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晚上在草叢裏蹿容易遇到蛇。”宋承和笑着說,他的輪廓并沒有宋景和那麽柔和, 不過笑起來兩個人的眼睛有那麽幾分像。彎着眉眼, 說着溫和的話語,穿着荼白的衣衫, 一舉一動都帶着一股清貴氣。

十安光聽聲音眉頭就皺了起來。

因為能叫宋景和如此生氣,這人必然有兩把刷子。她臉被人扣在草上面, 擡頭時呸了幾聲,宋三少爺高大的身軀擋着她的視野。十安遺憾地沒能看見宋承和的全貌, 動了幾下悄悄從他背後探出頭。

那時宋承和撿起地上的琉璃燈, 正巧回頭, 見狀便道:“這是長安?”

宋景和撣了撣衣袍上的草屑,抓着十安的袖子尋路, 淡淡道:“你是見過長安的,他什麽樣子你大抵都見了多回, 何必問我。”

月華傾斜, 宋承和站立不動, 反倒是哈哈笑了幾聲, 半轉着身子輕輕歪着頭說道:“我當然見過長安了。長安是老太太身邊的人。”

他只是問一問,不是長安就是十安。

但十安竟是這樣的嗎?

十安被動跟着自家的少爺, 雞毛撣子還遺留在那兒,想起這事她便道:“書房掃塵的雞毛撣子你不要了,回頭你要添一個新的。”

他猛地一扯,十安踉跄幾步差點以頭搶地。

“你放開我罷。”她忍不住道,回頭看了幾眼, 宋承和望向這邊,手上那盞燈滅了,遠遠地也看不清表情。若是光線再模糊一些,十安定會錯認這個人。

“大少爺跟三少爺生的有那麽幾分相似。”她只這麽随口一說。

宋景和冷笑:“那你去跟着那個混賬罷。”

十安這下知曉了,原來宋景和有一片逆鱗是宋承和。這短短時日新長出來了,同他的母親一般,不可妄加議論。

“那你松手,你弄疼我這兒了。咱們好好的我也就繼續待在那兒不亂跑了。”她思忖偏口同宋景和商量。

“你喊我一聲爹,我考慮一番。”宋景和淡聲道,今日心情本跌落谷底,望着日暮夕陽,那一剎泛上來的悲憤無法控制,這才将十安折磨了一番。

這話出口,十安差點沒罵他不要臉。只是後面他松了手,仰頭看着月亮,問道:“他當真與我像?”

十安照顧他,便道:“你們都是一個爹生的,都像英國公。”

他摸了摸十安的頭,想了想笑道:“那不是一樣的嗎。”

“他生來是嫡子。為人不顯山露水的,潔身自好,伺候他的清一色都是小厮。出了名的不近女色。”

說罷宋景和自嘲一笑,手搭在十安的肩膀上頭,趁着她走神把咬過的耳垂碰了碰:“你要是想投奔過去,大可一試。”

字裏行間沒有半點溫情,像是藏着鋒芒的刀刃。

宋景和一路避開那些人,最後到了後門給看門的幾個錢,兩個人出了這國公府。跟西縣又是不同的風格。

十安出門未曾把裝錢的荷包帶上,宋景和帶着她随意逛了逛,也不提買什麽。她這一路走的招搖,那一張臉雖也寡淡,但生的好,不施粉黛也有顏色。

半路上十安瞧上了烤雞,一摸空空的袖囊肚子就開始叫了。她重重斂着眉,擡眼宋景和正在前面等着她,手裏是個錐帽。

“過來。”他說。

将那頂帽子扣在她頭上,隔着一層紗,宋景和看了她好一會兒,也不知想的是什麽。

晚風穿過長街,十安更餓了,旁的小販正好在吃晚飯。就端着碗蹲在路牙子邊上,那飯裏瞧着顏色寡淡,縱然如此,也勾的她起食欲。

長安午間便沒出現過,傍晚跟宋三少爺打過一架,如今才懂什麽叫餓。

“你日後出門戴上錐帽。”他說罷竟失笑,替她整理過後滿意道,“可你今日打了我咬了我,你也沒機會出去了。”

瞧不清她的臉,宋景和輕輕一嘆,末了翹着嘴角負手走在她跟前,慢悠悠道:“自己跟上來。”

十安苦着臉,渾身上下都摸不到一個銅板。走在路上人仿佛都是飄的,遮了臉後确實沒幾個人看她,她低頭看着自己的鞋,恍然間想起來上回想要買的東西。于是跟在宋三少爺身後躊躇良久,伸出小手拉了拉他的袖子。

“怎麽了?”宋景和問。

“少爺能借我一點錢嗎?”她不大好意思,娘在世的時候就告訴她,如果可以千萬不要同旁人借錢。

宋景和笑道:“你今兒惹了我,這事情其實可以商量。”

他并沒有一口答應,十安咬着嘴,忽後悔起來。隔着那層素紗,宋景和居高臨下看着十安,雙手籠在袖子裏。若是掀了帽子,她必然已經漲紅了臉,那張嘴要麽咬出痕來,要麽就是用眼睛瞪着他,裏面水靈靈的。

他伸出手,停在空中又收回去。

“你叫我一聲爹爹即可。”宋景和抓着她一直手,低頭捏在手心,比了比,說道,“我日後要是有個姑娘,我也叫她十安。”

“你是我撿回去的,叫一聲有何妨呢?”他把纖細的手指蜷着,牽着人往前。兩個人走路,他都習慣如此,不過已經不是陳家沖那個村子了。

“想好了,不然我要回去了。”他故意說,鴉青的眼睫半垂,手扶到了錐帽。

十安深吸了口氣,把他拽住。

“你彎個腰。”她聲音跟哼似的,宋景和嗯了身,欣長的身子往下傾。腰間墜的玉碰到了十安的手,他一點也不顧忌這是大街,眯着眼睛如同一只要等人順毛的狐貍。

她抵在他胸膛:“別這麽近,腰彎下來就成。”

那聲音顫巍巍的,想必很緊張,宋景和唔了聲,也不見往後退。親眼看她把錐帽前的素紗挑起。瑩白的面上五官是工筆用心勾勒描繪上去的,朱砂點唇,晚間的燈光被素紗濾過,如此到她這裏便是添色。

她十五歲了,可沒什麽人教她,喊出那兩個字時宋景和微微一詫,而後搖搖頭。

“這個不算,我沒聽見。”

十安怔住,怕是沒見過他這般無賴的時候。

那眼裏含着一半的惱怒,其餘皆如秋水蕩漾,剔透的眼珠子像一對兒黑珍珠,一錯不錯看着宋景和。

“再喊一聲就這麽難嗎?”他微笑道,“你那個死鬼老爹如何對你的你還不知道,我如何對你你也不知道?這人在世間最重要的就是要識時務。”

“爹。”

十安垂着眼睛,咬着牙齒半晌也不見他的回應。

猛地擡頭時叫他的手碰到唇,她大驚,頓時警醒:“你這人怎麽回事?我喊你你還不樂意?你是存心将我當猴耍。”

說罷氣呼呼地将素紗放下,宋景和莫名笑出聲來,俊秀的眉眼染了一絲柔光。頭頂上明月黯淡,彩燈之下他嗯了一聲,想要抱抱這個人,填滿心口那個缺。

他可就從未叫過英國公爹爹,那日在宋承和的書房裏見過一次,陌生的不像話。

“別碰我。”十安跟刺猬一樣。

宋景和不信邪,她若是這般他還偏要那麽做,大庭廣衆之下将她結結實實抱住,在旁的詫異視線裏大聲道:“爹爹聽見了。”

那聲音不如往日的低沉,秋水眸裏笑意堆砌着,修長好看的手把她的大辮子摸了摸,繼續道:“我即應了你這一聲爹爹,那便借錢給你罷,晚間回去教你寫欠條。”

虧得頭頂扣着錐帽,要不然她得打個地洞鑽進去才好。

“你要買什麽呢?”宋景和笑夠了把人松開,虛咳了幾聲。

他那身玄色衣袍合身的緊,上面的暗紋是十安繡不出來的,抱過之後十安嗅出他身上的那股子熏香,帶着淡淡的苦澀味道。

她依舊是先摸摸肚子,只這一個動作宋三少爺就懂了。

“去吃飯罷。”

他走在前面,似是心滿意足,可若是十安看到他的神情,大抵會心疼一把。這街頭巷陌十安有那麽一絲印象,兩個人年節時坐着車上南都,彼時活的自在。

晚上吃的還是路邊攤。

宋景和這身穿着一看就是大家門戶出來的,他跟十安吃的是面,湯底乃是熬了一下午的羊肉湯。

熱氣騰騰熏着臉。十安埋頭吃了一半宋景和已經開始付錢了。

他換了個荷包,米白的蜀錦,繡的是一竿瘦竹,繡工精致,十安餘光看了一眼,略有慕羨。

兩個人吃罷原路返回,只不過後門關的嚴實。他望着天,想起了時辰已過,于是帶着十安往巷子裏走,找了好翻的地方先将十安推到牆頭。

宋三少爺今日只帶着小銀冠,十安蹭着他的頭,發絲都亂的不成樣子。興許是擔心他罵自己,十安跨坐在牆頭又喊了他一聲爹。

宋景和站定在那一堵白牆前先理着自己的發髻,擡眼時面上浮了一抹笑:“你就這麽喜歡喊我爹?”

十安立刻扭開頭,幾瞬功夫他就翻了過去,衣袂發出窸窸窣窣的響動,幹淨利落。

他站在那假山邊上,周邊寂寂無人,宋景和伸出手,如同他從前在太平村說的那樣。

“你下來罷,我接着你。”

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十安說什麽也不肯。

“你要我請你下來?”宋景和笑夠了便斂笑,“可得仔細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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