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這不是雲枝第一次被這麽形容。
而這其中的原因,不是因為生氣,不是因為反抗。
那個時候,剛剛成年的他等待沈家門口,看到Raglan的車緩緩停住,就迫不及待地迎上去,如同等待父母回家的小孩。
——對于從小沒有血緣親人的自己來說,Raglan即便鮮少與他見面,每年僅有定期見個兩三次,也足夠他交付真心。
監護人這個身份在當時看來,就是另一種層面的家長。
他幫忙打開了Raglan的後座車門,Raglan問他是不是前陣子剛過完十八歲生日,他雀躍地分享着成人禮的點滴。
“你要什麽禮物?”Raglan道。
雲枝沒有物質方面的心願,也自覺不跟Raglan回家,怕給這位忙碌的教授添麻煩。
一般來說,他會爽快地搖頭,可這次猶豫了下。
這種遲疑一閃而過,雲枝禮貌地說:“不用的。”
“你可以要求我為你做些什麽。”Raglan回答他,“你的領養手續是我辦的,我是你的養父。”
他小心翼翼地請求道:“我可以喊您一聲爸爸嗎?”
說完這句,雲枝就後悔了,自己像是乞丐。
确實就是乞丐,他只聽別人嚷嚷着爸媽。簡簡單單的兩個音節,自己卻從來沒得到鍋開口的機會。
他卑微地希望能在Raglan那裏以作填補。
Raglan沒拒絕,默認他可以那麽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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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很敏感地陷入低落中,低頭玩着自己的手指,之後有意避開這個話題,仿佛沒有講過。
也就是那天,Raglan打他,嘲笑他怎麽狼狽又沒用,是一條沒有人要的瘋狗。
·
直直地站在水池前面,雲枝淡淡地斂起表情,并沒有被激怒。
過去是過去,當時對周圍事物的認知有所局限,也不夠成熟,難免識人不清,做出後悔的舉動。
但到了現在,他覺得這段插曲不值得再掀起波瀾。
教自己不會莫名想起,更不會有意提及。
相比之下,放不下的反倒是Raglan。
他道:“你很在意啊。”
“什麽?”Raglan似乎聽到了什麽笑話。
“道貌岸然地當了十八年的監護人,騙人的感覺有讓你享受到嗎?”雲枝問,“或者說騙吸血鬼?”
自然不會有任何趣味,Raglan歸根結底就是個一門心思撲在研究上的教授。
在那些能說會道的教授中,他格格不入。
為人處世不夠圓滑,甚至被情商拖後腿,吃過一些虧。這樣的人對勾心鬥角應該避之不及,是不會在玩弄人心中獲得成就感的。
Raglan被問得一愣,緩緩道:“你把沈家那個老家夥氣得不輕,他前幾天夜裏犯了高血壓,是我介紹了朋友過去開藥。”
這麽說着,他走上前了幾步:“聽他說的,你全都知道了。”
他一遍一遍地用清水去擦拭被弄髒的衣料,繼而扶正了微微滑落的眼鏡框,陰沉地看着鏡子裏的雲枝。
以往他們每年都會見上兩次,瞧着雲枝一點點長大,被養成了天真柔軟的性格。
好操縱,也很容易受傷害。
令他感到颠覆的是,今天從雲枝那雙清澈的眼睛裏,居然看到了刺。
雲枝冷冷說:“不是全部。”
“哦,可惜我和沈習甫不熟,因為你才偶爾有聯系,沒辦法解答你的疑問。”Raglan說。
其實雲枝心裏的困惑和老師無關,反倒是想不通Raglan的意圖。
這位教授是個窮苦出身,起初沒背景也沒資源,能讀完書全靠獎學金和資助。
做學術就要抱着不計回報的心态,對缺錢的Raglan來講,立即去企業裏做研發更加适合境況。
可他沒有,不僅如此,在如今名利雙收後,生活依舊是幾十年如一日的樸素。睡在學校分配的狹窄單間裏,過着單調到只剩下研究的日子。
他非常看重這份事業,投入了百分百的精力。
曾有老總開出天價的薪酬請Raglan去做藥物研發的指導,被他以不想分心的理由拒絕了。
他不被任何條件所誘惑,所以會當自己的監護人,絕對是主動的,還可能是提議者。
“要是這件事情被曝光,你會被譴責到死,以前的成就和未來前途全白費了。”雲枝說,“你為什麽會願意冒那麽大的風險,要給白宜徹換血?”
他喃喃:“而且發現我是個普通人,你表現得比我老師還崩潰。”
Raglan本來不想搭理,聽到“白宜徹”的名字,稍有驚訝地頓在原地。
太久沒在別人的嘴裏聽到這個名字,他以為那只吸血鬼早被其他人忘記。不過眼下被雲枝提起來,自己沒有感到欣慰。
要不是對方的體質平庸,直接推翻了計劃,這時候能夠和自己說話的就是白宜徹,閉嘴的是雲枝了。
他道:“因為沈習甫本末倒置,做不成大事。要他把血袋存在身邊看管,時間一久,他就真當自己的小孩子在養着,差點放棄最開始的安排。”
“他身上有婚姻關系,他們談過戀愛還敲了紅章,而我和白宜徹是同學。到頭來居然是我在說服他,求他不要背叛那只吸血鬼。”
講成背叛有點重了,或許白宜徹若能自己做選擇,也會和沈習甫一樣不願意推無辜者進火坑。
但在Raglan眼裏就是這樣的,沈習甫為了個孩子,要斷掉白宜徹的生路。
“我從頭到尾,看到你就在想白宜徹什麽時候可以起床,他躺得也太久了。”Raglan道,“出事的那年我只有二十五歲,久到我已經有了白頭發。”
這些年沒有和任何人說過這些,與沈習甫聊起來,多半是互相争執和勸說。
現在荒唐地分享給雲枝,他竟有點收不住。
雲枝道:“你是不是……”
他可以相信Raglan的社交圈太小,一個同學也能令他挂懷十多年。
可Raglan能為同學頂着斷送前程的壓力,去做有違道德底線的惡事,這就太奇怪了。
“我不是,但比起金錢、聲望和愛情,遠有更讓人念念不忘的東西。”
雲枝說:“念念不忘?你也說得太好聽了,實際只是在介紹自己為什麽會變成畜生而已。”
“畜生?随你怎麽說。”
即便如此回應,Raglan的臉色還是不太好看。
“不是我說了算的,全看你做了什麽,這兩個字你擔當得起。”雲枝說,“白先生要是知道你打着他的旗號做這種事情,肯定不會醒過來的。”
“是麽?”
“當然了,怕一睜眼就看到你坐在邊上,髒了自己的眼睛。”
Raglan深呼吸了幾口氣,道:“無所謂,我想要的只是一個答案,或者是一串數據也好。”
那時候他沒背景加持,也不被業界看好,有份重要資源落到了白宜徹的手上,然後出乎意料地很快出了成果。
如果能夠公布于世,肯定是飛躍性的突破。
但還沒來得及宣布,白宜徹在研讨會上神秘兮兮地朝自己留了句“明天告訴你個勁爆消息,能颠覆大家世界觀的數字,務必洗耳恭聽”,便沒了下文。
他們再見面,就是一個身穿白大褂,一個癱瘓在床,連眼睛都不能自主轉動。
那份資源兜兜轉轉到了他手上,可他發現不了任何新的成果。
向白宜徹同組的成員詢問,那些人一問三不知,只會鼓勵他好好做下去。
所謂的勁爆消息一度成了他的心魔,每當自己的進展陷入瓶頸,就會記起來這茬,繼而反複琢磨。
這些年來,他不僅沒有淡忘,反而愈加期待着得到解答。
回憶到這裏,Raglan道:“死掉你又怎麽樣呢?只要白宜徹能醒,他的價值比你這個破畫畫的大多了。”
“老師也是畫家。”雲枝說。
Raglan無所謂地擦幹淨手上的水珠:“他和你一樣,半斤八兩。”
他不認為人人平等,且發自內心地覺得這世上就應該存在鄙視鏈。
那些塗塗畫畫的,亦或者寫詩寫歌的,都是派不上用處的廢物。他們就只能騙一些無所事事的閑人,紮堆湊在一起做些沒意義的事情。
什麽逛展覽,什麽看電影,在他看來沒任何意義,要處在最底端。
“別說犧牲你一個,加上沈習甫,加上幾百個和你們一樣的人,拿來換白宜徹,對我來說也是劃算買賣。”
Raglan說完心裏話,與雲枝對視:“不要這麽看着我,再怎麽希望能交換也好,反正世上沒這筆買賣。”
雲枝道:“罵了你一句畜生,你倒也不用坐實了那麽沒人性。”
“無所謂。”
“這比癌症還可怕,爛到根裏去了。”
他說完,舉起錄音狀态的手機,說:“所以你應該去局子裏好好改造一下思想。”
完全沒想到雲枝會留這麽一照,大意的Raglan松開那塊沒洗幹淨油污的衣衫,快步過去要奪走手機。
雲枝後退了半步,躲開了他的動作。
那句話純粹吓唬人的,雲枝沒有要舉報的意思。研究院管理嚴格,業內也有極高要求的審查和約束,反正不可能讓Raglan為所欲為。
他不想讓以前的恩怨打擾生活,沒心思也沒時間,手痊愈了,新生活也正要開始,等沈錦旬一回來,還要忙着戀愛。
錄音只是以防萬一,順帶讓Raglan因此膈應着。
Raglan憤恨道:“交出來。”
雲枝說:“不該談談你手上可以換錄音的籌碼?”
“你爽快點開個價。”Raglan不耐煩地看了看腕表。
雲枝看他因怒意而握緊了拳頭,不慌不忙道:“拿錢沒意思,學三聲狗叫好了。”
被擺了一道就已經足夠詫異,這種要求更是匪夷所思。
Raglan的脾氣很差,曾讓一大堆學生能躲就躲,碰上了必然會戰戰兢兢。
這時候他卻拿雲枝一點辦法都沒有。
雲枝模仿他的動作,也看了看手腕,仿佛上面有不存在的表盤。
“給你兩分鐘,否則我就回去吃火鍋了。”他催促。
話音剛剛落下,Raglan還來不及發火,就有一陣腳步聲傳來。
“小枝,你去了那麽久還不回來,沒事吧?”薛風疏過來問。
沿着走廊靠近了,他發現Raglan惱火地僵在雲枝身邊,猶豫地問:“您也來吃火鍋?”
“幾個學生聚餐,邀請我一起。”Raglan說。
薛風疏看了他幾眼,再望向雲枝,似乎在無聲地征求意見。
手機穩穩當當放進兜裏,雲枝沖着Raglan冷冷地抿緊了嘴唇,覺得無話可說,徑直返回包廂。
Raglan盯着薛風疏,問:“你什麽時候和他走得那麽近了?”
薛風疏莫名感到一股壓力,但沒為此提心吊膽。
他稀松平常道:“我和他一直相處很融洽啊。”
Raglan什麽也沒說,扭頭就走了,好像分分鐘就要抛棄眼前的得意門生。
薛風疏摸不着頭腦地追上雲枝,他們兩個再加上宴煥,在包廂裏待了大概兩個小時。
這期間,宴煥清空了三盤肥牛,平坦的肚子愣是撐出了弧度。
他性格活潑外向,再說同齡人之間很快可以熟絡起來,來的那會有些畏生,此刻已經變得黏在雲枝身邊。
沒有愈合的指尖纏上了一層白紗布,使不上什麽勁,搭在雲枝肩頭的時候輕得就像飄來了一片落葉。
“這也太厲害了。”他在誇發明火鍋的人。
雲枝道:“你以前都吃些什麽?”
“園子裏自己種的。”宴煥道,“青菜白菜芹菜,各種魚肉,還有雞和鴨。”
油炸食品、火鍋烤肉,對他來說都是第一次接觸,感覺特別新奇。
以及那種情感濃烈的情侶相處模式,也是他沒有見到過的。
他有些羨慕地說:“你男朋友對你真好,這是不是傳說中的人類熱戀期?”
“唔?”雲枝不知道他是從哪兒看出來的。
宴煥比劃着:“那天我躲在研究院的櫃子裏,感覺得到他很在意你。而且你盯着屏幕和他聊天,動不動就會笑。”
不谙世事的吸血鬼做出猜測:“要不是他讨你喜歡,很難笑得出來啊。”
雲枝點頭說:“是這樣的。”
等到薛風疏暫時離開,去不遠處提車,宴煥納悶:“這個哥哥和他弟弟差得也太大了,不像是兄弟。”
“他們脾氣是不太一樣,可能跟成長環境有關系。”雲枝附和。
在家裏遭受冷遇的薛風疏比較內斂,備受矚目的沈錦旬則更加輕狂,骨子裏要随性一些。
就長相上來講,也是各有各的風格。更像父親的薛風疏顯得英氣,而沈錦旬的眼型和淚痣偏向于母親,五官是漂亮精致那一挂的。
宴煥感嘆:“不過有個哥哥可真好。”
雲枝問:“是嗎?”
“我就一直想要有個哥哥,莊園裏就我一個小孩,其餘的都幾百歲了,和他們有代溝呀。”
雲枝:“……”
雖然自己很希望能擁有親友,但要他在與世隔絕的地方吃着青菜白菜芹菜……
簡直不能細想。
告別了宴煥,他繼續複習和畫畫。
趁着大秀落幕後一切進入正軌,白栖遲會空閑一段日子,能夠慢慢尋找下一任助理,雲枝提交了自己的辭職信,做好工作上的交接。
這些忙完,眨眼就到了周末。
他起了個大早,刷牙洗臉,自己用剪刀修了修劉海,再溜達到衣帽間。
反常的是,雲枝一般五分鐘內就能搞定出門。今天他對着鏡子糾結了半天,還是沒挑好滿意的搭配。
他朝着一大堆衣服發愁,最後選了一套清爽的T恤和牛仔褲。
清晨的溫度比較低,雲枝多披了件色系相同的襯衫,戴上帽子出發去機場。
他絲毫不在意待會要參加遺囑分配的宣布會,穿得十分休閑,只顧着要模樣好看,待會能讓沈錦旬在人群中一眼看到自己。
和他所計劃的不太一樣,沈錦旬沒讓他在接機口等候,到了機場之後,他被人迎進了貴賓廳。
喝了杯咖啡,翻了幾頁報紙,他遠遠就注意到沈錦旬來了。
行李交給了別人,手上單拎了一只袋子,不知道裏面是什麽東西。
雲枝眨眨眼睛,希望沈錦旬走得快些,不然他真想飛奔過去。
現在他算是知道異地戀有多煎熬了,這麽幾天沒見,就已經忍耐得夠嗆,恨不得将自己打包快遞到沈錦旬那裏。
想被親一下,或者抱一下,欺負一下也可以。
雀躍了沒到三秒鐘,他的思緒被其他人打斷了。
有個女人和一陣風似的跑進來,大概是太過激動,沒辦法按耐住欣喜,看到等候的男人在哪裏後,直接坐到了人家大腿上,再捧着臉頰吧唧了一口。
她嗲聲嗲氣道:“真的想死我了。”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看得雲枝目瞪口呆。
因為女人一副小鳥依人的模樣,圈着對方的脖頸嬌滴滴地抒發着思念,男人又表現得很寵溺。
所以眼前場面讓雲枝很難不聯想到某些霸總和嬌妻的甜蜜劇本。
并且躍躍欲試。
然後,他看着散漫地晃悠過來的沈錦旬,沉思片刻,用手占住身旁的空位不讓人好好坐下。
雲枝問:“你想死我了嗎?”
沈錦旬發笑:“這還用問啊。”
雲枝擺出和剛才那個男人如出一轍的姿勢,後背靠在沙發上,盡量讓自己像是縱橫生意場的大佬。
接着,他朝沈錦旬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示意自己也要同樣待遇。
沈錦旬:?
作者有話要說:小枝,你是真的不怕回家以後屁股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