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再見
端午節前一天,房東老爺爺出事了,看魚塘的時候不小心絆了一跤,跌進水裏,右大腿骨折,還摔斷了兩根肋骨。好在魚塘邊上的稻田裏有很多幹活的,七手八腳把人救起來,很快送到鎮子上的醫院去。
房東老奶奶急壞了,兩只眼睛哭得腫起來,只剩一條縫。她想去醫院看老伴兒,可是腿腳不太靈便,根本走不了遠路。兒子兒媳都不在家,鄰裏又在農忙顧不上,錢露看不下去了,能幫忙她總是要幫的。
天不亮她就跑到前頭村裏,第三排大屋,中間那戶,她記得那個叫柱子的青年說的他家在那裏,他家有輛三輪車。
柱子早晨起來開大門,看到錢露吓了一跳,錢露遞給他二十塊錢,讓他幫忙用三輪車将老奶奶送到鎮子上的醫院去。
柱子好像剛洗完臉,頭發濕漉漉的,臉上也挂滿水珠,他看看手裏的錢,又塞還給錢露,拉起短褂下擺擦了把臉上的水,道:“你先回去吧,我吃了飯趕忙就過去!”
錢露點了點頭,也沒再多說什麽。
回到住處,小孫子正趴在門檻上嚎啕大哭,老奶奶坐在他旁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拍打着,卻是沒有心力再去哄他了。
将小娃抱起來哄着,錢露問老奶奶有沒有他兒子的電話號碼,還是讓他回來一趟比較好。
老奶奶顫着嘴角猶豫了一會兒,估計是怕耽誤兒子兒媳在外面打工掙錢,來回一趟也不容易。猶豫了半晌,最後她還是同意了,回屋從炕席底下摸出一張泛黃的皺皺巴巴的紙條,上面記着一串電話號碼。
等了沒多會兒,柱子來了,蹬着三輪車載着老奶奶、小孫子和錢露仨人,一路上颠簸了近兩個小時才到醫院。
說是醫院,但是裏面各種醫療設施都很陳舊,醫生護士也沒幾個人影,到處都是亂糟糟的。
終于找到老爺爺,正躺在樓道裏臨時多加的病床上,身上綁着夾板繃帶,疼得直哼哼。老奶奶頓時又哭了,直念叨着遭罪呀。
醫生一看家屬來了,連聲地催着讓交醫藥費,錢露幫忙代交了錢,然後跑到外面去找了個小商店打電話。
房東老兩口的兒子倒是挺孝順的,一聽老爺子受傷了,連忙就答應着往回趕,也沒忘了跟錢露道謝。
第三天,人家當兒子的回來了,還租了一輛面包車,要把他爹拉到城裏醫院去做手術,因為老爺爺大腿骨折要加鋼板,鎮子上這個小診所根本辦不了。
回家收拾了東西,一家子人又急匆匆地走了,将家裏暫時拜托給錢露照看,反正不過空蕩蕩的兩層小磚樓,也不怕她這個外人惦記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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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就很清靜的院子,這下更空了,就剩錢露一個人。
午牆下邊有黃泥磚壘砌的爐竈,錢露撿了些柴火,每天用小鍋煮米粥喝。
她一塊一塊地填柴,這一塊差不多全燒完了才填下一塊,于是一鍋粥一熬就是一上午,添把米再一熬就是一下午,一天就這麽過去了。
不知道喝了多少天米粥,錢露感覺自己病怏怏的,沒什麽力氣。可能是沒吃什麽有營養的東西,也可能是因為天氣漸漸熱起來了,太陽曬得人發懶。
一天到晚什麽都不做,什麽都不說,倚着牆一坐就是一天,她确實是越來越懶了。
剛開始的時候,柱子還來找過她幾次,說要帶她出去玩。
錢露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搖頭拒絕了。
次數多了,柱子嘟囔着說她真古怪,然後也不再來了。
古怪嗎?
錢露忍不住自嘲地笑,笑出了眼淚。
這天早晨起來煮粥,家裏沒米了,她怔愣了幾分鐘,然後嘆了口氣。
洗了把臉拾掇一下,将頭發紮起來,總算看着精神了幾分。帶上錢包,她鎖上大門上街了。
走了長長的路,到鎮上已經快到中午了,白花花的太陽曬在頭頂上,曬得人頭暈眼花,也可能是餓的。
路邊的小飯館都到了飯點兒,各種飯菜香味兒飄了滿街,錢露也忍不住流口水,這麽多天來第一次有了食欲,迫切地想吃點鹹辣刺激的東西。
随便進了一家看着順眼的小飯館,她要了一碗油潑面,又要了一盤辣子雞,辣乎乎香噴噴的口感,她吃得滿頭大汗。
吃過飯從店裏出來,她本來想去買米的,結果看到路對面有家網吧,然後她就站在那裏拔不動腿了。考慮了幾分鐘,她進了網吧。
沒帶身份證,上網每小時三塊錢,有身份證的話兩塊就夠了。
錢露讓網管開了臺機子,剛在椅子上坐下,摸到涼冰冰的鼠标,她的心髒就忽然撲通撲通劇烈地跳動起來。
不一會兒,屏幕亮了,WINDOWS XP的經典桌面,瞬間感覺恍如隔世。
錢露握着鼠标坐在那裏,不知道幹什麽好了。
良久,她點開QQ,輸入賬號和密碼。
機器反應很慢,好半天才顯示出來界面,然後右下角那只小企鵝就歡快地跳動起來,顯示有很多消息。錢露一個個點開來看,大多數都是一些群消息,之前在設計院的時候加過很多建築設計交流群,她都忘了退。然後還有好幾個人的消息,牛燕燕問她在哪兒,說想她了,問她是不是換號了,為什麽一直不接電話;李帆問她找到新工作了沒,說楊瑀已經辭職了,問她要不要考慮重新回設計院;表妹蘭蘭問她去哪了,家裏都急瘋了,說她姥姥和媽媽都很想她,叫她看到了就趕緊回家……
很多很多的留言,都是近期的,估計之前也有,只是系統沒給保存下來。錢露慢慢地看着,然後眼睛就酸了,心裏五味雜陳。
原來還是有很多人會想她的,只是程钰不想她而已,他依舊沒跟她說過任何一句話。
看完留言再看郵箱,裏面堆滿了垃圾郵件,剛想關掉,忽然她看到中間有一封是李小菲發來的。
點開郵件,原來是李小菲群發的郵件,宿舍裏的姑娘們一人一份。再往下拉,瞬間屏幕上鋪開一張碩大的雙人照,李小菲和馮堯頭挨着頭靠在一起,笑得比蜜還甜,背景好像是九寨溝的亮麗風景。
錢露驚訝壞了,連忙看下面的文字,只見李小菲寫道:當當當當~~~~~妞兒們,爺做到了!馮堯他現在是我的未婚夫,我們訂婚了!哈哈!爺就說嘛,這世上就沒有本宮做不到的事!你們幾個都快攢紅包,等着來喝喜酒!誰敢不來咱就絕交,嗯哼!時間是今年農歷八月二十六中午,地點在淩波大酒店,爺到時候點名,都不準遲到啊,誰遲到誰罰酒!對了!最後特別感謝小露子!我會永遠都記得你跟我說的話:“你喜歡他,那就努力變得更好更好,發光發亮,讓他看到你的存在!而不是這樣自暴自棄堕落下去!就算賠上自己的青春,賠上自己的學業,賠上自己的所有,他也不會愧疚任何一點!因為現在的他根本沒把你放在心裏!”小露子,是你這些話罵醒了我,也是你這些話,才讓我一直有勇氣堅持下去。現在我收獲了,我得到了我想要的,謝謝你!也希望你能收獲自己想要的,與你,與妞兒們一起共勉!愛你們!
錢露看哭了,一邊哭一邊又忍不住笑了,真心地祝福李小菲,那個可愛的姑娘終于達成了心願。抹幹淨眼淚,她點開程钰的頭像,灰色的,他不在線,也許是在線,但是他隐身了。
心裏空落落的,又好像是滿盈盈,她看着程钰的頭像,想說點什麽,又不知能說什麽,一顆心輕飄飄的,落不到實處。
怔怔地發了半天呆,她咬着嘴唇,點開對話框,發過去兩個字——在嗎
沒有反應。
一直都沒有反應。
錢露盯着那兩個字,淚水又一次模糊了眼睛。
也許他真的不在線吧。
也許他在線,只是再也不想和她說話了。
關了電腦,錢露走出網吧,外面變天了,黑壓壓的雲層,風很大。
有種滿天風雨下西樓的感覺。
回家的路上下雨了,她淋了一路,然後發燒了。
家裏沒有藥,她自己煮了一碗姜湯喝了,效果不大。
渾身發冷,她脫下淋得透濕的衣服,想找厚一點的幹衣服換上。
不知道是不是發燒燒壞了腦子,總覺得手腳動作有些不協調,她想把旅行箱的拉鏈拉開,可是拉了好幾次都沒拉動。忽然她就生氣了,跳起來對着箱子又捶又打,手指不知道刮到哪裏,刷地一下刮出一道長長的血口子。
鮮紅的血液滴答滴答落到沾滿灰塵的水泥地面上,都說十指連心,可她卻一點都沒感覺到疼痛。将流血的手指塞到嘴裏吮着,錢露坐在地上,莫名的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将到後半夜了,窗外的大雨下得嘩啦啦響,好像整個世界都淹沒在大雨中。錢露渾身冷得難受,又開始折騰那只行李箱,原來是有個衣服絞進拉鏈裏面去了,所以怎麽都拉不動。忽然就發了狠勁兒,錢露又撕又咬,愣生生将那箱子給掙開了,叮當一聲響,拉鏈頭掉了下來,讓她扯壞了。纏在拉鎖裏面的是一條淺藍色的棉布襯衣,也被她扯出一道口子,都是這破衣服惹得禍!要不是它,箱子怎麽會拉不開!要不是它,她怎麽會把拉鏈扯壞!
一瞬間滿腔的憤怒齊湧上來,似乎所有的壞事都是因為那個藍襯衣引起的,錢露很生氣,怒不可遏地撕扯着那件衣服,一條一條地扯成碎布,都怪它!太可恨了!
棉布本就不結實,不一會兒就被她扯得七零八落不成樣了,“哧啦”“哧啦”的撕扯聲刺激着人的神經,仿佛有種異常痛快的發洩的感覺。錢露越扯越興奮,咬牙切齒地撕扯着魔怔了一樣,“哧啦”又一聲,連胸前的布兜都被她扯碎了,一個白色的紙團咕嚕嚕滾出來,停到她身前不遠處。
錢露怔了一下,探着身,把那個紙團撿起來。借着昏黃的燈光,她把那個紙團打開來看,只見那紙皺巴巴的泛黃發舊,還是用膠帶拼湊粘起來的,上面寫着很多字:
“今天,我有一個夢想。我夢想有一天,你看我的目光能夠有所轉變,盡管你現在仍然離我很遠,隔着四排課桌和一條走廊的距離,但有朝一日,那時的你将能與我齊頭并肩,攜手共進。
今天,我有一個夢想。
我夢想有一天,幽谷上升,高山下降;坎坷曲折之路成坦途,陽光披露,滿照你我之間。
這就是我的希望。我懷着這種信念堅守在離你不遠的地方。有了這個信念,我将能從絕望之嶺劈出一塊希望之石。有了這個信念,我将能把周圍所有的置疑聲,改變成一只洋溢着溫情的優美樂曲。
有了這個信念,我将能和你一起學習,一起努力,一起奮鬥,一起追尋,一起踏上未來征途。因為我知道,終有一天,我們會是幸福的。”
……
那是程钰傳給她的紙條,在高二那年的語文課上。
曾經在她發病的時候撕了又在清醒的時候粘起來,曾經一度再也找不見了,如今兜兜轉轉,又出現在她眼前。
這就是命運嗎?
那程钰呢,她也把他弄丢了,還能不能回來她身邊?
忽然間發瘋一般哭起來,錢露胡亂找衣服穿上,連傘都沒打就沖進了潑天的雨幕中。
她要去鎮上,她要去網吧,她要去看看程钰回複她了沒,她要去找他回來。
那是她的程钰,那是她深愛的程钰,她都做了什麽?
還得來及嗎,是不是還來得及?
深一腳淺一腳地跑了大半夜,當她像只落湯雞一樣沖進網吧時,裏面打呵欠的人都吓壞了。
網管被驚得不輕,問她幹什麽,她從兜裏掏出早已濕透的錢,說有急事。
網管連忙給她開一臺機子,還給她拿了塊毛巾讓她擦身上的水。
錢露道了聲謝,迫不及待地打開電腦登錄QQ。
漫長的等待,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然後是異常沉默的平靜。
沒有回音。
程钰沒有回她。
錢露的心一寸寸涼了,她不知道該怎麽面對這個結果。
其實她早該想到的,不是嗎?
不甘心。
她不甘心。
她又跑到吧臺前邊要打電話,那一串號碼記在她心裏滾瓜亂熟,就算手機扔了又怎樣?那就像刻在她心裏的一串密碼,随時随地都能擊潰她的所有理智和防線。
“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是空號,請稍後再撥。Sorry,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not existed,please try again later. 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是空號,請稍後再撥……”
錢露握着電話,垂下眼簾,然後她慢慢把話筒放下了,轉身一步步走出網吧。
漫天大雨還在下着,她不知道怎麽回的家,一睡就睡了好幾天。
再醒來時恹恹的,肚子有些餓,躺在那裏很孤單。
撐着身子爬起來,燒了點熱水喝。櫥櫃裏還有些玉米面,她抓上一把,攪了一碗玉米面糊糊喝了。
不想待在家裏了,一個人孤單得可怕。
她将家裏收拾一遍,不需要的東西都扔了,然後收拾齊整,又去了鎮上。
在小飯館吃了可口的雞絲面和鹵牛肉,她又去逛了賣飾品的小超市,買了一只小巧精致的蝴蝶卡子,別在頭發上。
中午的時候天氣很熱,樹蔭下有很多賣西瓜的,錢露撿了個小馬紮坐下,叫賣瓜的大爺切了塊大的抱着吃。西瓜是沙瓤的,汁水多又甜,吃起來特別有滋味。錢露啃完西瓜,撐得肚皮溜圓。
頭頂上撐着綠色的樹蔭,知了在上面沒完沒了地聒噪,不時有小風吹來,細細碎碎的,帶着一絲絲清涼。錢露背靠着樹幹坐在那裏,閉上眼睛,聽到閑着歇晌的人們在那裏聊天說笑,聽到小孩子們打鬧的叫喊聲,還有小女孩在踢沙包,一邊踢一邊數着數,快要到一百了,聽到遠處有火車轟隆隆地駛過,悠長的汽笛聲高亢嘹亮……
你看這世界多美好呀,只有她一個人無所事事。
天那麽藍陽光那麽明媚,可她卻好像生活在冰窖中。
她錯過的太多了。
她做錯的太多。
付了吃西瓜的錢,錢露站起身走了,她想去看看火車。
走了很長的路,終于走到鐵道上,四圍都是郁郁蔥蔥的大山,放眼望去一片鮮綠。
兩條鋼軌像兩條筆直的線,柔順光滑地鋪展在白色石子鋪就的路基上,錢露枕在鐵軌上躺下了,吃得太多,她有些困了。
困了就睡吧,有什麽事醒來再說,如果她還能醒來的話。
再睜開眼,她要跟過去告別,從此以後好好地活。
不再追着那個叫程钰的夢,不再生活在回憶裏。
再見程钰,再見過往。
謝謝你曾經來過我的世界,只是沒能在一起。
謝謝我曾經愛過你,只是安靜得了無聲息。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