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選秀每三年一次,算來這還是乾隆帝登基以來的初次選秀,秀女們的前程與家族命運息息相關,男丁可入仕,姑娘們則只能靠選秀來翻身。

滿蒙漢八旗一共二十四旗,每日閱看三個旗,初選統共需八日。

當選的秀女們在選秀前一日的傍晚聚集在一起,由各旗參領安排好順序,各自乘坐樹有雙燈的騾車,燈上清晰的寫着各位秀女的家世身份。

譬如東珊的馬車上就寫着:滿洲正黃旗、佐領辛裕、侍郎永绶之女。

待到秀女們進入地安門時已然入夜,星子開始散落在漆黑的天幕上,唯有周圍長長一排的燈籠亮起點點光輝。

騾車行至神武門外,就此停下,秀女們依次下車,不慌不躁井然有序的跟随宮中太監的步伐,進入順貞門。

同樣的一條路,有人視為雲霄途,有人卻視為黃泉路,等待她們的是黎明還是永夜,福禍未知,吉兇難蔔。

這選秀的規矩和東珊的認知完全不符,她還以為選秀都是白日裏進行,卻忘了秀女人數太多,初選若只是白天,實難排過來,是以必須早做準備,才不耽誤閱看時辰。

詠微與東珊皆屬正黃旗,兩姐妹還能在同一日參選,來之前詠微就囑咐她,膳食不能喝粥,亦不能飲茶,只用些飯菜即可,還囑咐她一定要穿厚些。

春日雖暖,夜風依舊寒涼,好在她聽從詠微的話,身着夾薄棉的藕色繡蝴蝶蘭斜襟旗裝,又披上繡着幾朵迎春花的白袍,在這夜裏行路才不至于受凍。

今年的初選之地定在禦花園的绛雪軒內,排在最前頭的幾位秀女是宮中後妃的親眷,優先選拔,早去早歸,東珊與詠微則排在中間。

詠微曾随她阿瑪一起入宮參加過宮宴,對禦花園尚算熟悉,東珊卻是頭一次入宮,加之這是夜間,周遭一片漆黑,檐前的點點燈火昏黃幽暗,難窺禦花園全貌,她索性收回視線,規規矩矩的踩着花盆鞋,緊跟前面隊伍的步伐。

實則東珊也只是在熟人面前或是扮男裝時才會大聲說話,一到陌生的環境,她也可扮作溫婉嬌柔之态,半個字也不多言,倒還真有幾分大家閨秀的風範。

到得绛雪軒之後,接下來便是漫長的排隊等候,五名秀女為一排,接受嬷嬷和太監們的檢閱。

這些個嬷嬷們倒不似她想象中那麽兇神惡煞,皆是宮中年長者,頗有經驗,動作利索,倒也沒有刻意為難誰,畢竟無仇無怨,且誰也料不準當中的哪一位将來會成為宮中的貴人。

起初東珊以為初選無非就是瞧瞧五官和儀态罷了,直至此刻親身經歷,她才明白,是她想得太簡單。

Advertisement

屋內每名秀女手中皆執一張綠頭牌,标注旗籍與父親官職,嬷嬷們檢閱前都要先看一眼綠頭牌,而後再觀其五官。

說是注重家世品行,相貌為其次,實則這規矩只是為家世格外優渥的秀女開了後門,饒是中人之姿,也可輕松過關,若家世一般,眼睛無神,或有龅牙,面相尖刻者,一律撂牌子。

此外嬷嬷還會讓秀女們背誦詩詞,聽其聲,聲調粗啞或是有口臭者亦撂牌子。

這些東珊倒也能理解,最令她驚訝的是,嬷嬷還要觀察秀女們的手指,是否白皙嫩滑,再看指甲,探其身體是否康健。

其中一名秀女的手指關節明顯凸出,嬷嬷起了疑心,面上噙着的淡笑瞬斂,狐疑地打量着她,

“堂堂知府千金,這手居然這麽粗糙?究竟是你伺候旁人,還是旁人伺候你?”

那藍衣秀女一聽這話面色瞬白,支支吾吾地答道:“阿瑪未做知府前,家中并不富裕,我也曾做過粗活,所以這手才會這般。”

一旁的老太監見狀,近前看了一眼她的綠頭牌,哼笑出聲,“據老奴所知,闵大人未上任知府前乃是一方縣令,每年皆有官俸,請個丫鬟綽綽有餘,你這手上還有老繭,可真不像是閨閣千金之手。”

微眯眼,老太監呵令門外的小太監進來将此女帶下去,找她本旗的參領核對身份。

藍衣秀女一聽這話,吓得魂不守舍,哭着向公公與嬷嬷求饒,一再申明自己的身份沒有問題。

斜她一眼,老太監輕蔑冷笑,“這話你還是留着跟戶部的人說吧!”

饒是發生這樣的事,其他秀女也目不斜視,不圍觀,不議論,不管他人瓦上霜。

東珊暗自慶幸自己沒有亂來,先前她還琢磨着如何才能落選,想過好多個法子,皆被詠微一一否定,奉勸她千萬不要動歪心思,這裏的宮人都精明着呢!主持過許多場選秀,什麽樣的情形沒見過?一眼就能瞧出古怪來。

那時候東珊還不大相信,只因人往往容易抱有僥幸的心态,今日一見這場面才知自己還是太嫩,手指不正常都能被嬷嬷懷疑,她還敢如何作假?還是老老實實的等着選閱吧!稍有差池便會連累族人,何苦來哉?

單是容貌儀态這兩關便撂了許多牌子,過關的秀女則繼續進行今日的最後一關:摸玉驗身。

初來異世之際,丫鬟們伺候東珊沐浴,她很是難為情,回回都覺得不自在,時日一長也就習慣了,畢竟和她們已然相熟,倒也沒什麽害羞的。

今日要在嬷嬷跟前褪衣,饒是東珊早知有此規矩,仍舊覺得別扭,她的丫鬟們不會随意亂瞄,這陌生的嬷嬷卻是渾身上下仔仔細細的打量,看她身上是否有疤痕,瘊子,或是太過顯眼,不堪入目的胎記,再觀其體形是否勻稱,胖瘦是否适宜。

待最後一項也檢閱完畢後,這初選便算是結束了,不出意料,東珊與詠微皆過關。

走出绛雪軒時,天已大亮,這難熬的一夜終是熬了過來,此時的東珊才能借着日光的照耀看清這绛雪軒的全貌。

宮中的殿臺樓閣大都是朱柱丹楹,明漆彩畫,一眼望去金碧輝煌,耀眼奪目,此處的梁柱卻是淡雅的斑竹紋,門窗則是楠木本色,整座院落古樸典雅,在這禦花園中別具一格。

軒前有一座琉璃花壇,壇底的須彌座飾有五彩琉璃,幾條行龍盤繞着纏枝西番蓮,圖案繁複精致,引人注目,壇前栽有五株海棠花,如今正是盛放的季節,就聽前面帶路送她們出去的太監細聲慢語地講道:

“這幾株海棠花苞初綻時明豔如胭,而後色澤漸淡,待到怒放時花瓣粉白清麗,這風一吹啊!花瓣飄落,一如缤紛而落的雪花,故而将此地命名為绛雪軒。

各位留了牌子的姑娘很快便要來複選,将來若能留居宮中,陪伴聖駕,自有機會仔細觀賞這禦花園的美景,今日到此為止,恭請姑娘們随老奴出宮。”

東珊心中無念想,對這結果尚算平靜,詠微念着李侍堯,自然希望能盡快落選,然而她的家世品貌擺在那兒,初選是不可能被撂牌子的。

既定的事實,她無力改變,人尚在宮中,她連哀嘆都不敢,忍怨含悲,默默前行。

出得地安門,參領們交代了下一次複選的時日,而後衆秀女便各自歸家。

整整一日,東珊都不敢多說一句話,人都快憋屈壞了,回家時她沒坐自個兒的那輛騾車,而是與詠微共乘,方便與之暢所欲言。

詠微擔心她的腳傷,前幾日她說已然痊愈,不再疼痛,今日走了那麽遠的路,卻不知她能否受得。

此刻東珊只覺這腳都不是自個兒的了,小腿腫脹,腳踝又在隐隐作痛,尤其是腳掌,酸疼難耐,

“初時還好,後來一直站着也不許坐,簡直是折磨,出宮這一路我都在強忍着,這要是撂了牌子該多好,也就不必再參加複選。”

“表哥若是聽見這話又該訓你了,咱們女人嫁人便是第二次投胎,有這樣的機遇,總該去争取,提一提自己的身價,才有機會嫁個好人家。”

“你都不稀罕高門大戶,你覺得我會稀罕嗎?”皇上指婚和媒人說親在東珊看來差別并不大,反正都不能由她自己選,她也就懶得複選折騰,

“依我看啊!這得看命,願意對你好的男人,縱然家世普通他也會盡自己所能對你好,不珍惜你的男人,即使家中再富裕,也不舍得讓你享用。不過這些都不是我們所能決定的,看上蒼是否眷顧吧!”

起先詠微也不在意這些,只想着由人安排即可,但自從遇見李侍堯之後,她心态大變,再難像從前那般淡然,只希望複選時一定要被撂牌子,唯有這般,她才能想法子争取自己的幸福,一旦被留下,不管是入後宮還是賜婚,她和李侍堯都将緣盡于此!

忙碌一整日,東珊實在沒精力,也就沒留詠微去她家,兩人各自歸家安置。臨走前,詠微特地囑咐她,回去後一定要檢查腳傷,若是嚴重就找大夫再來瞧一瞧。

丫鬟們早已備好熱水,東珊一回房便先沐浴,鞋襪一脫,果見才恢複的腳踝又有些腫脹。

她不禁暗恨這傷勢怎的才顯現,若是在嬷嬷檢查時就紅腫,想來她就能被撂牌子。

褪去衣衫後,東珊坐進浴桶中任由浮着花瓣的熱水浸泡全身,泡了大約一刻鐘,她才感覺稍稍舒緩,小腿不再緊繃僵硬,疲憊不堪的她就這般歪在木桶邊險些睡着,還是丫鬟喚她她才迷糊醒來,閉着眼爬了起來,由丫鬟服侍着換了中衣,渾身無力,倒床就睡。

丫鬟本想為她擦些藥酒,她卻不許碰,說是一碰就疼,耽誤她休息,睡醒再說,随後便攏了薄被,就此睡去。

宮中選秀,忙的是嬷嬷與太監們,傅恒這個侍衛還是如常當值,這天晚上,難得沒應酬,傅恒便去陪母親用晚膳。

彼時章佳氏正在和老四媳婦兒下圍棋,這人年紀大了,腦子也不如從前靈光,落一子得思量半晌,眼瞧着就要輸了,趕巧老九過來,章佳氏忙招招手,示意兒子過來,

“快幫娘瞧瞧,下一步該怎麽走。”

傅恒信步走來,行至母親身畔,觀察棋局,四夫人忍笑提醒道:

“九弟需知觀棋不語才是真君子。”

章佳氏卻朗笑強辯,“恒兒才不是什麽君子,是我的兒子,孩兒幫娘,天經地義。”

傅恒但笑不語,指了指棋盤,章佳氏欣然笑應,放心的将子落下。

一刻鐘後,章佳氏終于扳回局面,四夫人幹脆認輸,“我這分明是在跟九弟下棋,九弟的棋藝我是見識過的,罷了罷了,還是不要浪費精力,到此為止吧!”

章佳氏笑呵呵地命人将棋盤撤下去,“那就改日再繼續,省得你說我作弊。”

晚宴未開之際,衆人正在品茗,未見小妹的身影,傅恒奇道:“淑媛呢?她過了初選,我這個做兄長的理應為她慶祝一番。”

章佳氏不以為意,“這有什麽好慶祝的?咱們富察氏的女兒過初選不是理所應當的嗎?若然不過,豈不叫人笑話?”

他家兄弟多,姐姐出嫁後,就只剩這一個妹妹,全家人自是疼寵得緊,對淑媛的期望也就更大些,傅恒對這個妹妹也備加關懷,

“那倒是,妹妹她随了額娘您的雍雅之态,自小家教甚嚴,博學多才,豈有不中選之理?”

章佳氏暗嘆:她這個兒子啊!慣會噎人,也慣會哄人,嘴甜的時候真跟抹了蜜似的,小女兒的确是争氣,但有一點,章佳氏頗為頭疼,

“媛媛話不多,一見生人便拘謹,不似你姐姐那般落落大方,這樣的性子不讨喜,也容易吃虧。”

“這不是年紀小嘛!”四夫人接口笑慰道:“尚未出閣的姑娘,不懂人情世故無可厚非,往後自有歷練的時候。”

“她姐姐已是中宮,皇上不可能留媛媛在宮裏,就看會指給哪戶人家。”

“自然是位宗室皇親,額娘放心,皇上肯定不會虧待媛媛。”

兒子這話倒令章佳氏生了好奇心,“你時常陪伴君側,可有聽皇上提過媛媛的婚事?”

傅恒倒還真的聽過幾句,但皇上只是随口一說,并未下旨,指不定還會有變數,他不能随意講出來,以免額娘多想。

思量間,傅恒坦笑道:“沒聽過,皇上只會跟姐姐商議,哪會與我說這些?”

那倒也是,探不出話來,章佳氏也就沒再多問,“媛媛選秀,累這一日一夜,說是腿腳疼得厲害,我就沒讓她過來。”

四夫人偶爾入宮,很清楚走一路是什麽滋味,“那可得趕緊抹一些藥膏才是,回頭還得複選,不能耽擱。”

聞聽此言,傅恒不禁在想,媛媛腿腳靈活都受不了,那東珊先前還扭傷過,想必更是難捱,卻不知她的傷勢會否更嚴重?

算來他是罪魁禍首,那他理當為她做些什麽才是。

母親随口的一句話令傅恒将此事放在了心上,次日入宮當值時找了個借口拐至太醫院,找秦太醫拿了瓶藥膏,傍晚出宮時他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去了寧琇家,心知寧琇不會讓他見東珊,他便想着将藥放下就走,孰料行至她家大門處,竟意外的瞧見東珊和她嫂嫂的身影。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