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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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大好,她想喝酒,可壇子已經見了底,李溫連一滴都沒剩下給她。
“你再吹剛才的曲子!”荊長歌喜歡上了那首青岩。
李溫豎起竹蕭,專注的按着蕭孔,荊長歌無比認真的聽着,沉浸在音樂營造的已經中。天地浩渺,她如一抹塵埃,浮游移走,山川湖海,日月星辰,晝夜交替,百轉千回,最終落在翠山之巅高高的塔樓上。
蕭聲漸停,荊長歌睜開眼睛,“好曲。”
“小時候,舅舅經常帶我上鼓樓樓頂,教我吹簫。一個禁軍統領,整天吟風弄月,當時景央城都嘲笑他。可舅舅不以為意,他嘗嘗喝酒抱怨,若他不是柴家嫡長,早就離家出走,闖蕩江湖,什麽北境幻羽山,西域離魂塔,東海無憂宮,南嶺窮奇谷,他統統要挑一遍,插上他柴家大旗,掙個武林盟主的位子,號令天下群雄。哪裏像今時今日,一身功夫毫無用武之地,景央城裏連個盜匪都沒有。”
荊長歌不知該如何說,柴家在李溫八歲那年,九族盡誅,母妃自盡,唯剩下他一個人在諾大的皇宮裏。如果換成她,說不定就随着母親一起去了。
“可話不能亂講,說什麽來什麽。沒有盜匪的景央城,忽然就發生了大案,還是在禁軍千人的眼皮子底下,誰也沒攔住的大案。長歌,你就當我自言自語,不想聽就把耳朵堵起來。這事兒我逢人就說,習慣了。”
“你說。”
荊長歌早當李溫是朋友,過命的交情,共同的秘密,這個世界裏,她也在慢慢的留下自己的痕跡,讓自己的痕跡出現在他人的記憶裏,趙輝是師父,荊靳是大哥,李溫是好兄弟。
“皇族祭祀,十年一次,非常隆重,每每都會用到幾件珍品,其一便是雙鶴鼎。據說那是上古神物,可惜我們這些凡人,不得窺探它的仙力,只能用他燃香供奉。”李溫緩緩的講述着,他兒時印象中的那些人,忙碌着準備祭祀,來去匆匆。而他們幾個孩子,湊在一起玩捉迷藏,大哥李行原地數了一百個數,然後滿皇宮的找他們六個兄弟。
七弟傻,總是藏在鳳栖宮那棵大槐樹後,總是第一個被找到。
李溫本想藏在某個宮女的裙擺下面,此招屢試不爽,他那臉皮薄的大哥,還從沒找到過,忽然,他看見有幾人擡着口大箱子,朝着祭祀珍品閣那邊走,期間遇上了內侍總管,放下箱子訓斥了一番。他趁人不注意,就鑽了進去。
一個小孩子,與半箱珍品擠在一起。
睡了一覺,李行依舊沒找到這裏,每次游戲他都穩贏,實在是無聊至極。李溫想,晚膳時間就快到了,母妃做了大閘蟹,等他回去吃。
他剛探出一個腦袋,就看見雙鶴鼎旁邊站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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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穿着紫紅長裙,指甲也是紫紅色的,披散着長發,面上濃妝像個鬼。李溫那時候不過八歲,見生人闖入,立刻大叫,那人卻往他這裏一指,他覺得喉嚨被什麽掐住了,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
想跑,雙膝蓋沉甸甸的,就像灌了泥水,他動彈不得,他真的以為遇到了鬼,祖母總是說鬼故事吓唬他,鬼附身就是這個感覺。
女鬼只是指了他一下,之後便盯着雙鶴鼎看,她一手扶住雙鶴鼎的邊緣,沒用力氣,輕輕擡起,雙鶴鼎竟然,離了地。
李溫驚呆了,女鬼纖細的身子竟然力氣如此之大,她單手拎着雙鶴鼎,推開窗子,輕盈的閃身跳出了珍品閣,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中。
許久,李溫能動了,他飛速跑出去,找到最近的值夜戍衛,那是他舅舅的手下,也是柴家的家臣,他忙拖着人去珍品屋,指着消失的鼎,語無倫次的比劃着女鬼的模樣。
家臣迅速上報,雙鶴鼎失竊,可失竊時珍品閣外有三隊人守着,無一隊人見誰把鼎擡出去,更沒有人相信李溫所說,女鬼女鬼,世間哪裏來的鬼,只當是李溫小孩子胡思亂想。
雙鶴鼎就這麽神奇的消失了。
那個少年壯志當武林盟主的柴洛,身為禁軍統領,滿景央城找了好幾天,都沒有雙鶴鼎的蹤影。他犯下大錯,只身請罪,皇上寵愛柴貴妃,對柴貴妃的親眷格外寬容,加上他與柴洛本身就是好友,他甚至連就地免職的話都沒說,只讓人回家閉門思過,等候發落。
這個等,幾乎就是“過兩天再回來”的意思。
可沒幾天,大渝全境,甚至大渝之外的楚國與北靖國,也都謠傳天象大兇,大渝丢失寶鼎,觸怒祖先,必遭天譴。民間不少百姓放下田間勞作,聚集到寺廟山頭跪地祈福,正趕上那年蝗災與旱災,人心惶惶,幾個偏遠山區,甚至有民□□。
朱家趁機發難,在朝上直指柴家失責引發兇兆,還請來法師做法,聲稱唯有滅柴一族才能平息祖先怒火。李江開始還大怒拂袖而去,朱家柴家互相好看不對眼,不是一天兩天,這個時候朱丞相不安撫民心就算了,還火上澆油的要他下旨滅族。
只是李江沒想到民間事态嚴重,州官府兵按捺不住。朱家咄咄緊逼,他看着一張連着一張的奏報,只能妥協,犧牲掉他的好友性命。柴洛不僅是臣子,還是他的好友。李江當皇子時,并不受寵,甚至有人說他命犯孤煞,克死娘親。無人願意與他親近,柴洛那時候已經有天才之名,小小年紀武功超群,卻天天翻牆往他府裏跑,提着酒來與他共飲,毫不介意別人指指點點。
他哪裏下得了狠心,但大渝是國,是他的責任,他一己之私抵不過責任這個沉甸甸的詞彙。猶豫之際,是蕭太後替他做了決定,拿着他的手給聖旨上蓋上大印。
柴家誅九族,獨留下柴妃與二皇子兩人性命。
蕭太後沒想到,皇上也沒想到,柴家滅族之夜,柴容提着劍劫持皇帝到祭壇,指天問地,柴家做錯了什麽,要如此懲罰,忠心耿耿卻被滿門抄斬,大渝祖先可是長了眼!最後血濺祭壇,給這雙鶴鼎失竊的奇案收尾。
自此,柴貴妃成了禁忌,誰也不能提這個名字,否則就要倒大黴。
荊長歌感嘆唏噓,李溫那時候持續高燒半個月,禦醫都以為救不活了,醒來後是不是糊塗了,才會認準了女鬼。雙鶴鼎那麽大,就算是女鬼,也不可能拎得動吧。
她靜靜的聽完故事,沒有把心裏的想法說出來。
李溫說到此,截然而止,又開始吹那首“青岩”。荊長歌從樂曲中,聽出艱難,又有石破天驚的破音。她能想象的到,李溫多少次被誣陷卻一言不解釋,才能換來皇上的厭棄,多少次從黑衣人這樣的刺客手中死裏逃生,才會有這般高強武藝。他性格古怪是假,內裏有乾坤是真,是大渝的下一任帝王該有的樣子。
“你沒想過要争一争嗎?大渝萬人之上的位子?好歹你也是個皇子。”荊長歌推動大鐘,鐘面發出清脆的響聲。
“我?”李溫像是聽到了笑話,“姑姑可能還沒弄清楚,我爹不寵娘不愛,文不成武不就,孑然一身,母族只剩下一個在鄉下種地的表哥,窮到連茶葉都買不起,拿什麽去争?”
“可你有一樣東西,你的兄弟們都沒有。”荊長歌勾了勾手指,要李溫靠近些。
李溫懶洋洋的打哈欠,紋絲不動。
荊長歌指着月亮,眯起眼睛,含糊吐出一個字,“光。”
……
月色裏,除了鼓樓上那一對吹簫飲酒的男女,荊府裏,還有一個不受歡迎的客人。
應天全在荊府做客,用過了午膳用晚膳,屁股黏在凳子上,天南地北瞎扯的連一只螞蟻幾條腿兒都扯出來了,都沒一句正事兒,荊靳因為祖輩交情,實在不好意思趕人。
“賢侄,長歌看樣子是不打算回來過夜了,好好的姑娘,這般随性妄為,将來誰家敢要她啊!”應天全感嘆。
“長歌的婚事由太後做主,不勞應大人費心。”荊長歌是公主,婚事自然也是皇族指婚。
“荊将軍不僅仗打的好,玩爾虞我詐也絲毫不輸給我們這些混跡朝堂多年的老頭子。這一石三鳥的計劃用的妙!一個玄鶴公主,推了朱家與四皇子的親事不說,太後面前也有了說得上話的人物,景央城裏也多了個能人,為你運作後方之事。長樂呢,看似遠嫁,其實是上加了一道護身符,偏僻南島,山高路遠,長樂再不能成為牽制你的掣肘。”
“應大人說笑。”
“賢侄不必謙虛,也好,就讓我們這些老匹夫,為你們這些年輕人開路。今日我來,是與你透個底,我們打算擁立四皇子為太子。當然,你三日後動身離開景央,即可抽身世外,但荊府……希望我們逼宮時,玄鶴公主不要站在阻攔我們的一邊,這是我這個老朋友的不情之請。”應天全正色作揖。
荊靳站起來,推開門,“我今天什麽也沒聽見,沒看見,你走吧。”
應天全搖頭,說,“賢侄你這是愚忠!林訣之死,寒了文武百官的心,我們的陣營又加了不少力量。皇上寵愛長子,堅持要用朱家的孩子當太子,我們如果再不站出來,任由朱家做大,繼續草菅人命,大渝就徹底完了!”
荊長歌從瓦檐落下,正看見應府馬車駛離。
門外荊字牌匾之下,荊靳負手而立,久久遙望着那遠去的背影。
“大哥……”
“我離開後,萬事小心。”荊靳到底沒有與荊長歌說出剛剛應天全的警告,“我會想辦法,盡快接你到墨陽。”
荊長歌得了李溫的點撥,對留在景央當個大小姐沒有那般惆悵,“那個朱家監軍,是要随大哥同行?”
“朱南楓押運糧草,應該在半月之後。”荊靳搖搖頭,“此人的确有幾分将才,只是心胸狹隘,妒忌心重,高傲的過了頭。其實我心裏早有人選,出身世家富貴,卻沒有貴公子的驕傲毛病,年方十八,熟讀兵法,對排兵布陣有奇想,只差去邊境歷練幾圈,若不是朱家半路殺出一道,皇上定會準我的請求,讓他做監軍,假以時日,必能成才。”
荊長歌問了那人是誰,原來是兵部尚書的獨生兒子刑俊,典型的人才沒放對坑,當了狀元之後,就一直在史鑒閣編修國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