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後母柳氏瞅見十安就嗓門大起來。
“青天白日跟見鬼一樣,我怎麽着你了?”
十安端着碗進廚房,嘴裏道:“那風怎麽把你刮來了?”
“我告訴你,別以為你現在給人少爺當丫鬟就高咱們一樣,你爹生病了,有沒有錢?”柳氏不耐煩道,樹眉叉腰往裏喊:“耳朵聾了?”
“沒錢。”十安說,見她還想往前進來,立刻就道,“你就停那,多一步就是冒犯。你冒犯了三少爺,我這碗就得砸過去了。”
她盯着柳氏,準備伺機而動。家裏那一幫人十安早沒了好感。她現如今是奴籍,好好的良民入奴,一家人功不可沒。十二歲的十安當初原本準備拿着自己的尺牍遠走高飛,卻陰差陽錯下成了三少爺的丫鬟。
奴婢私逃,論罪可以處死,生死皆由主人。
“呦,有三少爺給你撐腰,硬氣了?老娘不教訓你你還不知道你是哪根蔥!”柳氏印象裏的十安還是當初被她打成狗一樣的醜東西,哪敢這樣跟她說話,如此被一頂撞,自然就爆發了。
柳氏:“看我不剝了你這個小賤人的皮,這麽沒良心!”
十安吸了口涼氣,見她進來就将準備的碗砸過去,先還躲了一個,但耐不住她這兒碗多,硬是砸了個頭破血流。粗壯的柳氏頂着滿頭血,瘋了一樣在追趕她。莊子裏的狗都給吓到了,狂吠不止。
莊子裏的管事趕過來就看到滿地碎瓷碗,心疼要死。十安跟柳氏揪打在一起,壓得不能動彈。
“快把人拉開!”
看熱鬧的不嫌事大,管事氣道,自己親自上前,不慎被誤傷。
“還不搭把手?”
衆人上前拉人,十安趁機甩了柳氏一巴掌,自己把血擦幹淨,喘着粗氣罵她:“你扪心自問,一家子吸血蟲,想從我這兒拿錢你見鬼去罷!”
“都少說兩句,少說兩句。”管事的指着地上的狼藉,“先把這東西賠了。”
十安掏袖子,忽愣住了,視線瞄着柳氏:“剛剛你是不是把我身上的東西摸了?”
柳氏哼過之後呸道:“你個小賤人沒錢,老娘會偷你錢?”
十安徹底怒了,被人拉着不能上去打她,破口大罵。
“你!”
一聲喝止:“閉嘴。”
宋景和不知道何時站在外面,他袖着手,向來裝出來的和藹都懶得挂在臉上了,眼神複雜,一身大袖道袍,俊秀的眉眼泛冷。
十安現下狼狽的不能看,他轉而看向柳氏,淡聲問道:“誰放她進來的?”
沒人吭聲。
“沒人承認,只得勞煩各位一道受罰了。”三少爺轉身看了周圍人一圈。
他擡眼,忽笑着問管事,“懂嗎?”
“懂懂懂懂懂!”管事的頭如搗蒜的一樣。
三少爺不常出面,一出面就讓人心驚。管事的曾記得他當初讓莊子裏的二管事沾賭而傾家蕩産吃牢飯的事情,心想,三少爺就是看着好看,心裏早黑的滴血了。
宋景和如今看柳氏,與十安半點血緣關系皆無,便道:“自己走出去。”
柳氏沒從方才的争吵裏面回神,怼他道:“你算什麽?莊子裏的少爺如你這般寒酸?”
少年微微挑眉,半晌輕笑道:“你說的對呀,我算什麽?”
只能算是一個,讓你喪命的好心人。
宋景和揮揮手,莊子裏的壯青就将人拖走,十安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心想,多虧自己換了身衣服。
三少爺要高她好多,站在她身前時帶着點壓迫感,周圍人尤在,十安低頭看着地上的碎片,深深吸了口氣,難受道:“我想分着賠碗錢。”
“你能有幾個錢?”宋景和問,譏笑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感到手下的姑娘身軀微微發抖,他斂了斂神,衆人面前慢慢俯身,在她耳畔道,“我要罰你,傍晚來領罰。”
濕熱的呼吸撲灑過來,十安忍不住瑟縮了一下,撞見他眼底一抹深色,按捺住點頭。
鄉下人事不多,眼睛賊尖,光從三少爺跟十安的距離就在散了以後私底下推測兩個人的關系。但大抵都是不純潔的。
甚至開始有人準備對十安下箸。
“她日後定然要跟着三少爺吃香的喝辣的。”
不過這些十安都不管了,跟柳氏打過一架她身心俱疲。滾回自己的屋裏睡了個一覺。醒來時已是明月高懸,疏星幾點。
她心裏咯噔一下,猶如山崩地裂了一樣。
今兒砸了那麽多碗,一個碗均十二文,她這點月錢真是抵不住。一想十安就心慌意亂。三少爺要罰她。
命給他都成。
難怪從前的說,一個銅錢能逼死一個英雄漢,可見,有時候錢确實是跟命等值的東西。
她穿着厚厚的襖子敲正房的門,窗前有一盞小燈。燈光微明。
吱吖一聲門開了,三少爺顯得有些疲倦,嗓音微啞,見是她,便道:“進來罷。”
他披着外衫,解了頭上的小冠,周身清簡。
“男女授受不親,我們……”十安又些許猶豫,既是夜裏,又是孤男寡女,大抵容易讓人說閑話。
但宋景和嗤笑:“你是我的貼身侍婢,男女授受不親這一套可強加不上來。我買了你,你便是我的人,旁人怎麽猜你這清譽都不複存,擔心什麽勁兒?況且,你太瘦了。”
他把門拉開一點,她雖穿着厚襖子,身子依舊有些消瘦,一張臉睡醒後有些許朦胧感,兩頰泛紅。
門合上後,宋景行重新回到自己的長案前抄書。
“研墨。”他吩咐道。
十安頭一次碰三少爺的徽墨跟硯臺,帶着幾分好奇,甚至是歡呼雀躍。鄉下人對讀書人都有種崇拜,她年幼的時候跟母親去給村裏的秀才送過東西換對聯,那人同他父親相比,溫柔的不得了。
從那以後十安都對讀書人保持良好印象。
今日三少爺替她解圍,她只摸過那根墨後便開始研磨。
細白的小手養過幾年,上頭的疤痕皆已消退,只是仍是纖瘦,像是小嫩竹一樣,與黑墨一相對比,宋景和才察覺到了那一抹白。
“你這叫研墨?”他瞧過去,大手覆在上面,教她,“應該這樣,墨色若要細潤,你這般就是糟蹋了。”
身上的梅香暗暗襲來。
他的手修長如玉,磨時輕慢,用力勻稱,添了他的茶杯裏的清水。
“研墨不要出聲,亦不要過急,樹着墨,須重按輕轉。”宋景和對她說道,松了手,又執筆抄書。
那一盞燈的燈花偶有炸了的時候,只不過十安研墨認真,全都略了過去。古人雲,燈下紅袖添香,她如今雖算不得何種美人,但宋景和擱筆之時驚到她。
那一擡眼的樣子,叫他看出一股別樣風情出來。
他捏着她的手,從中取回自己的墨。
“回去,過幾日,我帶你回西縣看看。”宋景和緩緩道,語氣裏有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十安沒從那靜谧之境裏掙脫出來,猶豫半晌,小聲扒在他面前道:“三少爺以後能教我寫字嗎?”
她想認點字。
宋景和微詫,失笑道:“真的?”
十安點頭,眼睛發亮,像是被小魚幹兒誘惑的貓崽子。
宋景和斂笑,懶懶靠在官帽椅上,頗為無情道:“不行。”
這兩個字斬釘截鐵,頓時讓她的期待從高空跌落至谷低,十安垂頭喪氣離開。
後面第三日,宋景和推開她的耳房房門。
此時紅日初升,郊外薄霧淡淡,她被三少爺拉出來,揣着手在衣袖裏亦步亦趨跟着宋景和。
十安的老家在西縣,西縣周邊許多小村子。
過久安村子的時候十安低頭用手擋臉,因為她是不遠處平安村裏的,兩個村子百年前結仇,至今未解。
“沒人會認出你。”宋景和走得快,回頭望她。
她穿的青襖與他同色,宋景和的衣服都是她做的,剩下的料子十安沒浪費過,如今頭上用素紗染橘色掐成一小朵花兒來,點綴在如雲的鬓發間,顯得俏皮可愛。
出了莊子大門,十安向來都注意自己的形象,捯饬的幹幹淨淨。
一路上十安都不知他要做什麽,待看見那棵柿子樹,十安遲疑地停步了。
“為什麽回來?”
宋景和攀着她的肩,壓低聲音笑道:“你繼母對我出言不遜,我原打算打斷她的腿就此翻過一頁,誰知道……”
她還诋毀他生母,宋景和耐着性子查她個底朝天。這不查不知,壞事一籮筐,且不說賣了何家原本的女孩兒,拐賣之事竟也沾手。
“我便讓人收了她。”
他扳正了十安的臉,言辭輕緩道:“你且仔細的看看,她是如何沒了的。”
宋景和選的位置好,南邊的常綠樹木冬日枝繁葉茂,兩個人跨坐在粗壯的枝丫上頭。青色衣袍混在裏頭,若不仔細看上幾眼,當真難瞧。
視線正對着十安舊家,他爹賣了亡妻的的孩子,終于蓋上了三間磚房。如今院子裏的門開了,一條狗竄出去,柳氏在後頭追着打罵。
跟狗都要争執一番的人,三少爺支着手嫌累,抓過十安,下巴靠在了她的肩那兒笑看目前還不知情的柳氏。
山裏頭有狼,年節前後喜歡下村轉悠。
在這個時候,他是微笑的,十安僵着身子不敢動,溫熱的身子貼着她,難以想象,這是人前那個清冷的少年。
遠處田埂上傳來一聲尖銳的哭喊。
寒鴉從枝頭紛紛被驚飛,穿過薄霧往遠處而去,群裏人聞聲而來,先是零星幾個黑點兒,漸漸的各家都出來了。
在南邊的這些村裏,面三五家或六七家會公推出一位聯首,聯首能彙集村裏的那些人有時出面捉拿盜賊,有時也會去出事地點救護。如今太平村因這一聲慘叫而不太平。
聯首把人聚到那兒,田埂上空曠異常,只餘她殘缺的肢體。傷口是猛獸咬出來的,經辨別,乃是狼。
一行人把她的殘肢撿起來,又用席子裹起來,去她家中。
那間小院裏靜悄悄的,橫着幾具屍體。
門一推,十安看到所有人都傻了眼。
全家,連狗都死了。
她吸了口涼氣,從前想過讓他們全死,如今呈現在眼前,她覺得齒冷。
“怎麽回事?”
宋景和卻沉默不語,半晌,問她:“害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