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距年節已經過了有小半個月。二月下旬南都裏還是蕭瑟寒冷,宋府跟前掃雪的下仆仿佛沒留意,屁股一擡也不知道是否存心要将那人撞一下的。

只聽的撲通一聲,十安縱然眼疾手快扶住了門口大石獅子也沒能躲過去。她生的本就瘦小,跟着三少爺在鄉下的莊子裏住了三年,說是十五歲了,但瞧着跟十二歲一樣。

聽到聲響她身前那個少年腳步一頓,掃過她一眼,見人沒什麽大事便淡淡道:“起來,我們走。”

他生的很是靈秀,但這世間都是人靠衣裝馬靠鞍的,如今他只穿着一身夾絮的素絲裏面青緞長袍,很是內斂。放眼一瞧,誰能知道他是英國公府上的少爺?回來跪個祖宗,得身新衣裳,再吃頓熱乎飯,年便也過了。

“三少爺慢走。”下仆們笑着彎彎腰,掃雪的繼續掃雪,門前闊派,掃帚掃的卻是瞧不見的空氣。

這回因着六安家中老母病了,宋景和讓他過年回去看看,于是十安便跟着自家三少爺來了南京城。

初來乍到确确實實被此處之宏偉壯闊、繁華熱鬧看饞了眼,鄉下的那個莊子裏十安從沒有過這些。從前那幾年她雖然知道三少爺是城裏高門大戶家的庶子,卻沒想到是國公府上的。只不過待了短短七日,旁人冷眼奚落就夠她喝一壺的了。

昨兒晚上起她就将自己的小包袱收拾一遍又檢查了一遍,今兒連飯都不想吃早早跟着三少爺出來。

她拍了拍水綠色的布裙子站起來,笑了笑:“腳沒踩實,讓三少爺笑話了。”

十安生的一臉稚氣,宋景和買下她時将剩餘的些許善意耗盡,這三年沒怎麽正眼打量過她,如今這人跟個小狗崽子一樣笑起來眯了眯眼睛,像是絲毫沒有怨氣。

走在長街上,宋景和讓她雇個車,故意沒有給錢。瞧着那抹纖瘦的背影愈發遠離,他坐在了一側的茶棚裏。

這茶棚一邊兒連了個早點鋪,兩家是親戚,見着客來眼睛都亮了。

他早上也沒有吃飯,此刻等待之餘點了一盤梅花包子跟一碗鹹豆漿。清晨霧氣蒙蒙,人來人往中一整馬蹄聲踏破整條街的平靜。

宋景和擡眼望去,忽發覺自己識得那人,一時間口中的食物都如同嚼蠟一般,毫無滋味了。

清冷如孤竹的少年目送那輛馬車遠去,閉了閉眼後複掀起眼簾望着左側跑過來的丫鬟。梳着雙鬟,綁了水紅色的綢帶,一半垂在了肩頭,眉眼靈秀,穿着與他類似,眼睛如小狗的一般。

不是十安又是誰?

她似乎很高興。

啧,沒有錢,雇不來車車,有什麽可高興的。

十安氣喘籲籲站定,視線瞄到了宋景和面前的小包子上面。這東西她能一口吃一個,豆漿她也能喝一大碗。三少爺手擱在膝上,黑眸一錯不錯地望着她,似乎能看穿她的心思。

十安斂了斂神色,說道:“我去車馬行看了,可惜囊中羞澀,本是準備回來告知少爺咱們要走回去。誰知道……”

她眼睛一亮:“沈公子在那兒雇車,認識我是少爺身邊的人,做了件好事。我将少爺站的地方一報,那車夫就知道了,讓我先過來。他随後就到。”

“這麽巧?”宋景和語氣輕若無聞。

“就是這麽巧。”十安點頭,慢慢摸過去,細長的手指一下子戳到了包子上。

宋景和似笑非笑看她:“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我從不信巧合。”

說罷,手拍在她手背上面。

馬車已到,一眼就看見在茶棚裏的兩個人,停了車搬下一個小杌子。

“馬車已到,他給你的殷勤,我且受用了。”宋景和道,直接翻了上去。

而她抓了兩個包子,嘴裏叼了一個囫囵爬上去。兩個人雖然是主仆關系,但宋景和平日在書院,莊子裏只她一個,買來時什麽也不曾吩咐過,見到活兒她就去做。真跟養狗一樣。

宋景和作為國公府的三少爺,本該也是不愁吃穿,不愁人來服侍的,偏生因為命不好,出生時被主母請來的老道士擺了一道,說是克父克母。

本朝崇尚道教,但僅憑老道士三言兩語府中人也不足以全信,若是姑娘便也罷。英國公子嗣凋零,男丁更少,一時将人趕出去。

後頭有意外,一場倒春寒來勢洶洶,生母染病身亡,而英國公戰場舊疾複發,一家人如此才着急起來。老祖宗說,另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宋景和五歲的時候跟奶媽一起去了鄉下的莊子裏生活,如今已過了十二個春秋了。

車裏面他閉目養神,十安吞嚼包子。半途他睜開一條眼縫,就見她跟小松鼠一樣,兩頰鼓鼓,纖長的脖頸裸露出來。

過年國公府給她發了低領的衣裳,欺負她,她争不過旁人,白得了一頓訓斥。下人都踩高捧低,不過經此一遭,她許是不會再想來這兒了。

這才是宋景和的目的。

讓她明白,出了他的院子,誰都能欺負她。而她只有在自己這裏才是最安全的。宋景和不是好人,對她如此,許也是為枯燥之日添點趣味。

到陳家沖有一個多時辰的路程,兩個人下車後莊子裏的人把門打開。宋景和的小院子裏打理的井井有條,平日他不住這兒時這兒就是十安的天下。

她被她後娘趕出來,幸記得親娘的話,都說勤快的姑娘招人喜歡,過年前她特意将院裏的花草樹木都莳弄過,将三少爺的被褥也洗曬過。

一回來她就迫不及待去耳房裏面換衣裳。

她脖子露在外面冷死了,趕緊換上灰撲撲的衣裳再戴上一頂瓜皮羔帽,看上去有點像稚童。險些讓宋景和忘了她已經十五了。

十安匆匆跑到廚房,一路上早餓了。她熟練地打雞蛋,下一挂面,就連三少爺何時站在門口看她都不知。

那兒他站着逆光,修身玉立,有幾分出塵風姿,竈房煙火氣息重,他只站了一會兒就離開。等她面做好了,宋景和分了一碗。

十分霸道。

他如今十七歲,食量比十安大多了。分過來的半碗不夠,他修長的手指叩着案面,眼裏眸光流轉,這個樣子脫了些許清冷氣息,甚至有蠱惑的成分。

雖說十安看他看的多,到底是一下鬧個大紅臉,被這樣看着微微好奇,甚至心理有一絲害怕:“三少爺還要?”

她看着自己碗裏才吃一小半的,咬了咬唇,終于長嘆一聲撸起袖子去擀面。

換上的長襖是去年的,腰身那兒用墨綠的巾子紮了起來,他從後看了看,像是手能圈住一樣。食量如雞,怪不得如此瘦弱。

廚房裏熱氣騰騰,她切了莊子底下的佃農送過來的臘腸,抓了把小青菜跟冬菇。挽起袖子後手腕細白,宋景和眯眼瞧了會,只覺得,十安定然是個挑食的人。

這麽瘦,也不知怎麽活下來的。

他買下十安用了十兩銀子,彼時她更瘦弱,人縮在一處小角落,叫後母生的兄弟姊妹欺負。路過的宋景和恍然間想起自己,動了僅剩的善意把她從那個泥沼中拉出來。她瑟瑟發抖,如同一只給人打殘要死的小獸,喉嚨裏發出嗚咽之聲。

“以後你叫十安。”他捏着小十安的下巴,給她賜名,第二日将她的賣身契拿在了手上。日後,這個人就是他的,便是當狗,也比在家當畜生好。

他的小厮六安當時為他做的這件好事震驚不已。

在莊子裏的這些年,宋景和壞事幹多了,懲治不少人,手段之陰狠毒辣,六安每每想起都覺得自家主子這是裏面歪了,日後八匹大馬也拉不回來。

十安是個意外。

廚房裏她下碗面給宋景和,想着三少爺要長身體,便拿了個海碗,半途想起自己如若這般還得多洗一個碗,又放下來将他舊的拿過來。

十安給他添了很多的臘肉和冬菇,端到宋景和面前。

三少爺聞着香,難得誇她一句:“今天的面比我前幾天吃的都好。”

他們前幾天都是在國公府上過的,十安在廚房吃過剩菜,縱然是剩菜,那也是鮑魚海參,熊掌鹿肉。她從沒吃過那些東西。

“三少爺喜歡,要是多擀點面,咱們後面幾天天天吃也無妨。”十安說道,給自己的碗裏加了熱乎乎的湯汁,坨了的面化了開來,也帶着香氣。

宋景和不知想了什麽,沉吟了會将她的碗奪過來,不費吹灰之力。

十安傻了眼:“三少爺……”

又要搶她的面嗎?

“吃罷。”他把自己的面給她挑了些,肉菜弄去一大半,“你太瘦了,風一吹都能刮跑你,你值十兩銀子。知道嗎?”

少年說這話時聲音低低沉沉,面上無甚表情。

“我知道。”十安悶悶道,心想,三少爺真是豆腐心腸,雖然有時霸道。

兩個人吃的專心致志。

飯畢,十安收拾桌子去洗碗。莊子裏這個時候空閑,天冷加之才過完年,要翻土也得再等些時候,廚房這處小院落裏沒什麽人。

後母找過來不費多大力氣。

世人重孝,她便是被賣了,對生父跟後母也需恭敬。

乍一眼看見那個母大蟲,十安是想砸個碗給她打出頭破血流來。

“你來做什麽?”十安狠狠斂眉,往廚房後門那兒去,手裏端着碗筷。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