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黼黻齋的明堂裏幾個小厮把府外送來的橘樹擡進來,一共三個人, 正巧宋承和從外面回來, 幾個人一激動便将樹重重擱置下來。
宋大少爺掃過那樹,唇角微微翹起來, 伸手拂過上面碧綠枝葉,賞了院裏的人一些小物件。
那樹就要擡到他的書房中, 旁人喜愛蘭草,偏生宋承和要整這樣的東西。不過府中無人說些什麽, 他喜歡, 整個國公府都是他的。
從西風苑回來, 他坐在自己明堂的矮足榻上閉目養神,秦歌為他沏了一杯祁門紅茶。香氣如蘭, 葉細小如眉,紅豔明亮的茶湯微微一晃, 他捏着杯沿含了一口。
“秦詩, 去跟林夫子請個假罷。”他支着手緩緩道, “這些日子偶有心緒不寧, 我要出去一趟。”
秦詩聞言就把手擦了擦,小跑着出去。
明堂裏他還嫌人多, 自己把人都打發了出去,宋大少爺側個身就能看見自己少時抄寫的詩挂在那畫的兩側。
畫是一幅燕山雪景,軒轅臺上雪已沒膝深,風吹旌旗将倒未倒,一勾殘月若隐若現。這樣一幅邊塞畫配的卻是那樣的詩, 來這裏的人沒幾個人懂,問他什麽意思宋承和也不大願意說出口。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
宋承和淡淡掃了幾遍,心頭沉沉,莫名想起自己幼年幹過的蠢事。
宋大少爺六歲的時候他二弟跟三弟才接連出生,三弟弟彼時最得寵,正房的夫人日日咒着他去死。女人善妒,這也沒什麽,叫他佩服的不過是他娘日複一日的想法子害死那一對母子。
平日裏吃齋念佛的人,背地裏陰險的讓他無所适從。
七八歲的時候國公要上戰場,與漠北的外族打交道,這一去順帶着将他帶出去見見世面。家裏頭不同意,原本大房正夫人也是不同意的,臨行的一夜她卻給宋承和收拾小包裹,安排了一輛馬車将人送走。
城裏菩薩廟的仙姑從後門進來,小小的佛堂裏裝了兩個女人并兩條瘦長影子,逼仄異常。香爐裏檀香袅袅,兩個人竊竊私語,正屋裏的丫鬟都圍簇着宋承和。
他偶爾瞥一眼,少時好奇,甩了一衆丫鬟從後摸過去。
小小的少年跟壁虎似得,聽了些粗話,一些陰話,最後是一些實話。
母親說:“宋承和這孩子虧得跟我最像,要不然……诶,你當初那個法子太過驚險,我如今想起還心跳的厲害。咱們若走錯一步,這半輩子榮華都要打水漂了。”
“舊時勿多言,俗話說,這生的不如養的,小孩子養着養着慢慢就像了。大少爺少小聰明,咱們國公府誰不喜歡?他就是夫人您跟國公爺生的。無須想太多,日後他飛黃騰達,您的福氣還在後面呢。”
母親長嘆一口氣:“雖這麽說,但總怕萬一。如今那個小賤人生的孩子愈發礙眼。狐媚子生的玩意兒被他捧得跟個寶似的。聽說那孩子也聰明,這般下去寵妾滅妻也不是不可能。”
她摸着自己的臉,一瞬間的惆悵過後恨道:“我這臉也生的一般,這些年看透了。宋承和的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也知道。要是他回來了……算了,這事不可能。咱們如今得做個萬全之策。”
“那個小賤人仗着夫君寵愛,竟也不再将我放在眼中,這樣放肆,等夫君一走,你務必要替我除掉她。”
她壓低了聲音,菩薩廟的仙姑其實來之前便也知道要幹什麽,
“夫人放心,依咱們倆的交情,這事必須要早做。國公爺征戰沙場,總不會一年到頭都守着她。這府裏出了老太太,就屬您最大了。”
“那位如今在漠北呢,要想他不回來,咱們先斷了他的念想。”
聲音越壓越低,宋承和蹲坐在牆根下,心裏的那碗水忽然就翻了。大抵是失望,又是憤怒,加之害怕。
他心裏頭門兒清,偷偷摸摸繞回去,第二日跟着父親去漠北,臨行前看見一家人都出來為他們送行。
母親端的是一副慈母的架勢,小弟弟們哭的可憐。
宋承和冷着臉,覺得這天底下的事情太可笑了。
踏上漠北土地,他二叔來接自己。比起國公,他顯然像個自來熟,把他抱得都喘不過氣了,把他的小腦袋狠狠揉了一波,笑道:“這孩子長得真漂亮,我還沒怎麽見過呢,像咱們家的,一聲苦也不喊。”
宋承和冷冷道:“放開。”
茶色的眼眸裏慢慢都是疏離,躲在了國公爺的身後,兩個人之間尴尬異常。
“他這人不懂事,你可千萬不要放在心裏。”
頭一回見面,大家都很難受,晚上他跟這個二叔睡,呼嚕打了一晚,宋承和氣不過把他的襪子塞人嘴裏了。
不出意外,第二天給這個人打了一頓,放在校場跑了幾天。
“你這渾小子。”
渾小子宋承和在漠北待了一年多,他受不了羊肉的味兒,挑食的緊,結果給人硬塞下去,摁着頭喝沒燒開的水,身子骨倒是越來越好。
後來開戰,祁蒙山腳下面他躲在後頭的營地裏不知道前線如何,只過了三天,殘兵敗将全回來了。他二叔是給擡回來的,一路失血過多,臉色蒼白如紙。
宋承和依舊是冷着一張小臉,看他喝不下藥,一個人流着血在那裏跟他叨叨過去的開心事情。
“月哥兒,你這孩子生的倔。”他說完咳了一口血,然後轉着頭看宋承和,“老子有時候恨不得一巴掌把你打死。”
“你都要死了,說什麽破話。”宋承和嗆他。
“我要死了,你快滾回去罷。”
宋承和搖搖頭:“我要看着我爹得勝,将那些下賤的玩意兒打退。”
“你能喊我一聲二叔,能不能喊我一聲爹?”他又咳血,胸口都染紅了。
“二叔。”
原以為這男人會死不瞑目,結果他還笑,笑着笑着就斷了氣。
……
宋承和把他的遺物翻了一遭,偷了一只簪子,那簪子與他母親頭上的乃是一對兒。此外他就有一條錦帶,摩擦久了邊角磨損。
注目良久,眼前浮現他死的樣子。
宋承和那麽小已經開始嘆氣了,國公回來把他抱着哭,他看着國公的頭頂在心裏嘲笑這個男人。
綠的死死。
往事太多了,他把這一遭回憶完秦詩也回來了。
“你去把那對聯取了下來罷。”宋承和吩咐道。
“怎麽看也不相稱,以後再看也是。”他低聲一笑,“這東西好像是我二叔的詩?”
……
話說宋景和今兒從族學回去興致寡淡,寫完先生布置的作業天色已經黑透頂了。滿秋送來飯菜,他想起書房裏的十安來,撿了幾樣菜送過去。
不過十安顯然不在。
宋景和猜着她大抵是餓了,自己先去廚房。
于是便将飯菜擱在書房裏,他去外間,屋裏飄着淡淡的花香。
不過月上中天,宋三少爺慢慢心情便沉了下去。青俊的面上攏了一層寒意。他練得字愈發淩厲,最後手上那只狼毫斷了。
推門而出,滿秋十有□□厮混去了,他一人打着燈在前院尋找。白衫上落有枝葉剪影,說不出的清雅,不過眼神晦沉。
最後尋着尋着,他找到了黼黻齋。
望着那三個字,宋景和自嘲一笑,打着燈籠預備着原路回去,想着該如何整治下仆。他路過鏡湖時蹿了幾只小野貓,太湖石疊的假山後是紫竹,風吹過飒飒作響。
他掃了一眼,提着腳步慢慢往回,背影消失後假山那處露了兩個人,影子都纏在一塊,咒罵打砸止不住。幹淨的衣裙上既有草屑也有水邊的濕泥。
十安揪着人的領子給了一個背摔。
滿秋踹她屁.股,兩個人罵的愈發難聽。
“你這個小賤人,仗着臉腳踏兩只船。”
“你罵誰賤呢?”
十安忍無可忍:“你自個兒都不自重,有什麽資格說旁人。我可沒有腳踏兩只船,分明是你背主。”
滿秋那張嬌俏的面容上柳眉倒豎,捶了她胸口弄得十安疼的一叫。
“你就是下賤。”她覆在十安耳邊,恨道,“你當真就不背主了?宋允和那兒你倒是投奔的快!”
“三少爺懦弱無能縱容你,咱們兩個可都沒那個好命給二少爺當姨娘。別仗着自己年輕漂亮在我面前擺臉色。”
“在國公府你算什麽玩意兒?”
十安懵了一瞬,她為什麽要給二少爺做姨娘?
兩個人方才是狹路相逢,滿秋看她迎面而來,白日裏裝出的善解人意頓時煙消雲散。她也不全信宋允和,藏嬌的地方多了去。她估摸着十安這樣貌,确實能入他的眼,這興許就是鄰人疑斧了。
到時候兩人共侍一夫,十安這樣柔柔弱弱讨男人喜歡,她狠不得能提刀宰了她。
滿秋生性好強,一路到這個位置算是半個小姐,算不得什麽好人。一想起宋允和或許從她這身子裏抽出來,不多時又插她裏面,惡心的要死。
原打着十安不敢還手,結果她狠狠地還了手,把她衣物發髻都打亂了。
兩個人僅存的理智就在宋景和來的那一會兒。
人一走頓時打的又不可開交。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十安喘着粗氣仰躺在湖邊,滿秋也沒了什麽力氣,勉強拖着身子先走。佝偻着背,肚子那兒叫十安踹了,一下仿佛把她這個月的月事提起催了出來,小腹一墜一墜的難受。
十安發絲淩亂,臉上有泥有劃痕還有青紫色的掐痕。手一碰她自個兒也吸了口涼氣。女人間打架,如滿秋這般,若不是她也強,指不定臉就叫人抓花了。
十安算了算,這算是她第二回 放開手腳打架了,全身的力氣都使了出去,這些日子待在書房裏的苦悶也散了一點兒。
月牙兒從雲裏露了出來,紫竹葉搖搖晃晃,十安喘夠了半坐起來,驚覺假山邊上站了個高大的人影。一動不動望了她好久。
她光顧着看月亮,忽略了這個人。
實在是粗心大意。
十安覺得眼前這個人興許就是宋景和的某個兄弟,因為血脈關系,他們長得有那麽些許相像。有那麽一瞬她都要錯認了。
宋承和的眼睛不是三少爺那般,他眼角微微上揚,線條柔和流暢,鼻梁高挺,面龐微微有些許棱角,遺傳了宋家的一絲硬朗。
如果說宋景和是寒冬雪梅,他大哥宋承和就是冬日的松柏青竹。
“少爺。”十安一咕嚕爬起來給他跪下去,“讓少爺見笑了。”
她說罷才記起要加上奴婢二字,于是把話重說了一遍。
宋承和看她這鬼樣子,微微笑了笑:“你們在打架,為的是什麽事情?”
“打架是因為有争執。”十安想了想,謹慎道,“說出來怕污了少爺的耳。”
“你不說我也能猜出來,興許是為我二弟的事情。”
十安一呆,眉頭都在跳。
宋承和白日看過她,那時候覺得十安脫胎換骨了,如今一交談,只覺得她大抵是長得好看,內裏還是那樣。
不曾變過。
看她這樣子,似乎也不記得他。于是他伸手,想要将人拉起來。
“你叫十安對嗎?”
聲音有些許清朗,遞到她面前的手幹燥又晰白。
十安搖搖頭:“不敢髒了少爺的手。”
他莞爾,振了振袖袍,而後彎腰看着她低下的頭,語調不急不緩,人也不驕不躁,他問:“你為何覺得自己髒?莫非是叫我二弟碰了,便覺得自己女人的清白沒了?”
十安猛地瞪大眼睛,立即否認。
她迫切地想要跟這個宋允和劃開來。這宋允和仿佛自帶黴氣,害的她今兒得了一頓打。
“你不覺得,我更不覺得了。”
他還伸着手,十安眼眶裏濕濕潤潤的,澄澈如水。他都這般,自己總要顧及一點面子了,手搭上去,那一股力道把她拉起來。
“你這麽輕,像拉着一只小貓一樣。”宋承和笑話道。
十安捂着兩頰,準備告辭。
宋承和站在她前面,指着湖邊的竹林道:“你去林子裏把我從廚房拎來的雞洗一洗。”
“我……我那兒的少爺想必還要我去服侍,這……”十安猶豫了。
宋景和恨不得給她脖子上套了鏈子,如今這麽晚,他要是去書房寫東西,自己半夜未歸回去了指不定得叫他懷疑一番。
“國公府怎麽會就你一個丫鬟服侍他,我弟弟多大的人了,難不成自己未長手,未長腿,未長嘴嗎?”宋承和負手走在她前面,把人喚了一聲。
十安二字從他口裏出來,聲音入耳酥酥麻麻。
人呆若木雞,他似乎是個很随性的人,府裏逮到丫鬟便是溫柔以待,而後再使喚人做事情。
“你既吃喝都在國公府,那總要做事情。”
“快點跟上。”
宋承和不動聲色道,背對着十安時他臉上是沒有笑意的。
月色明媚,花影婆娑,走過一條鮮花簇擁的小路地上便全由鵝卵石鋪成,一直蜿蜒到竹林深處。
十安像打敗了的孩子,灰頭土臉跟着,一路把頭發重新編好。
宋承和其實是聽說了他那個三弟弟來了黼黻齋,好奇之下跟着,結果見到那樣一副叫人啼笑皆非的場面。
“雞呢?”
十安都把袖子撸起來了,看他一動不動停在前面不由問道。
宋承和笑出聲來,擡頭看着月亮,指到:“等這月亮到了西邊那棵竹子上,大抵就叫人送來了。”
他說話時秦歌是在的,不過藏在暗處,這個時候已經到廚房去了,他只要等人回來便是了。
“你這樣不必洗洗臉嗎?”宋承和退了幾步,轉身盯着十安的眼睛,看樣子她是完全不認得自己是誰。
十安關注的是他前一句話。
“這裏這麽多顆竹子,你說的是哪個?”
一本正經。
但宋承和就想和她開玩笑。
“你猜呀。”
他高大的身子往她跟前一站,十安下意識有威脅感,四處一望,趕緊把自己的手帕拿出來解釋:“我這個樣子就站在少爺面前實在是對少爺的不尊敬,容奴婢洗洗傷口。”
那個聲音想風裏的燭光,時高時低,時快時緩。只有緊張之下才會如此,宋承和若有所賜,茶色的眼眸裏微微含笑,一揮手放了她。
結果她跑的差點鞋都要掉了。
腰肢倒是纖細,滿頭烏發夜色裏像濃墨塗染過,月下如畫上的女鬼,但宋承和看到她回頭撿鞋時不由問道:“你後面有鬼嗎?”
他是笑着問的,微風吹着衣袂,面容半隐在樹影下,不看那雙眼睛,十安真的是毛骨悚然。
“我只是迫不及待。”十安咽了一口口水,花貓似的臉上露出一抹讨好的笑來,“我看見少爺就想起我家少爺來,迫不及待想捯饬一下,把儀容收拾了讓你看着賞心悅目一番。”
話說的有那麽幾分真,此外全是害怕。
宋承和無奈地搖搖頭,水聲潺潺,遮了他輕輕的腳步聲。
那一雙手素白纖細,把帕子沾了水小心翼翼擦洗臉上的傷痕。
滿秋的指甲保養精細,抓人就顯得疼了,她吸了口涼氣,而後就把整張臉一股腦用濕帕子一擦。
水珠從下颌滴下去,被咬的耳朵猝不及防就叫身後的男人摸到了。
十安:“……”
…………
作者:五千,差不多了嗷。
有人說看我的文有些不清楚,這裏說一下罷,畢竟也不是一兩個了,反正你們翻我舊文都是那樣,寫作手法這類玩意兒還有其他的可能我不寫個十本書來沒法子改進的那麽好。目前還是摸索階段。我寫開頭的時候一般沒有狀态,寫進去了大概就會跟酒喝多了一樣,寫哪兒算哪,你們要真看不懂就再多看看,前後大體是可以連起來的。有的東西放在了後面,轉場不大好,所以一般用省略號跟其他符號分割。還有就是,寫文放的歌不對,不過目前大體也是穩定的。算了,不啰嗦了,辛苦大家看我的文,希望每周四換榜前大家養肥的可以幫我把前六天的都買掉。
作者:orz,我給大家跪一個。