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51)
,回頭吩咐了手下一聲。
黎東家雖一時沒有見到三殿下,卻也未受什麽委屈,這邊兒一時送茶一時送水,奉承他比旁人周全很多。些許功夫,黎東家也看出來了,送茶送水總是換人,他見了生面孔總要打點一二。于是,一上午的功夫就出去了小兩百的銀票。
不過,黎東家是不會在意這些小錢的,畢竟他今天是來辦大事的。
直待傍晚,穆安之方抽出空閑見黎東家一面。
程侍郎侍立一畔。
穆安之手邊放着的是程侍郎早先呈上來的玉石商聯名請見書。
小易垂首站在另一側。
胡安黎恭恭敬敬的回禀,“殿下,黎同知到了。”
黎東家知覺氣氛肅穆,有一股說不出的無形的壓力,他未敢擡頭,上前兩步,一撩袍擺,屈膝跪拜,“臣黎東拜見殿下,給殿下請安。”
穆安之揮揮手指,小易高聲道,“起――”
黎東垂頭起身。
穆安之第一句話問的是程侍郎,“這就是你跟本殿提過的黎東家?”
程侍郎也是第一次看到穆安之大擺出排場,不禁愈發恭敬,“是,殿下。”
穆安之屈指敲了敲手邊那份商賈聯名請見書,問黎東,“你是有什麽話想同本殿下說?”
以往口若懸河能對程侍郎都能威逼利誘的黎東,突然失去了以往的伶俐。他心說皇子殿下的威儀果然非同凡響,努力擠出一臉苦相,黎東哭訴,“殿下,小人們冤枉啊!”
黎東哭完這一聲,室內安靜落針可聞,穆安之沒有說話,程侍郎等人自然也不會開口。黎東尴尬的臉都紅了,他吶吶的說,“小人們做生意真的太不容易了。我等并非周家幫兇,實是周家的受害者呀。”
Advertisement
哭完這一句,依舊沒有人說話,黎東撲通跪到地上,深深叩首,“還請殿下為小人們做主。”
繼續靜默片刻,穆安之問,“就是這些事,對嗎?”
“是。”
穆安之轉向程侍郎,“誰說黎東家等人是周家的幫兇了?”
程侍郎立刻自辯,“殿下行不?從未這樣說過,如今也是勒令黎東家等人協助調查。黎東家,本官何曾說過你們是幫兇了?”
黎東家連忙道,“小人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穆安之聲音裏帶着淡淡的不悅。
終于到正題了。黎東家緊張的咽下一口口水,“實是這些年的賬目,許多舊賬已是難尋,今刑部讓我等配合調查,我等也是有心無力。還請殿□□恤小的們。”
“賬目丢了?找不到了?”穆安之問程侍郎,“商賈的賬目丢了怎麽辦?”
程侍郎一般一眼答道,“貨值律中明文規定,所有商事賬目必須保存,一旦丢失,一罪從重。”
穆安之點點頭,“就這樣辦吧。”
黎東登時急出了一腦門子的虛汗,急聲喚道,“殿下!商賈不易!請殿□□恤啊!”“不易可以不做,你們不做有的是人做這生意。”穆安之冷漠的說,“低價購買漏舶玉石賺進大筆銀子時,也沒見你們體恤朝廷。”
他一揮袖,小易高聲宣,“退下!”
黎東冷汗淋漓,不敢再言,躬身退下。
黎東都能活動到穆安之面前來,李玉華那裏也沒少人走人情。
朱閱就卻不過許多生意上朋友的情面,過府請安時,私下和李玉華說,“聽說現在運輸商聯合起來都不肯交賬本,他們各家多少都有些靠山,這案子是殿下親審,這事兒不大不小,我既聽說了,沒有過來回禀娘娘一聲的道理。”
“你的心意,我明白。”李玉華笑道,“你們朱家也是帝都有名的大商賈,雖不經營玉石生意,不見得沒有這方面的朋友。自從玉石案發,你倒沒向我求過情。”
“殿下審案,一向公正嚴明,不會有丁點兒冤枉。有人托我求情,我都婉拒了。”朱閱真誠的說,“倒是有位世交也在玉石案中,求我指點,我不懂這個,還得請娘娘指教。”
李玉華想了想,給了朱閱八個字,“螳臂當車,不自量力。”
朱閱深深一躬,“民女明白了。”
看來這案子三殿下是絕不容情的!
李玉華補充一句,“把那些聯合人的名單給我。”
朱閱心下一凜,“是。”
清風浮動,藤蘿碧綠的葉子簌簌而動。湖邊的水汽帶來一絲涼意。
涼軒竹床上并躺着兩個人,正是消夏的穆安之李玉華。
穆安之一手支着頭,笑道,“不得了,你的消息倒比我還靈通。”
“你那是衙門的消息,我這是民間的消息。”李玉華得意的挑挑眉,枕着穆安之的手臂,“這案子是不是不大好辦?”
“一群烏合之衆,跳梁小醜,沒什麽難辦的。”
“我給你出個主意,”李玉華說,“這打頭的正是何家的掌櫃,何家孫子不正好在刑部當差嗎,讓何家孫子去辦這差事,定能辦下來。”
“何家掌櫃?”
穆安之躺得更靠近了些,伸出一臂攬住李玉華纖細的腰肢,閉上眼眸,嗅着李玉華身上淡淡的薔薇香,“不是黎家嗎?”
“不是,聯合幾位玉石商的,是何家掌櫃呀。”
穆安之唇角勾出一絲不屑,原以為黎東不過是個見利忘義的商人,如今看來竟是個地道的小人!
定是那次進見,之後不敢自己出頭,撺掇了個蠢人頂上。
這樣敢直接杠刑部的的蠢人也不好找啊,偏生就有一個何家掌櫃!
想是覺得何家與皇室關系不同,讓何家來打他的臉!
這事兒不必穆安之操心,程侍郎杜長史就都安排好了。
于是,剛到刑部就任,便得到侍郎大人重用的何傳寶,回家催債去了。
剖開的玉面閃爍着雅致的光澤,黎東檢視着新到的一批玉石,既滿意成色,更滿意價格。
“這北疆玉雖貴了些,倒也是上等好玉。”
“今年的玉石有價無市,他們不是東家的面子,便是翻了番兒,也拿不到這樣的貨。”展櫃奉承的捧上新茶,關心的問一句,“東家,那案子的事兒算是了了吧。”
黎東喝口茶,輕輕地笑着,“了不了的,咱們都跟着何掌櫃進退便是。”
何家老太太可是當今太後娘娘嫡親的妹妹,他就不信,三殿下不将他放在眼裏,難道也不将何家放在眼裏?
☆、一四一章
一百四十一章
何傳寶這輩子沒這樣羞愧過。
天哪, 倘不當差他都不知家族鋪子竟做了這樣丢臉的事情。
侍郎大人一提他家中鋪子竟與周家有生意來往,何傳寶都覺得擡不起頭來。
拿着刑部開出來的文書,何傳寶帶着自己的小私去了鋪子裏, 直接尋找掌櫃, 将文書在他手裏一放, 皺着眉毛,“趕緊把與周家生意來往的賬簿都交出來,該不得贏錢補上去。”
何家掌櫃先給自家小爺作揖行禮,奉上溫熱正好的茶水, 放拿起櫃臺上的文書笑眯眯地說, “什麽事?阿寶這樣急。”
何傳寶坐着吃茶,“三叔, 你不是很會做生意嗎?怎麽倒叫家裏生意出了這樣的岔子。”
何家掌櫃一臉冤枉, 拿出那自家也是受害者的說辭同何傳寶說了一通, 訴苦道, “誰也沒料到的事兒啊。”
“那些且不提,朝廷也不追究了,就是讓把賣漏舶玉石料的銀錢補上,你這就趕緊拿着賬簿去補吧。”何傳寶道,“別為了銀子弄出不自在。衙門現在正查這個呢。”
何家掌櫃道,“鋪子裏的事兒也不是小的能做主的,這樣的大事, 小的得去回禀一聲老太太和大太太。”
何傳寶性情天真, 點點頭, “那就去回吧, 這事兒抓緊辦了,別拖沓。衙門挺急的。”
“是是。阿寶放心, 一準不讓你在衙門為難。”
何傳寶天真的以為事情到此為止,把話傳到他就回衙門繼續當差去了。
程侍郎閱人無數,看出來了這位小爺是真的純真。話說你把話帶到了,你就不問一下後續嗎?
程侍郎正想委婉的提點一下何傳寶,穆安之知道玉石商人依舊不肯配合交出賬簿補齊銀錢,直接對程侍郎道,“何等嗦。你是侍郎,又不是讨價還價的商賈。”
直接令程侍郎出了文書,勒令涉案商賈,三日內交齊賬簿,補齊錢款。逾一日,罰銀翻倍,枷拷十日。逾兩日,罰銀兩倍,枷拷二十日。類此而推,上不設限。
刑部文書一出,反正與朱閱交好的玉石商人,立刻便将銀錢賬本上交刑部,不敢有半點拖延。
至于其他人,都在看何家的意思。
三日後。
刑部派出捕快,直接按名單查封了十數家玉石鋪,東家掌櫃一律逮捕,枷鎖在身,拉去刑部外示衆。
不論黎東還是何家掌櫃都在其中。
至于賬簿銀錢,無需他們主動上繳,刑部悉數抄走。
穆安之霹靂手段,整個帝都城為之一震。
這一抄抄出來的就不只是玉石案了,明暗兩套賬簿,大小書契,僞造文書,行賄稅官,一應諸事,悉數爆發。
但凡過來說好話求情面的,再重的禮,刑部官員也無一人敢收。
便是行家示衆的諸人,二十斤刑枷也無一人敢換成輕一等的。
平日裏養尊處優的東家掌櫃,哪裏受得這種苦楚,戴伽半日便苦着臉哀求,願意交出賬簿補齊銀款,只是此時此刻已由不得他們。
黎尚書知曉還有黎東的事情後,特意招來程侍郎細問此事。
程侍郎據實以答,黎尚書氣道,“旁人戴伽十日,他二十日。”程侍郎低聲道,“殿下委實惱怒了。先時還有幾家商賈聯合起來,拒不交賬簿的事。殿下大怒,直接就令抄了鋪子,眼下除了玉石案,還有匿稅一案。”
黎尚書冷冷道,“不論哪樁案子,不必顧及老夫,一定要按實查,屆時,該怎麽判就怎麽判!”
“是。”程侍郎勸道,“大人不必為此煩惱,也就是些銀錢上的事。”
黎尚書長長一嘆,“黎東不過是我出五服的族人,便驕狂至此,怎能不令人心生警覺。”
說完,黎尚書問了些關于玉石案的事情,對程侍郎道,“這件案子與軍糧案有密切關系,殿下必要重辦的,你心裏有個數。”
程侍郎深深一揖,“是,下官記住了。”
人與賬簿都在手裏,案子審理起來,迅速而暢快。
他們這些不算大案,基本上多是罰銀了事。當然那罰銀的數目足夠令這些東家掌櫃悔不當初。
不過比起黎東何家掌櫃二人的結局,其他人還得慶幸,他們不過罰銀而已。
黎何兩家玉石案罰銀有限,但匿稅數字極大,故,除巨額罰銀以外,兩人都判了十年以上的牢獄。
穆安之并不關心兩家商賈如何,直待杜長史快步過來回禀,“殿下,問出來了。”
穆安之筆直的上身一挺,“快說!”
杜長史俊俏的容貌帶着明顯的疲倦,一雙眼眸卻又灼然有神,先将手中卷宗奉上,“黎東原本做的是金銀首飾樓的買賣,玉料不多,是周家的大管事與黎東結交後向他透露低價玉石的事。何家的玉石買賣也是由此而來。我又審問了其他玉石商的口供,他們有的是聽聞風聲主動與周家往來,還有幾家也是這位大管事親自送上門的生意。名單都在這裏了。”杜長使興奮的搓搓手,“殿下,是不是立刻提審周大管事?”
穆安之的手重重的一按,“立刻!”
周家案其實有一個巨大的漏洞,那就是,宋周家如何貪婪,做盡惡事,把南安侯府拉下水可以理解,此次玉石案,無論黎家,還是何家,都十分紮手。
紮手的同時怎能不讓人起疑,難道十幾年前剛剛背靠南安侯府發跡的屠戶周家,就有這樣的眼光,拉黎家和何家下水嗎?
周家人不可能有這樣的智慧,那麽,做這件事情的人到底是誰呢?
這樣眼光的人為何又甘心為周家驅使呢?
☆、一四二章
宋平安, 男,33歲,娶妻李氏, 膝下一子一女。
相對于周家一家子人, 周家管事宋平安非常不起眼。翻開周家下人的口供卷宗就會發現這位管事還有極為不錯的人緣。
他不是周家的大管事, 但比周家大管事更深受周屠戶的信賴。很奇妙的是,連周家的大管事與他交情都很好。對上,他是周屠戶信賴的軍師幕僚;對下,他對丫鬟小厮周全照顧;對外, 如黎東何家掌櫃等人, 都認為此人可交,是貼心的生意夥伴。
甚至, 在周家富貴時, 每年做的施粥舍米的善行, 都是這位宋管事說服周屠戶, 主動張羅起來的。
就是被拘捕的這些日子,勞中獄卒也對他另眼相待,沒有欺壓□□。
這樣一個人,即便以杜長史的挑剔,在第一次見到宋平安的時候,也得說這是一個非常容易獲取旁人好感的人。
宋平安個頭中等,身量瘦削, 相貌不算出衆, 但娃娃臉上那一雙月牙笑眼, 讓人一見便不禁心生親切。
甚至不像三十幾歲的人, 杜長史想。
因為在審訊中,宋平安非常配合, 所以雖入牢獄并未用刑。
他面容有些憔悴,精神還好。
宋平安不是重刑犯,手上只是戴了鐐铐。因為一向配合,押送他的兩個差人也并不粗暴,出了牢獄,一直向西,穿過一道月亮門,便是刑部四司中專司刑訊的刑部司的刑房。刑房是背陰的一排小屋,即便白天看來,不知哪裏傳來的一兩聲慘嚎愈發讓這排房門緊閉小屋充滿一種詭異陰暗,神秘壓抑的血腥感。
夏風溫和,輕撫過院中那棵幹枯死去的棗樹,那像天空伸出的枯死的枝桠,像極了犯人無望的雙手。
宋平安神色平淡,就在前兩天,他的妻子兒女已被釋放出獄。
他在周家只是二管事,自身并不涉及案情,相信釋放出獄只是時間的問題。
一直走到最後一間刑房門口,獄卒腳步未停,帶着他一直向月亮門外走去。宋平安眼中閃過一抹驚訝,卻又很好的掩藏過去。
他低着頭。
出了刑訊院落,是一處寬敞亮堂的院子。青磚漫地,房舍整齊中透出一股衙門獨有的軒昂氣勢。
兩位獄卒将送平安帶至靠東的一間屋子。
一股極清幽馥郁香氣襲來,習慣了地牢中的獨特的潮濕的黴味血腥氣以及混雜的說不出來的味道,宋平安幾乎是貪婪的吸了一口龍涎香的香氣。
是的,是龍涎香。
暗香浮動,應是殘香。
宋平安的視線不禁落在屋角三足香幾的獸頭香爐上。
那是一尊造型優雅的青釉香爐,觀其做工精致,釉色清潤自然,便是以往在周家亦是不常見的。
“大人,宋平安帶到。”獄卒的話打斷宋平安的思路,亦令他警醒回神,屈膝躬腰跪了下去。
“鐐铐去了無妨。”
待獄卒給宋平安取下鐐铐,杜長使揮揮手,令獄卒與小厮一并退下。
杜長史問,“這尊香爐如何?”
宋平安便知自己剛剛不謹慎的舉動,已經悉數落入這位大人眼中。他溫順答道,“以往見過一尊相似的,大人這裏的東西自然是極好的。”
“這香如何?”
“大人所用,自然是好香,上等龍涎。”
“說一說香譜。”
杜長史眸光光極具壓力,宋平安額角沁出細汗,硬着頭皮道,“小人以前為家主置辦過香料,也只是粗淺了解一些,并不能分別香譜。”
杜長史铮的一聲冷笑。
宋平安心下一顫,頓知自己露了馬腳。從這位大人第一句問他香爐來看,他進屋後,一舉一動無不被這位大人看入眼內。
這是位心細如發的大人。
在這樣的人物面前絕不能有一絲破綻,而他剛剛那話便是最大的破綻。
龍涎本無香,其氣近于臊。
龍涎的作用是激發其他香的香氣,所以龍涎香多用于荷香。
當年周家驟富,周老爺特意花巨款買了一斤龍涎香在家中熏香,那味道簡直一言難盡,在很長的時間內成為旁人恥笑周家的談資。
如今這位大人,端看這件青釉香爐,便知出身不凡。
他剛剛說這香乃上等龍涎,是說殘香猶有這種清絕氣息,必然有一位龍涎香在裏面,不然斷不能合出如此好香。
他既然能确定有一味龍涎在裏面,又怎能說不通香譜?
在這樣的寂靜中,沙漏的聲音都清晰可聞,窗外傳來細細的風聲。
更為巨大的是宋平安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
他甚至覺得自己的呼吸如同一副破敗的風箱,他清楚的知道,他的心,亂了。
“說一說香譜。”杜長史喜怒不變的盯着宋平安額角細密汗珠。
宋平安極力平複着心情,是真的安逸太久了嗎?這樣的破綻,這樣的不謹慎,在他的人生中唯有這一次。
在這一次,就足以要命!
宋平安甚至需要運起功法來讓自己鎮定,杜長史的手輕輕放在宋平安頭頂的百會穴上。
宋平安登時僵硬成一根木頭,他竟未曾發現這位大人何時到他身旁!
冷汗順着鬓角滴落,刑部是文官衙門,這難道不是一位文官!
“我七歲拜入少林門下,外門弟子中我排前三。”杜長史聲音冷若玄冰,“香譜。”
宋平安肩頭垂落,散了功法,硬着頭皮,“沉香,紫檀,甘松,腦麝。”
雖知不可能,但他現在只能祈禱這位大人只是想找一位熟識香譜的犯人了。
寬大的石榴紅揚起輕拂過,更加濃郁的香氣飄散開來,宋平安聽到頭頂一句,“繼續!”
宋平安集中精神,輕輕抽動鼻息,細微分辨,“白蜜,薔薇水,蘇合油。”
“你這樣的人物竟然在周家為奴。”杜長史的手自宋平安的頭頂移開,翻着手裏的賬簿,“字倒是寫的一般。”
“為什麽會把玉石生意介紹給何家和黎家?”杜長史問。
宋平安心緒依舊紛亂,按着早已準備好的答案說道,“有一回聽老爺說想做玉石買賣,我出去打聽了生意較大的幾家金玉鋪子。凡在帝都都有鋪子的,大都有些背景來歷。小人打聽着,金玉軒是黎家的背景,何家老太太是太後娘娘的妹妹,他們兩家背景夠硬,就選的他們。”
“你不是帝都人,與周家既不沾親也不帶顧,是怎麽進的周家?”
“老家饑荒,我逃難來的帝都,湊巧救了小少爺,周老爺賞我口飯吃,讓我留了下來。”
“老家何處?父母姓名為何?家族都有什麽人?”
兩人一問一答,極其迅速。
杜長史鼓掌,“很流利。”
宋平安溫順而靜默的跪着,他半低着頭,從杜長史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抿起的唇角,清晰的有些鋒利。
“你是個不想死的聰明人,要怎麽做,心裏有數。”宋平安以為杜長史會繼續審問,結果杜長史只是揚起聲音,吩咐一聲,“來人,帶他下去。”
獄卒進來重新給宋平安帶上鐐铐,宋平安出門時,一直低垂的頭忽然擡起,向後一瞥間,看到一張極其年輕俊俏的臉。
四目交彙時,杜長史對宋平安微微一笑。
宋平安卻是渾身寒毛倒立,不及多想,已被帶出門去。
杜長史握着手裏的賬簿,輕輕敲擊着掌心。
按理宋平安這樣的密諜,不應該出現這樣明顯的錯漏。
畢竟,哪怕宋平安在氣味分辨上有出衆天資,但能把人訓練到僅憑香氣便能分辨便能分辨香譜的程度,絕對要投入巨大成本的。
這絕不是一位普通的密諜。
可如何會這樣不謹慎。
僅在他面前送平安,今天就犯下了起碼兩個致命破綻。
一是香譜之事。
二是內息功法。不懂武功的人可能看不出,但杜長史恰好文武雙修。宋平安一有動作,杜長史立刻察覺。
而杜長使将手放到宋平安頭頂之時,他渾身僵硬,一動不動。
宋平安若只求速死,當時便該立刻反抗,那樣或劫持杜長史求得一線生機,或為杜長史所殺,對于被發現的密諜,速死亦是一種福氣。
杜長史由此判斷,他怕死,或者說他更想活。
可是,稍微出衆的密諜都不應該發生這樣輕率的錯誤。
若說宋平安只是尋常密諜,宋平安在周家所作所為,即便杜長史都要給他叫一聲好。
宋平安深受周屠戶看重,周家既任運糧使,又有玉石走私生意,但此人手腳幹淨的不可思議,周家那些掉腦袋的事兒,竟然跟他關系不大!杜長史是能找到的宋平安與周家犯罪最緊密的一點聯系就是,黎家何家合夥玉石生意,都是宋平安張羅的。
如果不是這麽一點兒馬腳,玉石案結案時,宋平安肯定能平安出獄。
宋平安,這個名字取得好。
除了口供,他或者可以在宋平安這裏得到更多的東西。
杜長史決定要見一見宋平安的妻子兒女了。
☆、一四三章
如果世間還有魔鬼, 那魔鬼必然是眼前此人無疑。
綠樹下,池塘邊。
微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孩童天真稚氣的歡笑聲遠遠傳來, “哥, 你看我撲的蝴蝶。”
說這雙丫髻的女孩舉着胖胖的小手把蝴蝶遞給個子略高的男孩, 清風拂動孩子們的衣擺發帶,将笑聲帶到更遠更高的地方。
“看着一腦門子汗,渴不渴,過來喝口涼羹。”溫柔的婦人輕輕的捏着帕子給兩個孩子擦去臉上熱汗, 一手挽起一個, 帶他們到樹下的陰涼處消暑去了。
“尊夫人真是個溫柔賢惠的好女子。”杜長史望着花園裏的婦人孩童,“雖是小戶人家出身, 也是正經的秀才門第, 以往不曾嫌你托身周家, 被你帶累身陷牢獄, 也不曾怨你。”
“這樣的好女子,不可多得呀。”杜長史感慨。
宋平安只想回一句,這跟你毛有毛關系嗎!?
你把我媳婦兒女弄到這裏來是什麽意思!?“不去看看他們母子嗎?”
杜長史越是溫柔體貼,宋平安越發覺得恐懼入骨。這種恐懼讓他連平時的溫順神色都做不到,只能僵硬着一張臉,“小人乃罪之身,見不如不見。”
杜長史輕輕一笑, “你雖不願見, 我卻是應承了妞妞的。”親熱的挽着宋平安的手, 兩人一并走進花園。
宋家兩個孩子, 男孩文靜些,女孩更活潑。小妞妞先看到父親, 立刻眼睛一亮,一邊喊着,“爹,爹爹你回來了!”撒腿跑過去,一把抱住父親的雙腿,張着小胳膊要父親抱。
宋平安見到兒女妻子已是激動難言,可此時有這樣的魔鬼在身邊,他知道與兒女越親近,越會成為這魔鬼以後威脅他的把柄。
他的手微微顫抖,極力抑制想要擁抱女兒的歡欣,送平安別開臉,眼角微紅。
杜長史看他一眼,笑着俯身抱起小妞妞,溫聲哄他,“你爹爹身上有傷,不能抱你,杜叔叔抱你一樣的。”
見着魔鬼竟然抱他女兒,宋平安猛地握緊拳頭,單薄的夏衣下可以感覺到繃緊的肌肉。女兒關切的小臉兒湊到跟前,眼睛裏有大淚珠在滾動,“爹,你受傷了?”
“沒事沒事,快好了。”宋平安生怕吓着女兒,連忙摸摸女兒的胖臉蛋兒,對女兒笑一笑。
宋平安是極具親和力的相貌,他這一笑落盡趕過來的李氏與長子的眼裏,母子二人也不禁添了幾分輕松。
“爹。”宋聿眼睛滿是關心,他已經讀書,是大孩子了,站在父親面前深深一揖,“父親大人安好。”
“我很好。”宋平安摸摸兒子的頭,看向妻子,“都好吧?”
李氏不過中等相貌,卻天生有一股如水般的溫柔,“都好,多虧杜大人照顧。”
原來這位魔鬼姓杜。
宋平安不想家中人生疑,對杜長史道謝,“有勞大人。”
“太客氣了。我向來最惜有才之人,何況我與你一見如故。”杜長史說笑自然,仿佛真與宋平安極是投契,把小妞妞遞到送平安懷裏,“今天難得出來,你們一家團聚,我就不多擾了,待傍晚我過來接你,刑部那裏還是要回去的。”
杜長史捏捏宋平安的肩,笑笑,轉身離去。
宋平安抱着女兒,帶着兒子與妻子一起穿過花園到家人住的小院。
是座三合小院。
正房三間,東西廂房各兩間。屋子不大也不多,但足夠一家三口住了。
屋內陳設簡潔,一茶一碗一桌一椅,都透着那那位杜大人的品位。
妻子倒了溫水遞上,“你現在別吃茶,喝點水。”
小妞妞舉着雪白的點心給父親,“爹,吃糕!這糕可好吃了!”
宋平安接過糕點,有一股濃郁的椰奶香味兒。咬一口,果然酥軟香濃,遠勝尋常糕點。
宋平安又一次問,“都好吧。”
李氏點頭,“都好。就是突然承杜大人這樣的恩情,我心裏總有些不安。”
這正是宋平安想問的,“你們怎麽認識了杜大人?”
宋聿臉上先有一些羞愧,李氏攬住兒子的肩,柔聲道,“我們出來後,聿兒還是該繼續念書,學堂裏的一些小學生年紀小不明事理,放學後欺負聿兒,正巧被杜大人遇到。”
“杜大人說以後還有事情要相公幫忙,我們在外面不大安全,就讓我們搬到了府裏來住。”李氏輕聲道,“在我娘家,大嫂子近來也總身上不大舒坦。杜大人誠心相邀,我們就過來了。”
小妞妞人小話直,“舅媽對我不好,有糕不讓我吃,藏起來只給表哥表姐吃。還說我饞!杜叔叔好!”
宋聿說妹妹,“就知道吃!”
小妞妞朝他哥哼哼兩聲,“你也很喜歡吃啊!”
宋平安聽着兒子女兒的童言稚語,心內愁腸千結。心說這不就是我混進周家的招數嗎?姓杜的竟拿這招來對付我家人!說不定欺負我兒子幾個小學生就是姓杜的雇的哪。
縱心中愁緒深深,望着眼前妻兒,宋平安也不想用冰冷的現實來破壞這片刻的安寧與歡樂。
午飯是婆子送來,口味兒與宋平安往日在家中吃的相仿,但做法無疑要精致許多。
小妞妞自己用筷子還歪歪扭扭,卻是不停的給父親夾菜,“爹,晚上我要爹爹哄我睡覺!”
“爹晚上還有事,先讓你娘哄你睡好不好?”宋平安寵愛的說。縱知道審訊過程中什麽的手段都不稀奇,此時宋平安的一顆心仍如同被放進一鍋沸水中蒸騰不休。
他自認什麽樣的酷刑都能熬過,但看着賢惠的妻子,天真的兒女,專業秘諜出身的宋平安都罕見的猶豫了。
李氏照顧着兒女吃東西,時不時給丈夫布菜,眼中全是春水般的喜悅與溫柔。
午飯後,李氏打發兒女去午睡。
夫妻倆說些私房話。
“這兩天原想着去看你,杜大人說裏頭有他安排讓我放心。雖不好逆着杜大人的意思,可我的心裏到底牽挂,你這兩日如何?過得可好?”李氏握着丈夫仍有些紅腫的手腕,眼底淚光閃爍。
宋平安心疼地咽下一口愁緒,安慰妻子,“我沒事,都挺好的。”
“以前怎麽沒聽你說起過杜大人,他可真是個極好的人。”自打阖家入獄,李氏頗經了些人情冷暖。這個時候能雪中送炭的行的,人品自不消說。
“以往也并不相識,只是這次大人覺着或許有可用我之處。”
“那能将功抵過嗎?”你是眼中滿是殷切期待。
“或許能吧。”宋平安心中浮起淡淡苦澀。他此生所求,不過是一家人平平安安的過着小日子,卻不想如今竟也成了奢望。
宋平安關心的問,“你和孩子近來如何?”
李氏有些不好意思,“你別怪大嫂子,爹花了很多錢,大嫂子心裏是有些心疼錢財,其實他心腸是不錯的,只是一時想不明白罷了。”
“怎麽會?說到底咱們一家出了事,在外為咱們奔波的還是岳父和大舅兄。”
風拂柳動,花落無聲,窗外的蟬鳴都停下了,似是不忍心打擾這一室的安寧,與溫柔。
理想的一家人就應該是這樣吧,恩愛的夫婦,淘氣又天真的孩子。
宋聿背着小手,搖頭晃腦的和父親背自己剛學的功課。
宋平安手握書卷卻并沒有在看,待兒子背完,他遞上一杯蜜水,“背得不錯,很流利。”
宋聿喝口蜜水潤潤喉,就聽他爹問,“都明白是什麽意思嗎?”
“明白,先生都講過了。”宋聿又開始解釋每句話的意思。
宋平安看他都通的,不禁點頭,“這兩篇是新學的,是誰教的你?”
“是新來的趙先生。”宋聿說,“趙先生很好。”
“杜大人請的?”
宋聿點點頭,“杜叔叔說現在還不大太平,等過些日子讓我去他家族學念書。”
宋平安摸摸女兒頭上的金鈴铛,他從不給女兒置辦這樣貴重的首飾,不必說,必然也是杜大人給置辦的了。
真是個洞悉人心的高手!
傍晚夕陽西下,杜長史的貼身長随劉甘請宋平安過去。
宋平安細心的叮囑妻兒一些安心過日子的話,便與這長随去了。
小妞妞很舍不得父親,仰着小臉兒,奶生奶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