院!
王雨眠只低頭哭,她說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懷孕了,她說她害怕,不敢跟她說,怕她會罵她。
那一剎,王春水只覺得風好淩厲,像巴掌一樣扇在自己臉上,然後摁着她的頭,往地上撞得頭破血流。
雖然雨眠沒有孕吐這項反應,但總會不來姨媽吧,她居然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懷孕了?
無端端地,她想起寝室裏一起去跨年那天,她知道雨眠談戀愛,那時候梁令跟她說,要告訴雨眠,保護好自己,如果有性行為一定要戴套。
她當時還想,怎麽可能呢,雨眠那麽乖,怎麽會做這種事?就算真的真的發生了什麽,雨眠已經這麽大了,不必她說,有些東西她總該是知道的吧?
小的時候,爸媽對她們倆姐妹管得嚴,不準她們和班上男同學走得近,寒暑假大都呆在船上,不準她們和同學去玩。陪她們長大的,只有大海,大海好寬好闊,也好孤獨。
後來逐漸長大,爸媽又開始耳提面命的不準早戀,說如果發現就要打斷腿。“早戀”已經如此嚴重,更別提性教育,諱莫如深,電視裏出現親熱畫面都會馬上被關掉。
再長大一些,她成績比較好,考上了高中,學的理科。老師非常嚴肅且正正經經的教了人體構造,身邊男同學也會讨論這些,雖算不上光明正大,但也絕對沒有藏着掖着。
她那時候心想,哦,原來就是這麽回事。
她以為她知道,她身邊的同學知道,就全世界的人都該知道。
還記得快上高三那個暑假,跟着爸媽去大姨家吃飯,大姨家有臺閑置很久的電腦,雨眠那時候剛上中專,學會了電腦,新奇的玩了一個多小時。
吃完飯,她閑着沒事也逛到電腦前,看到搜索記錄裏有這麽一條:一男一女在床上的視頻。
這條記錄很靠前,接着的上一條還是網頁小游戲,毫無疑問,這是雨眠搜的。
她記得自己當時,只覺得又好笑又羞澀。原來妹妹也到了想了解男女之間那些事的年紀,但居然不知道這叫“做.愛”。
但也只是笑了那一下,然後就過去了,她想,雨眠總會知道的。
可現實就是:
從始至終,都是她自己在想。
從始至終,都沒有人給那個羞澀又懵懂的青春期女孩大大方方上過一堂名叫“性教育”的課。
王春水沒有回學校,她自己給教務科老師打電話說家裏有事,請了一個星期的假。
那一個星期裏,她帶着死活不肯回家的王雨眠回了家。看到王雨眠的大肚子,王媽媽當場哭暈了過去,王爸爸揚手一巴掌扇在她臉上,也哭了,然後指着同樣在哭的王雨眠,罵她不自尊自愛,罵她給王家丢臉了。
王春水超出尋常的冷靜,她想讓雨眠把孩子生下來以後丢給男方,然後一刀兩斷,繼續學業。
王爸王媽罵她不現實,這小地方一傳十十傳百,王雨眠的事早晚會被傳得人盡皆知,那時候還怎麽嫁人?
反正她中專也快畢業了,畢業就去打工,早晚要嫁人,不如現在就嫁過去得了。
王春水說想去報警,被王爸爸扇了一巴掌,罵她:“你還想不想要我們王家在村裏活下去了!你想鬧得你妹妹去死嗎!”
然後第二天,王家一大家子沖到男方家裏去,名義上是“要個說法”,實則是敲定嫁娶細則。
男方家姓張,家裏住在鎮上,一兒一女,有車有房。
王雨眠的男朋友叫張叢文,23歲,穿着件松松垮垮的潮牌T恤,長得像個瘦猴,但在他渾身二流子氣質的加持下,放在小鎮上從未見過世面的青春期少女眼裏,這就是清瘦、痞帥。
但見過了孟庭和陸開來那種與生俱來的貴公子哥,唐隽那種清朗的學霸帥哥,再看張叢文,撲面而來的土味讓人想要退避三舍。
大人們在書房裏談事,王家兩姐妹和張家兩兄妹坐在客廳,張叢文家裏有點小錢,不大瞧得起王家,招待也很輕慢,一來就跟王雨眠動手動腳。
王雨眠顯然很吃他這套,默默羞紅了臉。
王春水只覺得心血翻湧,她霍然起身,走到張叢文面前,猝不及防地給了他一巴掌。
力道之大,張叢文拍桌而起,指着王春水:“你他媽想要幹什麽?”
王春水拿起桌上的水果刀指在他腹部,稍用了點力往下戳,直視張叢文:“強.奸犯,你他媽手腳放尊重點。”
為什麽說是強.奸犯?因為王雨眠哭的時候說,那天晚上,張叢文非要脫她的衣服,她反抗了,但他說,如果不答應,就分手。
王雨眠趕緊起身将姐姐和男朋友拉開,一面安撫男朋友,一面用略帶責怪的眼神看着姐姐,好像在怪她多管閑事,畢竟他們孩子都要生了、結婚也是板上釘釘,姐姐這個時候打張叢文的臉,無異于是破壞他們的感情。
王春水只覺得自己窒息得頭暈目眩。
吃完晚飯離開張家,王爸爸雖然還黑着臉,但态度已經好了很多很多。
因為知道王春水只請了一個星期假,為了遷就她的時間,訂婚宴就設在她離開的前一天。
只有張、王兩家重要的親戚出席了,大家一看到王雨眠的大肚子,皆是心照不宣。
又是一番推杯換盞,在那些祝福聲裏,王春水差點都覺得,雨眠是風光大嫁了。
是嗎?不是。
因為要生孩子,最後這一學年不能再去上學,雨眠生完孩子自己也不想去上學,中專畢業證拿不到了,只有初中文憑。
因為已經懷孕,婆家的彩禮錢砍半了,反正她不嫁也得嫁。
因為才十七歲,還在讀書,居然把肚子搞大了,想來不是什麽好女孩,張家親戚看她的眼神也輕視怠慢了。
那天晚上,姐妹倆久違的躺在一張床上。
王雨眠手搭在肚皮上,臉上露出塵埃落定的笑:“姐,謝謝你當初非要把我帶回來。”
如果不回來,她還指不定怎麽着急上火,不敢回來呢。
現在一回來,什麽都安排妥當了,也不用再燒心燒肺的煩了。
王春水卻笑不出來:“雨眠,我只是覺得,你不該就這樣過。”
至少,也去把書讀完啊。
王雨眠不那麽覺得:“姐,我拿的中專文憑和初中文憑哪有什麽區別,不都是打工。再說了,我早晚都要嫁人的,嫁給張叢文也挺好,我很喜歡他,他家又有錢,嫁出去了,爸媽就再也管不着我了。”
說完,她又轉頭,自然沒錯過姐姐滿臉的不贊同。
終身大事定下來,再加上又懷着孩子,王雨眠的心早已經不自知的偏了。
今晚忍受了一晚上似有若無的輕蔑的目光,到王春水這,她終于忍不住炸了:“姐,你是覺得自己上完大學就了不起了,看我現在就像是失足少女是嗎?可是,你又好到哪裏去呢?你雖然上了大學,但成績那麽差,省城也不是什麽大地方,最終也只能随随便便找份工作,應付應付過一生,說不定、說不定你以後找的老公還沒有張叢文家有錢呢!”
最親近的人,才最懂如何刀刀刺準對方的痛處。
王春水平躺着,眼淚順着太陽穴往兩邊滑落,王雨眠自覺失言,翻身背對着她,悶聲不說話了。
靜默了不知道多久,兩人都沒睡着,王雨眠悄聲道歉:“姐,對不起,我剛剛是瞎說的,你別忘心裏去。”
王春水哽着喉嚨:“好。”
正如王雨眠所說,照她自己目前的學習狀況來看,哪怕她上完大學,也就是應付應付過完一生,甚至可能混得還不如早早嫁人的王雨眠。
如果這是她生活注定有的軌跡,她們是一起長大的姐妹,面對同一條路,為什麽她會有這麽南轅北轍的想法呢?
王春水想了很久,如果非要找一個原因,那她覺得,應該是“教育”。
教育讓她有了更多的選擇、更多的看法,卻也讓她有了更多的迷茫、更多的痛苦。
如果不再接受教育,會不會不再有這種思想和現實割裂的迷茫和痛苦?她的高中學歷足以回小鎮考個公務員,安安心心、快快樂樂的活在小鎮的圈子裏,她就能平靜的接受家人這幾天做出的所有決定,平靜的接受自己不知道從村裏哪個姑娘身上複制過來的未來,并認為其合情合理,她就不會感到這麽痛苦。
可是她已經接受教育了,那是再也無法從她腦子裏挖走的東西,她做不到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晚夏,後半夜,王春水躺在床上,感受到無邊涼意。
她被生活馴化的太好太好,至少活到現在,從未想過要反抗些什麽。
在這樣一個涼夜裏,她突然覺得害怕,可能是怕自己未來混得真的不如妹妹,也可能是在害怕,原來她從前一眼就能看到頭的、平凡且平庸的生活,她以為是她自己選擇出來的,其實是命運早就參照過她周圍的人後,給她訂好的軌跡。
這軌跡和雨眠的或許有些偏差,但大體相同;和她碌碌半生的媽媽或許有些偏差,但□□不離十。
她想要反抗,可她拿什麽反抗?
她長得不算漂亮,性格不算出挑,沒有一技之長……她還有什麽?
她想到了教育。
是教育給了她觀察自己、觀察周圍世界的一面鏡子,她也可以打碎這面鏡子,使之成為武器。
王春水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和“讀書改變命運”聯系起來。
還是在這麽個荒誕怪異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