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劇組找的地方在京郊一座野山上。
片子叫《歸途》,取景一半在城裏,一半在山間,今天下午拍的是齊安東扮演的中年男人逃亡至此,終于被黑道上的人抓住,綁到了老大面前。林嘯很挑剔,一定要找沒開發的景,挑來挑去才勉強挑中一座山頭。齊安東和陳衍在山間狹路上走着,倒也有些難得的野趣。
齊安東一邊走一邊問陳衍對他剛才那段戲有什麽看法,陳衍開始推說自己不懂,卻被齊安東三言兩語逗起了談興。
他聊自己喜歡的東西時滿心喜悅,眼裏熠熠生輝,齊安東看着他,也沒注意他說的什麽,但時不時應聲,裝得像誠心傾聽的樣子。
“……你那時本可以辯解,對他說‘我才是那個受害者’,或者痛斥他的健忘,用很多話來表示你的痛苦,但你沒有,因為你是個離異多年的男人,做着保潔員,吃了上頓沒下頓,有過心理創傷,說話都很困難,所以你只說‘應該是你,應該是你丢了那把鑰匙’……”
“嗯。”他心不在焉地說,眼裏心裏裝的滿滿的都是陳衍此刻漂亮得意的樣子,和他們初次相遇的景象重疊在一起。他彎起嘴角笑得很溫柔,陳衍以為他在笑自己說的話,有點羞赧地扭過頭去,顯得和那時更像了。
他現在一點也不無趣,也沒有刻意讨好自己,如果他一直這樣,齊安東覺得自己會重新喜歡上他,這個情人的保質期也能長些。
他們不知不覺在小路上走了很遠,到了一條窄路,身後只能原路返回,前面是個半人高的石頭坎,長着青苔,因濕氣深重變得更滑。
齊安東搶先一步,長腿一擡手一撐就跨了上去。他為了保持體形常年健身,線條漂亮體力也好,這點陳衍很清楚。即便為了這部戲刻意養了贅肉,僅僅一條山路仍是攔不住他。
陳衍不想露怯,沒有猶豫也跟着往上爬。他沒法像齊安東一樣潇灑,手抓着側面的細樹幹,人成壁虎狀扒在石頭上,顯得很狼狽。
他正把第二只腳擡上來時承受着他全身重量的樹枝突然折了,陳衍心跳如雷,吓得手忙腳亂時上邊伸來一只手,緊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整個人提了上來。
陳衍還有點兒懵,齊安東已經摟着他往前走了幾步,遠離石頭邊緣。他愣愣地看着齊安東,這張臉有一種成熟的溫柔,又十足英俊,比他20歲出頭迷倒萬千少女時也絲毫不差。
如果不是他上輩子做過那些事,如果不是那些事他正好還記得……他一定會喜歡上他。
他這麽想,也就這麽說了,他說:“我會喜歡上你吧。”
齊安東回頭一笑,心裏覺得他早就愛上自己,嘴上卻說:“我也喜歡你,你喜歡喜歡我又有何不可?”
陳衍不作聲了,他倆靜靜地走了一會,前面突然開闊,卻是條小瀑布。潭水幽靜,翠色掩映,沒有半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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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順着露出的石頭走到潭中,水霧撲在頭頂發絲上凝成了水滴。陳衍低下頭,齊安東的臉被水花砸得只剩個虛影。
喜歡你,然後落到被厭倦背叛的下場嗎?
等他們走回拍攝地一天的任務已經結束了,林嘯穿着個破棉襖正在收拾東西。齊安東過去和他打招呼,陳衍也跟了上去。
林嘯是他到這裏來的首要任務,因此他說話的語氣比平常更熱情一些,齊安東看了他一眼,想到陳衍不過是個不出名的三流小編劇,林嘯卻是名導,也就不覺得奇怪了。
“你是?”
“我是東哥的……朋友。”陳衍打了個結巴,看了齊安東一眼,見他沒有異樣才放下心。
“你好,”林嘯對他點點頭,笑了一下,“手裏有東西,不方便握手。”
看來他在戲外也不是很難相處。陳衍正在考慮怎麽開口,齊安東已經先替他說了:“衍子是個編劇,剛出校門,盧老的學生。他的作品非常有靈氣,我在盧老那看過一些,形式突出還有自己的風格,我很喜歡,所以盧老介紹我認識了他。”
他什麽時候看過自己的作品了?陳衍有些詫異,這話吹的,也不怕閃了舌頭。
“是嗎?”林嘯這才對他有了點興趣,“你眼光一直不錯,你說好那這孩子應該是真好了。”
“那是。要不讓衍子把劇本給您看看,您指導指導。”
“有你在還怕賣不出去?”林嘯懂他的言下之意,笑着說,“你應該直接找狄輝啊。”
“這話說的,狄輝又不懂戲,他只懂錢,他能指導什麽。”
“懂戲有什麽用,沒錢白搭,”林嘯自嘲,“那行,你發給我看看吧。”
陳衍站在一邊都沒機會開口,齊安東就給他把事情辦完了,他倒真像個合格的金主,牽線搭橋找關系送劇本一條龍。陳衍咬咬嘴唇,仍然擺着熱情洋溢的笑容向林嘯道謝。
他需要機會,如果不靠齊安東,自己一輩子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這不就是他跟他同居的理由之一嗎?沒什麽可矯情的。
回到車上他向齊安東道謝,齊安東吧唧一下親在他臉上,說沒事兒,就幾句話,又不費什麽,然後歪着腦袋靠在陳衍肩上睡着了。
陳衍側過臉,沉默地盯着窗外。齊安東不知道他上輩子為這幾句話努力到死。
一輛輛大巴從他眼前掠過。這條路是出市區的路,客車把無數到北京尋求機會的人帶來,又把另一些身心俱疲的帶走。
他24歲了,上輩子的這個年紀他仍然相信自己有理想有才華。可那些被大巴裝走的人也都曾是帶着理想來的,才華這東西更和河裏的浮屍一樣,不為人知、一文不值。
陳衍和齊安東相敬如賓地過了幾個月,到春節将近,齊安東的戲也要殺青了。
他這天回家的時候神色疲倦,眼裏卻很有興奮,開門見着陳衍就說:“寶貝兒,我殺青了,給點獎勵吧。”
三十多歲的人,身強體壯,作一副撒嬌的樣子,陳衍雞皮疙瘩掉了一地,萬分溫柔地問:“那你想要什麽?”
“你不會給我點驚喜嗎?”齊安東抱怨。
他到沙發上坐着,手一招,陳衍乖乖過來坐在他身邊。他仍不滿意,把人抱到腿上上下其手,用胡茬刺他。
陳衍心裏煩躁,表面功夫卻做得到位,老老實實配合。
他其實有時候也喜歡留點胡子,那樣并不損他的相貌,而且看起來成熟,讓其他人多幾分尊重。但自從他搬到齊安東這裏,臉上就一直幹幹淨淨,光滑得像雞蛋,只因為齊安東不喜歡。
齊安東雖然也喜歡男人,卻只把他當個女人,要他一直白白嫩嫩秀秀氣氣的。
就像齊安東不知道他在騙他,他也不知道齊安東心裏惦記的是剛認識那會兒的陳衍,期望他一直像個不谙世事的學生,單純且自視甚高。
“我真喜歡你。”齊安東捏着他的腰,他起初就是看上了陳衍的身體,真得到手也沒讓他失望。
“知道。”
“太冷淡了。”
陳衍為了表示自己的熱情,主動去吻他。
“下周五有個慶功宴,劇組的,跟我去吧。”他咬着陳衍的嘴角。
“唔。”陳衍嘴唇兒還跟齊安東纏在一塊,含糊不清地答應了一聲。
其實就算齊安東不開口他也會自己找個機會提出來,為了自己以後的路,這種機會哪能放過。
今天齊安東心情不錯,陳衍決定問一問他一直埋在心裏的問題——齊安東準不準備打包養費給他。
這問題很傷感情,但以他們的關系陳衍并不會猶豫到開不了口。他猶豫一是因為齊安東完全沒提起這茬,二是因為他剛給自己搭了林嘯的線,這時候開口未免顯得吃相難看。
可是他知道他媽還等着錢用,春節怎麽也不能空着手回家。齊安東養着他讓他省了一筆錢,加上接活,賺的其實不少,但要做手術、住高級病房、請護工和好的大夫、還他爹的債務,靠他的工資遠遠不夠。
他來之後不久齊安東給過他一張卡,說日常開支刷卡就行,缺錢自己取,但他估摸着那是家用的錢,不是給他的,所以還是想問問清楚。
“東哥……”
“嗯?”
“我的工資怎麽算?”
他下午做足了心理建設,現在才能不發抖地把這句話說完整,不至于因為自己太下賤羞得從窗戶跳下去。
以前他父親的生意還紅火的時候,有個基督徒來他們家作客,同他聊天,小陳衍問他上帝真的那麽好,任何人都救嗎?那個高鼻子的外國人莊重地說不,自甘堕落的人,上帝都不會救他。
誰也不會救我。陳衍在齊安東頸後交握的雙手被自己勒出了紅痕。
齊安東一愣,他似乎知道陳衍在說什麽,但卻不相信陳衍會問這樣的問題。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久久沒有說話,仿佛在等陳衍的解釋。
“有工資吧?”陳衍不确定起來,“我不知道你們……你們圈子裏是怎麽處理的,但是可以的話,我不要別的東西……”
他咬緊牙,逼自己說出來:“都換成錢行不行?”
齊安東的面色漸漸沉成鍋底,他盡全力克制住自己才沒把陳衍從他腿上推下去。他只是拍了拍他,讓他站起來,然後披上外套出門了。
出門前他回頭看了一眼,陳衍還站在那裏,兩手絞緊,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小模樣可憐巴巴的,弄得倒像他在無理取鬧發脾氣了。
齊安東一步邁出,把門摔得震天響。
他得趕在自己忍不住動手之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